曹永正的新疆往事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本刊記者 徐麗憲 發(fā)自北京、新疆、湖南 實習記者 羅陽 日期: 2018-01-03

他小時候,立志成為一名詩人,長大后,卻成了一名商人。他從小就嘗到了政治運動的殘酷,終于明白,不能逆潮流而動,只能順勢而為

美國斯坦福大學音樂劇《時光當鋪》全球巡演北京站拉開大幕。該劇由美國斯坦福大學年僅22歲的華裔學生曹禪創(chuàng)作,她集編劇、作詞、作曲、導演于一身,帶領(lǐng)28位青春洋溢的斯坦福大學各科系、各族裔學生,共同演繹了一場關(guān)于愛、關(guān)于人性、關(guān)于反思的心靈之劇

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韃子廟以南十里,建設(shè)兵團農(nóng)七師125團黨委書記、政委鐘芳杰,副政委韓冬早早把車停在路上。戈壁灘,一望無際,他們不停向路的盡頭張望。

這一天是2012年國慶假期的第4天,他們在等一個人。

不多久,一個由二十余輛車組成的車隊,浩浩蕩蕩地駛來。他們等的人帶著一家老小共12人,坐在領(lǐng)頭的幾輛小車上,后面小中巴——考斯特緊隨其后,上面坐著他的同學和老師。

這個人是曹永正,韃子廟是他的故鄉(xiāng)。媒體描述他是神秘富商周濱的父親“最信任的人”。

這是他最后一次回到故土。當年底,時任四川省委副書記李春城被帶走調(diào)查。12月,曹到達臺灣。

日后,曹永正回憶起這個他曾生活近30年的故鄉(xiāng),寫下“日暮蒼山,五味雜陳,怎一個痛字了得”。

曹永正曾說,看似實在的人生名利與財富皆空,惟有看似虛擬的文化學問才是實在的財富。因此,在商人之外,他更想成為詩人。

《心動過緩》


逃荒的嬰兒

1949年,新中國成立,毛澤東站在天安門城樓上宣布,“中國人民從此站起來了?!?/span>10年后,中國開始爆發(fā)一場持續(xù)3年的大饑荒。這一年,曹增玉在山東出生,在家中排行老五。由于饑荒,曹增玉的父親曹水章(音)不得不重蹈祖輩的“闖關(guān)東”之路。

幾經(jīng)輾轉(zhuǎn),曹水章來到距離烏魯木齊近500公里的奎屯市韃子廟村。1952年,新疆軍區(qū)運輸部下屬的勞改大隊,在韃子廟附近的戈壁灘上開荒出3000畝土地。他們剛來到這里時,“葦湖遍布,梭梭、紅柳叢生,常有野豬、狼群出沒?!?/span>

1954年,中央軍委決定成立新疆軍區(qū)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讓他們“勞武結(jié)合,屯墾戊邊”。原在南疆拜城屯墾的農(nóng)九師26團(現(xiàn)改為農(nóng)七師125團)一營奉命北遷。在營長賈鶴峰、教導員趙楷的帶領(lǐng)下,來到柳溝韃子廟,接收了新疆軍區(qū)運輸部下屬勞改大隊的耕地和部分人員,開始在韃子廟進行大規(guī)模的墾荒。

曹水章來到韃子廟時,這里已成為戈壁灘上的一片綠州。從南邊的豁口溢出的泉水,順坡沖出一條小溪,向村莊方向流淌。小溪兩邊的胡楊,長得特別茂盛。在荒無人煙的戈壁灘上,這片胡楊成了人們辨別韃子廟的地標。

相傳成吉思汗看上這里時,也是因為它的水源。韃子廟南端的土坡最高處,有一眼清泉。成吉思汗認為,這是佛主賜的神水,便讓人在此修建了一座廟,地名韃子廟也是由此而來。朝代更替,千千萬萬的人和事都隨著這座廟宇埋入戈壁的風沙。

屯墾人員的到來,又重新翻開了這里的故事。為了紀念他們墾荒的歷史,他們曾為這片土地取名“得勝地”,意為旗開得勝。

但隨著他們的墾荒一路北上,韃子廟又開始沒落。1957年,浩浩蕩蕩的125團墾荒大軍已經(jīng)在離韃子廟十余公里之外的柳溝安身立命,但他們還是沒舍得韃子廟的那口清泉。于是,他們決定把4年前建于烏蘇水磨的皮革廠搬遷至韃子廟。當時,皮革廠僅有5名員工。兩年后,曹水章進入皮革廠,成為第16名員工?!耙驗闀銎ば亲鳛榧夹g(shù)人員引進廠的?!彼麨閮鹤硬茉鲇窀拿苡勒?。

曹水章在皮革廠做鞋樣設(shè)計,一個月工資是41.5塊錢,算是廠里幾個領(lǐng)高工資的人之一?!疤貏e能做一手漂亮的馬鞍,團長、師長都過來請他做,算是廠里的一個能人?!苯l(fā)志說。他是曹水章在皮革廠時的工友。1964年,他來到皮革廠時,對曹永正的印象是“喜歡光著屁股玩水”。

到新疆之后,曹水章又添了一兒一女。7個小孩皆由母親張氏(化名)在家照顧。他們一家住在一間土坯房里,房間里只有一個睡坑。曹永正的二姐在讀小學三年級時,曾用一整個作業(yè)本來描述她老家的情況,她這樣寫道:家庭破敗,一顆草在風中搖擺。

三十多年過去了,戈新(化名)對這個學生的作文仍有印象。他還記得,有一次去家訪,進房之前,他敲了幾下門,是曹永正跑過來開的門。進門后,張氏對曹永正說,“彭老師真有教養(yǎng)?!?/span>

當時的曹永正只有5歲?!斑€沒讀書,個子小小的,皮膚黑黑的?!备晷抡f。日后,戈新成了曹永正的初中老師。

張氏用白沙糖給戈新泡了一杯水。在當時,冰糖是一種非常稀缺的食品,要用糖票才能買著?!耙话慵彝]有?!?/span>

戈新沒舍得把糖水喝完。多年以后,當戈新見到曹永正時,他才知道剩下的糖水的歸宿。“我走后,曹永正跑過去,端起杯子,一口氣把水喝完?!?/span>

貪吃是小孩的天性。天熱時,韃子廟一帶總有賣瓜的人流動。每到此時,曹永正就鬧著要瓜吃,張氏實在拿不出錢,只得把曹永正帶到戈壁灘上玩一圈,等賣瓜的人走了,才返回家中。

戈新說,盡管那時曹永正家庭條件非常有限,但家教卻相當嚴格和樸實?!八麐寢屩獣_理,所以對孩子的要求特別高,雖然衣服上都是補丁,但出門還是得穿得干干凈凈,不能隨便?!?/span>

多年以后,曹永正把母親這種教育方法用在女兒曹禪身上。曹禪是《時光當鋪》的編劇兼導演。2011年,《時光當鋪》在成都演出時,時任成都市委書記李春城到場觀看。

在一次訪談節(jié)目中,談到對女兒曹禪的教育時,曹永正說:“在快樂原則上,我認為孩子在小時候是沒有判斷能力的。他們有很多主動性,但同時也愿意被引導。但是從孩子的一生來看,童年的快樂固然重要,但顧著童年的快樂,她以后的一生就快樂不起來了,因為每個人長大后都要成為一個社會人。在孩童期、青春期該為成為社會一員做準備的時候,不應(yīng)把時間都消費掉了。等這個社會需要你拿出技能,與別人競爭、被社會認可的這種技能拿不出來的時候,就終身快樂不起來了。所以小時候或者青年時期的快樂并不能被持續(xù),它可能是真實的,但它實在是短暫而不能發(fā)育、不能長久的。當你作為一個社會人不堪生活之重時,就會體會到小時候一味追求的快樂,換不來未來人生中的快活?!?/span>

曹永正的成長,就是不斷提前讓自己社會化的過程。

曹水章在皮革廠,完成鞋樣設(shè)計之后,還喜歡到別的車間逛逛?!皼]幾個月,他就把整個做鞋子的流水線一條龍全學會了,在后期,他基本上是一個人撐起了一個皮革廠,算是一個很有頭腦的人?!苯l(fā)志說。

曹永正與汪文勤一家


少年文學夢

到了就學年齡后,曹永正進入皮革廠小學念書。小學同學楊順喜記得,每次考試時,曹永正總能考90分以上,而他一般只能考到60分?!捌綍r他還不怎么學習,但一到考試,他總能考得過。”楊順喜說。

楊順喜覺得曹永正的“腦袋瓜聰明”,記憶力特別強,領(lǐng)悟力也比一般人好。同學時常和曹永正開玩笑,“頭大,這么好使,是不是個雙腦袋。”

1966年,中國爆發(fā)文化大革命,要修正“17年文藝黑線專政”。于是,老師下放,學生回家。韃子廟一幫無書可讀的孩子,除每天上戈壁灘拾柴火外,便常自亂,習武打斗。曹永正便是領(lǐng)頭者之一。

此時的曹永正,有一個武俠夢。夏日某天,他赤裸上身,用黑炭在身上畫一副盔甲,腰上系羊皮繩,一把自制的木劍斜插在腰間。在跟扮演敵軍的人交戰(zhàn)時,他奮力抽出腰間的長劍,卻沒想,把自己的肚皮劃出了一道長長的血口。他想到,英雄腸子流出來的時候,還一樣在戰(zhàn)斗,自己可不能退縮,便隨手抓起一把堿土往傷口上一抹,繼續(xù)帶領(lǐng)“屬下”廝殺沖鋒。沖這一點,小伙伴們都很服從曹永正。

此時的學校已經(jīng)停課,但已得到的知識啟蒙,讓曹永正在武俠之外,也迷戀書本。

戈新下放到距離韃子廟只有幾公里的20連參加勞動。1961年,在支援邊疆建設(shè)的號召下,他和來自全國各地的人群一起盲流到了此地。他的自傳小說《盲流》的開頭這樣寫道:江南古城長沙火車站前小廣場,一場秋雨過后,秋風已有了一些涼意,它在流浪著,把一片片枯黃的法國梧桐樹葉隨意地拋向空中,任枯葉旋著飄著舞著,一會兒東一會兒西,一會兒高一會兒低,一會兒枯葉紙屑又一齊向廣場西北角卷去,在一個大垃圾堆前旋起一窩窩塵土,如急流中旋起黃褐色的泡沫。

戈新說,在那樣的年代,其實人的命運就像那片葉子。

參加連隊勞動之余,戈新還幫著寫寫連隊的黑板報。一天,他在黑板報上寫下自己的一首描述下雨天搶收糧食的詩,其中兩句為“咔嚓一聲攝個影,題照就叫斗風雨”。2002年,當他在成都見到曹永正時,曹永正給他背了這兩句詩。戈新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曹永正背第二遍的時候,他才想起。

無書可讀的日子,曹永正也常去南端土坡上的那股清泉處發(fā)呆。日后,他在跟同學楊順喜聊天時,說那口清泉給了他很多的奇思妙想。清泉池是一個直徑約十來米、深度約三米左右的圓形土坑,相傳村里有人夜間到泉邊取水,曾見到水面有奇異的景象出現(xiàn)。因此,韃子廟人也稱清泉為神泉。

日后,便有人做了一個夢。夢境大致如此:

一個人穿越時空,回到了歷史上的準噶爾汗國時代。但見韃子廟規(guī)模宏大,香火旺盛。喇嘛誦經(jīng)的聲音隨著一縷縷繚繞的香煙從廟里飄出。佛堂上一個須發(fā)全白的喇嘛盤腿而坐,雙目微閉,口中念念有詞。他是寺廟的大喇嘛。

此人連忙上前叩拜。他睜開眼說:“施主,我知道你的來意,你很想知道這喇嘛廟和神泉的秘密。雖然天機不可泄露,但念你一片赤誠。不妨讓你略知一二。此通靈之地是上天專為我們衛(wèi)拉特人而造。然而天命有時,氣數(shù)有定。這座準噶爾汗國修建的喇嘛廟,它會隨準噶爾汗國的興旺而興旺,隨準噶爾汗國的滅亡而毀滅。不過在廟宇毀滅后,它旁邊的那眼神泉不會消失,而且靈氣猶存。300年后將有一個少年從東海來到這里,他是一個具有慧根的靈童。經(jīng)神泉的洗禮和滋養(yǎng),長大后,必成名揚遐邇的人杰,并能左右逢源,逢兇化吉。待靈童成名之后,神泉就會……”

大師閉上雙眼,不愿再說下去。“大師,那神泉會怎么樣?”面對此人的追問,大師默然不語。頃刻間,那些繚繞的香煙化為一團五彩斑斕的祥云,托著大師飄然而去。隨之,廟宇轟然倒塌。

日后,這個夢被嫁接到了曹永正身上,而那個少年,也被人說成是曹永正。

1971年,林彪飛機掉下來后,老師和學生這才重新回到學校。當曹永正到20連中學讀書時,戈新成了他的班主任。

學校一書難求,破“四舊”的烈火雖將戈新的藏書化為灰燼,但他仍珍藏著《人民文學》、《解放軍文藝》、《詩刊》等雜志和賀敬之等人的小詩集。在那個他被指為“毒害祖國花朵”的時代,他的書從不外借,更不敢示人。

但見曹永正有好學之意,戈新動了惻隱之心,便想“去培養(yǎng)一個無產(chǎn)階級的文學家也很好”。從此,曹永正每隔三五天就跑到戈新家借書,他只強調(diào)一點,“莫弄丟,莫外借。”

在成都見面時,曹永正聊到借書之事,感慨“如此三載,我等何?!?。“連哪本雜志哪期刊物的封面,他都能細說出來,甚至連我做過記號的喜歡的哪位詩人的哪些詩句,他都能當面背出,其閱讀的深入、記憶的超常,讓我驚詫萬分?!备晷抡f,“我就問他記憶力為什么那么強?!?/span>

曹永正回道,“在跟你說話的時候,書好像就在我的面前呈現(xiàn),我又翻了一遍?!?/span>

最后,曹永正把戈新所有的藏書看完。戈新只得把他多年前寫的詩歌的一本剪報借給曹永正?!拔腋嬖V他,像我這樣世俗之人,都能寫點詩歌,如果你堅持下去,日后定能寫出無愧于世的佳作。”曹永正點頭,他告訴老師,“想在文學上有點作為?!?/span>

此后,戈新布置的作文,曹永正多以詩歌交付。詩常以抒懷為題?!吧倌瓴蛔R愁滋味,所感所思信手寫來?!?/span>

不久,曹永正的一首寫月亮的抒情小詩,讓他第一次知道了政治的殘酷兇險。別的老師發(fā)現(xiàn)這首詩后,直接交給了學校的“貧管組”,“貧管組”認為曹永正思想頹廢,精神萎靡?!罢f紅太陽可以,但不能歌頌月亮,說太陽炎炎發(fā)熱也犯錯。”戈新說。

“貧管組”讓曹永正深刻寫檢討。戈新說,這件事對曹永正的影響很深,他意識到“必須迎合當時的政治,寫個東西真難,更不能逆潮流而動?!?/span>

初中的曹永正依時勢,順應(yīng)了政治,但他的父親此時卻被投入了牛欄。皮革廠的工友想不明白,曹水章為什么能做一手漂亮的馬鞍,因此斷定他就是日本特務(wù)。而另外一個證據(jù)就是他為曹永正做的一個風箏。這個風箏被人說成是無線電,用來搞情報。

曹水章被批斗時,曹永正在學校也受到同學排斥,認為他是“牛鬼蛇神的兒子”,應(yīng)該離他遠一點。

2012年10月4日,國慶長假的第四天,土生土長的125團走出去的知名人士曹永正(右一)先生回團歡度雙節(jié),現(xiàn)場為大家揮筆作詩一首。(據(jù)新疆兵團農(nóng)七師網(wǎng)站)


憂傷的年輕人

“文革”結(jié)束后,曹永正進入125團高中。政治的殘酷終究沒有讓曹永正放棄文學夢,上高中后,他的詩歌開始在《塔城報》上頻頻發(fā)表。同學薛鴻記得,高中時,曹永正曾向他展示過一張《塔城報》的特約通訊員證。

此時,曹永正還開始接觸醫(yī)學知識?!拔覀儽环衷诩t醫(yī)班,會學醫(yī)學方面的知識,主要是西醫(yī)?!备咧型瑢W張升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說,可能是《黃帝內(nèi)經(jīng)》對曹永正的影響較深,他對西醫(yī)較抵觸,主要鉆研中醫(yī)方面的知識。除了《黃帝內(nèi)經(jīng)》,《易經(jīng)》也是其常看書目。張氏常年體弱多病,曹永正看著心疼,想通過學中醫(yī)為母親治病。

20144月初,曹永正的妻子汪文勤在新書《心動過緩》的后記中,有這樣一段描述:“我的丈夫是個大孝子,公公婆婆在世的時候,大病微恙,都是他們的兒子”我的丈夫親自開藥方。如果丈夫出差在外,他會囑咐父母身旁的兄弟姐妹幫忙量血壓、數(shù)脈搏,看舌苔的顏色和形狀,如果正好在家里,他定會一日三時號脈,然后親自去抓藥,抓回藥來又親自煎煮,婆婆晚年時常年臥床,有時病情嚴重,癥候復(fù)雜,不下猛藥,難以抑制病痛,每回煎出藥來,丈夫都會先嘗過,沒問題,才捧到慈母眼前,講講笑話,分散老人家的注意力,讓她在不經(jīng)意之間,把藥喝下去。在丈夫的眼里,醫(yī)治不僅僅是吃藥打針那么簡單,抓藥、煎藥、嘗藥以至吃藥時的那些笑談也是醫(yī)治的一部分。

有一次,住在青島的張氏身體不適,晚上都不能入睡,便電話通知了已經(jīng)住在溫哥華的曹永正。“得知母親渾身疼痛,兒子更是痛在心里。因當時我們的大兒子剛剛出生,丈夫不能馬上回國。他只好打電話‘望聞問切’一番后,把自己關(guān)在書房里,足有三天三夜,煙灰缸里摁滿了煙頭。等他從書房出來時,手里拿著幾頁紙?!?/span>

出書房時,曹永正對汪文勤說,“有一病就有一方,我一定要把痛的根從娘身上除掉?!?/span>

汪文勤寫道,“丈夫在開方之前,把母親從出生到80歲這80年間所發(fā)生的每一件大事都捋了一遍??茨男┦虑榭赡軙蔀槿蘸竽赣H生病的原因,他像一個細心的偵探,不放過任何蛛絲馬跡,一點點看回去。然后他根據(jù)時間、地點、當時周圍社會人群的行為和心態(tài)習慣等等,給每一個可能的病源都派了一味藥,這些藥中有殺手,有說客,有探子,有盜賊;他用一些藥的善走多動,另一些藥的固守和怠惰;用一些藥的忠貞不渝,另一些藥的水性楊花。事和事之間有關(guān)聯(lián),藥和藥之間有分工,有合作,中間充滿邏輯和想象力,他說這一年娘抱著我要吃的,怕我餓死,一走就是一天,她自己的肚子常常是空的;這一年家里養(yǎng)了十幾只雞,沒得吃,娘用麻袋背著雞,在深秋的收割過的麥田里去放養(yǎng),中間要經(jīng)過齊腰深的河水,新疆的晚秋,那時娘還有孕在身……這都是后來讓娘渾身痛的病根。就這樣,丈夫開了一付前所未有的大藥方,80味藥,君臣佐使一番,調(diào)兵遣將一番,開路的,報信的,離間的,敢死隊的,搖旗吶喊的,殺伐的,勸慰的,浩浩蕩蕩,近100味藥組成的一個龐大的兵團,布好陣,向病魔,向從來不認輸?shù)臅r間宣戰(zhàn)!”

汪文勤當時完全沒有在意哪里能找到這個煮山烹海的大藥罐,她只是被撲面而來的一幅接一幅的畫面所吸引,這些植物的根莖葉花和果實,雀鳥的糞便,礦石,蜂房,蛇蛻下的舊衣……它們被召聚,被編織,然后遇水,遇火,再遇水,再遇火,在時間和時間的縫隙里喘息,在生命往事的廢墟里尋找生機,然后,把健康、生命和希望找回來?!拔冶贿@獨一無二的醫(yī)治深深震撼,我被這個藥方徹底放翻了(新疆方言),眼淚忍不住流出來?!彼龑懙?,“這太浪漫了!這哪里是藥方,這是大小說,大作品!”

“母親未必真的要吃這個藥,單這個藥方本身,就有醫(yī)治的功效。即或我們身體的疼痛猶在,但是,因為這個藥方所蘊含的深情,足以讓我們重新回看那些逝去的歲月,饒恕,寬容,釋放,通則不痛。或者與病共生,痛并且快樂著?!?/span>

醫(yī)學仍只是曹永正想為母親治病而想掌握的一門技術(shù),他真正想成為的還是一名詩人。

1978年,由于偏科厲害,數(shù)學拉了高考總分數(shù)的后腿,曹永正只得選擇復(fù)讀一年?!八胱x好一點的大學,走出韃子廟?!毖櫿f。

一年后,曹永正被新疆大學政治系錄取。同一年,汪文勤考入新疆政治學院。日后,這兩個文藝青年走到了一起。

去新疆上學時,為了省下買大巴的車費,曹水章托人找到了一個開貨車的遠親,讓曹永正搭便車前往。走到半路時,遠親司機去吃飯,卻讓曹永正坐在路邊等。曹永正覺得,這對他是一種羞辱。他明白,只有出人頭地,才能改變家庭的貧困,以及人們不友善的舉動。

進入80年代,新中國詩歌迎來最好時期。有次,曹永正與臺灣詩人痖弦游新疆,說起那段日子,痖公道:“我們也有個‘創(chuàng)世紀’年代,白天黑夜只琢磨一件事,一個好句子出來,詩還沒寫完,就傳開了?!?/span>

曹永正覺得,懷念一個時代,就是懷念自己的所在。當時在新疆,有一位天山深處的牧羊人,因為在《人民日報》上發(fā)了8行小詩,被調(diào)入了國家機關(guān),當了干部,吃上皇糧,一時傳為美談。這件事情對曹永正的刺激很大。

在妻子汪文勤詩集的序里,曹永正寫道:“八十年代,在中國,詩是沸騰的民愿,是文憑和名片,是才華和王冠。當然,詩,還是敲門磚?!?/span>

在這篇序里,曹永正對自己為什么以詩筑夢給出了答案。“因為可以在夢里做自由的自己,即使被追捕,驚醒時還在床上?!?/span>

劉少奇獲得平反后,新疆大學組織了一次大型詩歌朗誦會。深切緬懷、無限追思的詩,一首一首地在舞臺上高聲朗誦,輪到曹永正上臺時,他念了一首自己寫的詩《致喇叭》——當你又一次/稱他同志時/我流淚了//我不責怪你/你沒有頭腦/也沒有眼睛……片刻,臺下突然響起了掌聲。在呼聲中,曹永正又念了一遍。

在大學里,曹永正依然保持著小時候愛讀書的習慣?!霸诖髮W期間,他把新疆大學圖書館的書幾乎全看了一遍,他的記憶力特別好,可以過目不忘?!崩蠋熀魏榻f。

大學期間,曹永正的一首詩在《詩刊》上發(fā)表,在校園里引起轟動,但這終究沒有為他帶來仕途的敲門磚。在此期間,曹永正還通過了中醫(yī)自學考試?!伴L期對中醫(yī)古文的研究,無意中幫他打下了很好的古文功底?!毖櫿f。

由于泡圖書館的時間過長,曹永正經(jīng)常掛課,在老師的幾次警告后,依然沒有改。畢業(yè)時,他因此被分到了不算很好的單位——烏蘇市委黨校。

在黨校期間,他經(jīng)常駐村工作。有一次,他到一個村里搞計劃生育宣傳,吃飯時,團委書記坐到他的旁邊,不斷地想把他擠出飯桌?!翱此诤诘?,不像個干部,就想把他擠出去?!备晷抡f,曹永正被擠到一個角落時,組織部長進來看到他,叫了他一聲曹老師。團委書記覺得不妙,灰溜溜地走了。

現(xiàn)實生活讓曹永正暫時擱置了文學夢,但這種工作落差,讓他心里很不是滋味。當時,同一個班的好幾個同學都被分到了自治區(qū),楊剛便是其中之一。楊剛最后官至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常務(wù)副主席,但于2013年底被雙規(guī)。

還好,這樣的日子并不長久,曹永正被借調(diào)到烏蘇市編修黨史。隨后,他到了新疆人民出版社工作。

商人

仕途的不如意,最終讓曹永正跳出了體制。但對于具體從事了什么工作,同學和老師中沒有一人知道。直到1994年從報紙上看到他的消息。

當年某報記者寫了篇文章《奇人曹永正》,《羊城晚報》整版轉(zhuǎn)載了這篇文章。其中一段這樣寫道:

他具有特異感知能力。而對一個人、一張成年人的照片、一張名片,或者是一個人經(jīng)常使用的東西,便可在幾秒、幾十秒之內(nèi),感知此人的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其精確程度令人拍案叫絕。

文章中舉了幾個例子。

——通過一張照片,感知到照片中的人物已遭遇不測。烏魯木齊軍區(qū)總醫(yī)院院長楊俊鵬見證了這個奇跡后,聘請曹永正擔任新疆超越醫(yī)學研究所副所長、研究員;

——通過計算機記事薄上曾憲梓的名字,預(yù)測到曾在七天之內(nèi)會有心臟問題,后來果然應(yīng)驗,曾憲梓十分感激,幫助曹在香港成立了“世界名人康復(fù)咨詢俱樂部”;

——1993年,國內(nèi)電視臺的領(lǐng)導請曹永正預(yù)測中國申奧能否成功,曹給出否定的答案,說悉尼會申請成功。此外,曹永正對幾輪投票的預(yù)測居然也準確無誤。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調(diào)查得知,烏魯木齊軍區(qū)總醫(yī)院歷任院長當中,沒有楊俊鵬。軍區(qū)總醫(yī)院的一名負責人也向記者證實,不僅沒有楊俊鵬這個人,更沒有超越醫(yī)學研究所。

在這個虛假的機構(gòu)里,曹永正從王恩學身上學到了如何包裝自己。王恩學是當時紅極一時的養(yǎng)雞狂人。1990年,王恩學給了楊俊鵬10萬塊錢,讓超越醫(yī)學研究所研制一種烏雞精。他們很快就向市場推出一款神州烏雞素,市場反響很好。在養(yǎng)雞成名之初,王恩學就跟新疆當?shù)匾患覉蠹埡献?,以“記賬”的方式推出多篇報道。

因神州烏雞素涉嫌虛假宣傳,遭到了新疆衛(wèi)生廳的查禁。王恩學失敗后,媒體把責任推給了政府。一時間,形成了“王恩學現(xiàn)象”的大討論。王恩學博得大名后,各地政府紛紛邀請他到當?shù)仞B(yǎng)雞。

從這件事上,曹永正明白,“誰控制了媒體,誰就有了主動權(quán)?!庇谑牵猛瑯臃绞?,他請記者為他寫了一篇文章——《奇人曹永正》。“那時他的事業(yè)處于上升期,可能需要一些資源來幫助他?!备晷抡f。

1994125日,中共中央、國務(wù)院下發(fā)了《關(guān)于加強科學技術(shù)普及工作的若干意見》,《意見》中直指“一些迷信、愚昧活動日漸泛濫,反科學、偽科學活動頻頻發(fā)生”,明確要廢除“偽科學”。

曹永正通過“世界名人康復(fù)咨詢俱樂部”進入商界。2002年,戈新在成都見到曹永正時,當年那個黑瘦矮小的小伙子,已成了一米八幾且已微微發(fā)胖的大漢。他的身份是西部衛(wèi)視董事長。

此次見面,曹永正和戈新聊到了那篇文章。曹永正告訴他,文章登出來后,編輯部收到了全國各地的很多來信,本準備連載的《奇人曹永正》下篇也臨時撤掉。當時,劉曉慶稅案沸沸揚揚,曹永正說,“做人不能高調(diào)?!睆纳毯螅苡勒桃獾隽舜蟊娨曇?。

去成都前,戈新在湖南老家就聽到很多關(guān)于曹永正的傳說。所以見面便問,“人們說你神奇,精通《易經(jīng)》,能掐會算,一眼能辨人之忠奸,一聽能曉事之成敗,一言能知命之禍福,高官顯貴莫不待你為上賓,問官運,問禍喜,問命運,唯恐不敬,便大禍臨頭,看看坊間傳得神乎其神的你到底有多神?”

曹永正聽完,哈哈一笑,給戈新講了另外一個傳說?!拔疫€聽說,有人親眼看見我爹在奎屯街上給人補皮鞋呢?!北藭r,他的父親曹水章早已定居青島。

在北京年代投資公司總部被查封——20137月之前,曹永正曾邀請戈新和薛鴻等同學到公司玩。在辦公室,他們并未見到媒體所報道的“曹永正和某位大人物的照片”。薛鴻記得公司有一個一格一格的老柜子,里面堆放了很多不同的中藥。而戈新印象最深的是大廳里掛了一幅畫,“一看就知道是韃子廟?!?/span>

北京年代投資公司被查封不久,曹永正亦被有關(guān)部門控制。據(jù)傳,他被牽進了李春城以及神秘富商周濱之父的貪污案。媒體報道稱,年代公司堪稱中國政法系統(tǒng)官員的“后院”。來這里的高官,主要集中于政法系統(tǒng)、四川省以及石油系統(tǒng)。

有媒體報道稱,曹永正與李春城結(jié)緣,緣于曾經(jīng)耗資千萬元給老人遷墳的李春城對傳統(tǒng)文化的癡迷,中間人為去年年初被調(diào)查的成都會展旅游集團董事長鄧鴻。鄧是李遷墳的出資人之一?!盀榱送镀渌茫燠E文化圈的鄧鴻在某次活動中結(jié)識早已成名的曹永正后,將其引薦給李春城?!?/span>

據(jù)報道,曹永正的年代系公司在四川有不少業(yè)務(wù),“政治獻金”便是其中一項。已被調(diào)查的原四川省遂寧市市長何華章,在2002年擔任成都商報社社長、成都博瑞房地產(chǎn)開發(fā)有限公司(簡稱博瑞地產(chǎn))董事長期間,與曹永正達成了一筆關(guān)于金沙鷺島地塊的“桌下交易”,涉及金額6000萬元,此筆交易實際是為何華章進入官場鋪路。

在與同學和老師重新取得聯(lián)系后,從2007年開始,曹永正幾乎每年都要回一次韃子廟??吹?/span>1980年就已干涸的神泉土坑,曹永正曾想在此打一口井,但最后不知什么原因沒有實現(xiàn)。

初中畢業(yè)后,楊順喜再也沒有見到曹永正,直到2007年。一天,楊順喜在家睡午覺,有人過來敲門,說有同學找。“不像什么有錢人,穿得跟我一樣,農(nóng)民打扮?!?/span>

見面后,曹永正從口袋里拿出一萬塊錢,給了楊順喜,“就說是見我困難,給我點錢用用?!弊咧?,楊順喜問曹永正現(xiàn)在在干嘛。曹永正回道,“不要問那么多,有錢花、有錢用就行了?!?/span>

一次同學聚會,曹永正說,看似實在的人生名利與財富皆空,唯有看似虛擬的文化學問才是實在的財富。

或許是小時候的經(jīng)歷讓曹永正感同身受,他拿出50萬,只要是從韃子廟出去讀大學的孩子,都可以獲得一萬塊錢的資助。但現(xiàn)在,這些錢都不知道去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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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06期 總第806期
出版時間:2024年0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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