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稿】沙溝十年 ——再訪張承志筆下的西海固回民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本刊記者 海鵬飛 發(fā)自寧夏西吉 日期: 2018-01-03

老年人依然保持著虔誠的信仰, 但大批涌向城市的年輕人,卻迷失在城市的喧囂中

2014年5月上旬,時隔10年,我再訪位于西海固腹地的沙溝。先到銀川,接待我的,是當年沙溝的一名回族少年,他讀了大學,畢業(yè)后成了銀川一家工廠的車間主管。

我問他,在銀川適應嗎?

“哥,不瞞你說,我也苦惱著。一年到頭,也就開齋節(jié)和古爾邦節(jié)去下清真寺。平日忙于工作,跟同事出去,領導敬個酒,不能不喝;婚宴上朋友遞根煙,也就抽著。”他說,整天為生計奔波,但心底還是認回民的身份,只是“鐵了心不回去,從小在山上放羊,太苦了”。

沙溝,這個位于寧夏西海固的回民居住區(qū),隨著23年前作家張承志《心靈史》的出版而廣為人知。10年前,我作為志愿者在當地支教一個月,目睹了沙溝回民整日在山上無望勞作的困苦與掙扎;10年后,當我再次站在這片放逐之地,發(fā)現一切變得空空蕩蕩,老年人依然保持著虔誠的信仰,但大批涌向城市的年輕人,卻迷失在城市的喧囂中。

做葦編的婦女

10年前的夏天,離開沙溝時,我哭得稀里嘩啦。那時我剛讀大學一年級,是“西部陽光行動”的志愿者,在寧夏西吉縣沙溝鄉(xiāng)顧家溝支教、生活了一個月。

“這里是真正的窮鄉(xiāng)僻壤,風景凄厲,民性彪悍。”出發(fā)前,我仔細讀了張承志《心靈史》中描述沙溝的文字:沙溝回民窮困卻有精神寄托,他們淡漠痛苦,臉上充滿了光澤。

當時,我們住在顧家溝。剛開始,每天我們爬半小時山,幫忙收割稀疏的麥子。山很高,一望無際的黃土高原,溝溝壑壑。休息時,坐在位于陡坡的麥地,下面是幾百米高的深溝。這里廣種薄收,王國梅的父親說,他家在半山腰有幾十畝薄田,種小麥、胡麻和洋芋等。小麥產量很低,收成好的時候,每畝地一年才一兩百斤;農閑外出打工掙千把塊錢,也只夠買化肥用。

入戶訪談時所見,家家戶戶灶房極為干凈整潔。顧家溝村民的飲食,多是清水煮面條,配菜是一碟鹽、一碟蔥花。當地有道菜,叫“洋芋燉土豆”(把土豆切成不同形狀一起燉)。

志愿者中有學醫(yī)的研究生,她們很快了解到,顧家溝村民至少有十多人得了結核病和肝病。我們有些莫名的驚慌,一度不敢留在村民家吃飯,講話也不敢距離太近。

期間,我們聯系西吉縣醫(yī)院醫(yī)療隊進村義診。顧家溝幾百名村民中,大多數人第一次作全面身體檢查,結果令人痛心:中老年村民過半腰痛、肩痛、腿痛、手麻,醫(yī)生診斷大多為骨質增生、風濕,病因是常年山上干活,勞累過度;過半婦女有婦科疾病,而之前她們多不知道,也極少去醫(yī)院。

剛進村時,我一度納悶,很多女孩子頭發(fā)發(fā)黃,醫(yī)療隊檢查大多是營養(yǎng)不良;體檢時,一名馱背少年滿頭是汗,說經常骨頭痛,我讓他插了隊,檢查結果為“雞胸”(佝僂?。.斕齑謇锼奈鍌€少年查出患了佝僂病,醫(yī)生也吃了一驚,說這種病在當地也不多見了。

村子里小學生、初中生近百人,大多長得瘦小;卻有一半輟學或即將輟學,在家?guī)兔Ω赊r活或放羊。比如我在2004年7月的日記記下的這個:

王軍,今年14歲。我們去他家時是中午1點,他躺在沙發(fā)上睡著了。搖了半天,他才睜開迷糊的雙眼。這孩子早上6點出去放羊,實在太累了。他小學三年級輟學,家里給他買了十幾只羊,現在已發(fā)展到30只。他的任務,就是每天去放羊。當時我感到很驚訝,一個擁有30只羊的家庭竟供不起一個小學生上學(一學期30元)。我簡直有些憤怒了。家長們可以花兩三萬娶一個媳婦,可以一年花兩三千塊錢給親友送禮金,卻不愿一年拿出60元供孩子上學。我問王軍,如果有人資助你上學是否愿意?他說,“我很想上學,但上學的話家里羊就沒人放了?!?nbsp;

西吉曹姥小學的學生在打水

2004年的顧家溝,近乎“與世隔絕”。到西吉縣城每天只有兩班車,來回4個小時以上;收音機只收到一個模糊不清的寧夏廣播臺,沒有電視,手機更是令人絕望的永遠沒信號。

當時在村里,我們遇到暑期歸家的高中生楊志玉,“我在銀川一中回族班上了3年,反觀顧溝的生活,我感到可憐。可父輩們說祖祖輩輩都在這里了,你還想怎么樣?!?/p>

張承志《心靈史》中給出的解釋是:在這樣的天地里,信仰是惟一出路。

同來的志愿者說,顧家溝乃至整個沙溝,只有整個搬出山區(qū),才能擺脫困境。那一個月,我們幾乎天天為此爭論。

2004年8月,離開沙溝鄉(xiāng)的前一天,我去拜訪馬志文。他是張承志《心靈史》中提到的“引路人”和兄弟,不時接待慕名拜訪的人群,還有電視臺拉著機器進山來專程拍攝。

他帶著回民的白帽,瘦削,皮膚黝黑,臉龐黑紅。臨近黃昏,我們從水窖里抬了一桶水,去他家院子里的菜園澆地。打開木欄桿,小小的菜園色彩斑駁,有火紅的辣椒、青黃的番茄,還有細竹竿架子上的綠色長豆角。

澆完地,我賴著不想走,問東問西。晚飯主食是饃饃蘸辣椒,吃罷飯,他帶我看張承志留下的藏青色外套,又參觀專門為張修建的客房。

客房在院子一角,單間,是當時新建的磚瓦房。房內床鋪整潔,四壁掛著張承志題寫給馬志文的對聯。

“十三年里四千夜,幾番夢里下沙溝?!薄氨鞭H南轅徘徊久,癡心一點在沙溝?!睂β摾餄M滿是對沙溝的想念。我留意到他寫給馬志文的一幅字:“你種洋芋我寫字,兄弟倆各一行?!?/p>

看罷,馬志文拿出厚厚一疊手寫的古體詩文,說是自己寫的,“你給看看,有沒個出版價值?”我翻了翻,字體工工整整,多描寫沙溝勞動生活,只是淺顯了些,便沒說什么。

當晚住在他家里。合衣睡在土炕上,沙溝的夜漆黑而沉靜,我心里卻滿是難過:20年前張承志在沙溝、在回民的黃土高原看到了心靈的純凈;20年后,我看到的卻是現實的掙扎,難以釋懷。

第二天一早,我們收拾行李,告別了西海固。回到城市。2004年的8月變得恍惚:在北京舉辦的亞洲杯決賽,中國隊輸給了日本隊;雅典奧運會,劉翔110米跨欄奪冠;還有,《狼圖騰》突然火了起來。

同心縣一小學近百名學生擁擠在一個教室上課

10年后的5月,我在銀川見到馬麗。在沙溝支教時,她還是一名初中生,性格活潑,志向是做一名“播音員”或“主持人”。10年間我們一直通信,一路看著她讀西吉回中,考上寧夏財經學院,直到現在銀川一家公司做會計。

馬麗告訴我,她家已經從沙溝搬到了寧夏川黃河灌區(qū),只是父母年紀大了,身體越來越差。

次日,我從銀川坐汽車,到吳忠市紅寺堡看望她父親。一路行在寧夏川里,大片黃褐色土地干旱裸露。當地干旱少雨,基本靠引黃河水灌溉,沿途楊樹枝條縮成一團,細小的葉子泛著白光。

馬麗爸爸所在的固原定居點,距紅寺堡鎮(zhèn)35公里。那天風大,卷起滿天沙塵,吹得人睜不開眼,當地人多嚴嚴實實裹著頭巾。我鉆進一輛出租車,司機說,這里鹽堿地多,一年四季風沙大,只有七八月份玉米綠油油長起來才消停一陣。

“山地苦大,這里苦小。”馬麗爸爸說,沙溝風小,甚至降雨都比紅寺堡多,只是寧夏川里,黃河水澆的莊稼長得好,一畝地能打上千斤玉米,是沙溝產量的兩到三倍。

2012年冬天,馬麗爸爸搬到紅寺堡固原定居點,幾個女婿幫忙建了幾間簡易瓦房。定居點正修清真寺,每家要出五千;他手頭只有兩千塊,正發(fā)愁。61歲的他很虔誠,每天堅持做禮拜,滿臉肅穆,帶著光澤。

5月9日,我去沙溝。銀川到固原,由川地漸入山區(qū),沿途村莊土坯、磚瓦房混合,一座座清真寺房頂高聳著一輪星月。中午到固原城區(qū)轉車,天氣變得陰冷,一時飄起了雪花。

固原到沙溝的班車搖來晃去,我盡量不看一側的懸崖。鄰座是一位頭發(fā)染黃、胸口掛著劣質墨鏡的少年。一問,竟然是沙溝鄉(xiāng)顧家溝人,在銀川的飯店幫廚師配菜(切菜),兩年沒回家了?!拔以谏硿现袑W讀七年級,上課調皮打羽毛球,老師一陣狂揍,趕回了家。到家老爸又是一陣打,我受不了,第二天就偷了哥哥的摩托車,到沙溝鄉(xiāng)上賣掉,買了去銀川的車票,走時頭都沒回?!鄙倌?6歲,尚帶稚氣,他昨天就坐車到了固原,專門住了一晚,等父親和哥哥到西吉縣城工地干活,才敢回家。下車時,他咧嘴笑笑,“如果老爸在家,我就慘了?!?/p>

到了沙溝,馬麗哥哥馬通接上我,他是沙溝清真寺的阿訇。馬通說,沙溝的年輕人大多外出,平日只有幾十位老人來做禮拜。10年間,出去的人越來越多,有門路的,搬家去銀川,去新疆;留下來的,每年5月到11月份去銀川建筑工地打工,到新疆拾棉花,摘葡萄;冬天就回來呆在家里。

馬通做過6年滿拉(學生),畢業(yè)后想做生意,在沙溝開過饃饃店,賠了本,聽父親的建議又回了清真寺。與馬通住同一間房的王阿訇,也是本地人,他摘下白帽,給我看頭部的凹陷的傷痕,“吃不得苦了(干不得重活)?!?005年12月,一輛從西吉縣城開往沙溝的客車墜下山崖,8人當場死亡,同在客車上的王阿訇保住一命,頭骨碎裂。

聊了一陣,他說在沙溝讀初中的大兒子想要輟學,問我意見?!艾F在不讓留級,他成績在班里三十多人中排倒數,老師看著不順眼,每周都打?!蔽矣行┿等唬诙煲姷剿?4歲的大兒子,左手上滿是一道道傷疤,一直沉默。

西海固,回家的3個小朋友

10年前,在顧家溝支教時,馬樹仁是村小學校長,現調到沙溝大寨村小學做校長。他是顧家溝人,幾年前把家搬到了吳忠市一個鎮(zhèn)上,教了28年書,還有兩年就可退休。

問他為啥搬家?他說那個鎮(zhèn)距離銀川40分鐘車程,當時到那一看,腳就邁不動了,“川地里種啥長啥,有門面可以賣菜做生意;還守著山窩窩,老了連山都爬不動?!?/p>

馬校長說,他現在最愛說籃球和教門。我問,很多人看了張承志的《心靈史》,知道沙溝宗教氛圍濃,可現在沙溝的年輕人怎么都不大去清真寺了呢?

“宗教有個年齡段情況,越老越害怕咧。人總是要死的,去清真寺把真主拜一拜,往下死后真主恕饒著。年輕人(嫌麻煩)總是不想去清真寺的。”馬校長說。

吃過午飯,馬校長騎摩托車載我回顧家溝。村子里空空蕩蕩,我們爬上山坡,看到很多人家大門緊閉,院子里長滿了荒草。馬校長嘆了口氣,“2/3的人都走了?!?/p>

我吸了一口冰涼的空氣,望著沙溝的溝溝壑壑,心里空空蕩蕩。呆站在山坡上,想起沙溝一個回族青年講的:村里的年輕人,近3年從打麻將發(fā)展到搖色子、炸金花?!岸焖麄儼滋焖X,晚上賭博。一年到頭打工掙一兩萬,輸個精光。有個村民,家里有兩萬塊小額貸款,本來想著做生意,結果全部輸掉,老婆急得喝了老鼠藥,幸好搶救了過來?!边€有一個年輕人,“出去打工學會了打麻將,老父親在山上放了四十多只山羊,一天少一只,最后都被他輸光了?!?/p>

“一切變得空空蕩蕩,我也是這個感覺。”馬校長說。

5月的沙溝,寒風凜冽。馬校長發(fā)動他那輛紅色摩托,載上我,沖進寒風里。身邊的大山、溝渠、土坯房、羊群呼嘯而過,冷風凍僵了手臉,我們都不說話?;芜^村口的3棵樹,紅色摩托吐著白煙,緩慢又堅定地駛離了顧家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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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06期 總第806期
出版時間:2024年0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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