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稿】44年前,在非洲修鐵路的中國人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特約撰稿 劉小童 發(fā)自四川成都 日期: 2018-01-03

上世紀70年代,中國支持第三世界兄弟國家,援建了坦贊鐵路,這是中國當時最大的援外項目,幾萬中國人在遙遠的非洲度過了幾年難忘的歲月

幾乎在國內(nèi)所有相關(guān)報道中,東起坦桑尼亞的達累斯薩拉姆、西至贊比亞中部的卡皮里姆波希、全長1860.5公里的坦贊鐵路都得到贊美之聲。

這條由中國政府于1970年10月承建、并于1976年7月全線完工的貫通東非和中南非的交通大干線,不僅是當時中國最大的援外成套項目之一,更因沿線地形復(fù)雜、線路需跨越裂谷帶而聞名于世。

援建坦贊鐵路,從最初的勘探到最后竣工,整整花了十年,實際造價也一增再增。中國為此投入了巨大的財力和人力,64名中國員工獻出了寶貴的生命。而那段時間也正是中國經(jīng)濟極其困難的時期,中國人民為修筑這條鐵路付出了非常沉重的代價。

時光流逝,在70年代“閉關(guān)鎖國”時期走出國門的中國工人是以什么樣的心態(tài)和思想到異國他鄉(xiāng)、又是如何工作和生活的,對于這些,國內(nèi)媒體一直鮮見報道。

本刊特約記者在成都有幸遇到了當年曾參加援建坦贊鐵路的部分中國員工,他們是鐵道部原中鐵二局機械廠廠長唐玉海、政工干部陳述煥、汽車司機季永林、機修工劉德貴、張宗榮,聽他們回憶起那一幕幕往事。

坦贊鐵路管理機構(gòu)TAZRA大樓內(nèi)懸掛的毛澤東像

修路工人當年的學習和工作筆記

修路工人當年的學習和工作筆記

幸福的“學習班”

從1949年開始,中國與世界的交往對象基本上是以蘇聯(lián)為首的東歐國家?!拔母铩睍r,東歐變“修”,幾個社會主義兄弟也只剩歐洲的“一盞明燈”阿爾巴尼亞,亞洲只有朝鮮加越南。

采訪時,季永林告訴記者,那時,別說去非洲,如果成都街頭出現(xiàn)一位面孔和膚色迥異的人,立即會引起大家圍觀。

正是在這樣的特定環(huán)境下,走出國門,去非洲援建坦贊鐵路,對于參加者來說是一件重之又重的“政治任務(wù)”。季永林告訴記者,當年參加援建坦贊鐵路,首先要“根紅苗正”,中鐵二局機械廠青年員工多,家庭出身多為沒有“歷史問題”,申請的多,被批準的也多。

申請被批準后,接下來要組隊到北京“學習”。地點是鐵道部旁的一個叫“北蜂窩”的地方。記者采訪的上述五人并不是同一批,所以進入“學習班”的時間也稍有差異,但學習內(nèi)容是一樣的——“毛澤東思想”、國際主義”、“共產(chǎn)主義風格”,間或插講有關(guān)“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等相關(guān)內(nèi)容。

接受采訪的幾位師傅告訴記者,那時的人思想極為單純,上級怎么說就怎么做。陳述煥拿給記者一本當年的政工日記,記者看到了他工工整整寫著這樣的詩句:“主席揮手指航向、遠渡重洋來坦贊。雄文四卷隨身帶、主席教導記心上。胸懷朝陽干革命、重(注:這是陳第二次赴坦)返坦贊斗志昂。早日修通友誼路、徹底埋葬帝修反?!?/p>

陳述煥說這是當年大家普遍的心態(tài),只是因自己是政工干部而寫在本子上而已。正是帶著這樣的思想,所以在學習時,大家都極其認真。劉德貴則插話說,學習熱情高漲,除了思想一致外,每位出國人員都有400元的服裝費。劉德貴當時是三級工,每月工資42元。他告訴記者,當領(lǐng)到相當于幾乎一年工資的服裝費時,他做夢都不相信是真的,身邊有人悄悄想少做兩件衣服,然后把錢積攢起來,但隨后大家發(fā)現(xiàn)這種想法不可能實現(xiàn),發(fā)下來的錢最后又都統(tǒng)一交到制作成衣的服裝店。每人滌卡和的確良成衣各一套,外加襯衣大衣若干,外加帆布箱和帆布包各一個。

除了服裝費帶來的驚喜,大家剛到北京第一天就有意想不到的收獲——竟然有饃吃,這還不算,還有白飯。晚餐時,一道紅燒肉上來,讓所有人都興奮得睡不著覺,而且在整個學習班期間,隔三差五就有肉吃,以后最后學習班結(jié)束了,大家都戀戀不舍,希望能再多學習幾天。

據(jù)記者了解,70年代初期的四川成都地區(qū),也還是存在吃不飽飯現(xiàn)象的。城里還好一些,每月能供應(yīng)半斤清油(菜籽油)和一斤肉。那時,只有一些“干部”和少數(shù)家庭能吃上真正的紅油(辣椒油),而一般大眾家中所謂的紅油,都是用涼水泡的海椒。穿的就更糟了,補丁摞補丁根本就不算什么,連城里很多小娃都是衣不蔽體。更不用說農(nóng)村了。

采訪中,老人們都說,那時是出了政治問題才“辦班”,沒想到在北京的“辦班”竟是如此讓人歡樂,很多人私下里就說,真希望這樣的“班”,能永遠辦下去。

不過據(jù)老人們回憶,不同批次“學習”的長短也不一樣,最短是一個月,最長是將近兩個月,越早去,時間越長,越晚去,時間越短。上級也是越“辦”越有經(jīng)驗。

五位老人中,劉德貴最早出國。1970年9月29日,他在廣州黃浦碼頭登船,船名為“明華”號(另幾位老人說乘坐的是“耀華”或也是帶“華”的輪船),記者在老人迄今依舊保留著的船票上看到用油筆寫著76房間A床的字樣。

明華輪是中國政府從法國購買的性能比較好的一艘客輪,和其他幾艘“華”字輪一樣,都是穿梭在達累斯薩拉姆和廣州之間,去時載運援建工人(那時沒有“員工”一說)、工程機械及中國的輕工物資,回程的乘客一般是到期歸國人員。

從廣州黃浦碼頭登船是傍晚,大家都小聲說,一會要經(jīng)過香港,這也是政工干部陳述煥最緊張的時刻,他生怕一不留神船上就竄上來一個“敵特分子”。

在劉德貴的記憶中,開船已經(jīng)是晚上,經(jīng)過香港時,更是很晚了,船又離得遠,根本就看不見高樓大廈,只能遠眺那里的夜色斑斕霓虹閃爍。

雖然看不見香港的“外貌”,但老人們都說,自打出生記事起,還沒見過那么亮的燈光。

坦贊鐵路坦桑尼亞達累斯薩拉姆始發(fā)站。車站是以北京站和大連站為原型設(shè)計的

萬里海路奇遇記

船行一夜,即到南中國海。

季永林告訴記者,在南中國海,和一艘日本油輪擦身而過,唯一的感覺是,那艘船真是太大了。

季永林說:“明華輪的船員告訴的,才知道那是日本船,第一個印象就是日本的石油看來都是從國外買來的?!碑斔吹饺毡敬瑔T在甲板上騎自行車玩時,覺得簡直不可思議。

“不可思議”剛剛結(jié)束,真正的緊張又隨之降臨——美國飛機來了。

當時越戰(zhàn)正酣,中國政府秘密出兵入越作戰(zhàn),而美國政府則是公開派出軍隊支持南越。美軍到哪兒,航空母艦必然會開向哪里,而航空母艦所到之處,方圓數(shù)千公里都是其勢力范圍。這次,航空母艦到了南中國海及北部灣一帶,美國飛機從航空母艦飛到明華輪上空只需十幾分鐘。

幾位老人都說當時并不十分清楚這些戰(zhàn)爭背景,只是知道,美國和中國是敵人,在中國人眼里,美帝國主義是毛澤東所說的“紙老虎!”

美國戰(zhàn)斗機飛得非常低,低到劉德貴連飛行員都看得清請楚楚。不同批次出國的季永林也清楚記得這件事。

在學習班上,老師帶領(lǐng)大家多次把“打倒美帝國主義”和“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等諸多口號喊得震天響,但當真正的美國軍機降臨到頭上時,大家似乎一下又清醒很多。飛機飛得又低又慢,噴氣引擎發(fā)出的咆哮簡直能把人心撕裂,即使不懂飛行的人,也看得出飛機性能之先進與飛行員技術(shù)的精湛。

雖然不是一個批次去非洲,但五位老人都談到了遇到美國飛機這件事情。在公海上,美國依舊是照樣履行職責——查看中國是否有違禁物品出口。

老人們又都證實一件事情——雖然有規(guī)定民用船只不能配置武器,但明華輪確實在船頭和船尾架設(shè)了兩挺高射機槍。在記者追問機槍的具體位置并是否有人值守時,老人都顯得謹慎起來,不愿意多說。

船員們在公海上曾多次演練敵機來臨后的“對空射擊”,但當美國軍用偵察機飛臨上空后,機槍位置并無人員進入。而船長則通知乘客,都回房間,甲板上不能逗留??吹接谐丝途o張,有經(jīng)驗的船員安慰大家,沒事兒,對方是偵察機,只要這邊沒有做出攻擊行為,它也不會怎樣。

“現(xiàn)在想起來,那時真是太單純了,也太幼稚了。”劉德貴和季永林告訴記者,那兩挺高射機槍,純粹是擺樣子,人家要是真打你,往船上扔一顆炸彈,整條船就沒了。

三天后,明華輪??啃录悠隆?/p>

從海平面漸入眼簾一直到輪船泊靠新加坡碼頭,幾乎所有援建工人都依靠在甲板欄桿上,他們緊張、興奮,又不能把這樣的表情太露于言表,只好帶著謹慎的眼光審視著這座在他們眼中已經(jīng)是極其現(xiàn)代化的都市。

張宗榮從北京出發(fā)后,到達廣州,住在南方大廈,那樓高得已經(jīng)讓他發(fā)呆了。但從廣州出來后,經(jīng)過香港時,雖然夜色斑斕,看不清楚樓宇,但也依稀覺得很高,可和新加坡簡直就沒法比了。

“船還沒進港,海邊的公路上都是小汽車,女的都是高跟鞋、裙子,花枝招展,簡直把大家都看呆了,沒人待在房間,都扶在欄桿上看。自小到大,從來沒見過這么多車,人還會這么穿衣服?!睆堊跇s告訴記者,“這里的婆娘(女人)還穿裙子,很短的裙子,一雙白白的小腿裸露出來,很多人都臉紅,想看,又不敢多看,不看,又想看……”

輪船??啃录悠?,是為了補充給養(yǎng)和給船加油加淡水。援建工人不能上岸,但他們也非常滿足,幾乎都倚欄眺望,每個人都目不暇接。

讓工人們目瞪口呆的是,碼頭上那些工人都是華人,工作時穿著和國內(nèi)差不多,都是工作服,但人家一下班,就不一樣了,脫去油漬的工裝,馬上換上筆挺的西服,皮鞋都是锃錚光瓦亮的,頭發(fā)也梳得整整齊齊,開小車或者騎摩托回家。

其實過馬六甲海峽時,有些景象也是讓人瞠目結(jié)舌。季永林和船長說話稍多一些,馬六甲海峽狹長,岸邊距船相對較近,船長經(jīng)常用望遠鏡指揮,岸邊也經(jīng)常有快速駛過的小艇,船長不時用望遠鏡觀望。船長曾把望遠鏡遞給季永林看,季永林看到快艇上只是有些女人和孩子。船長告訴季永林,那是外國船長把家屬接到船上團聚,船長邊說,邊自言自語道:你看人家過那日子……話剛一出口,忽覺不對,趕忙閉嘴。

一些華僑登上了明華輪,抬著半扇豬肉等慰問品。人家高高興興上船,主動熱情打招呼,全船竟沒有一個工人回應(yīng),都木頭人一樣站著,即使是四目相碰,也快速移開。

在新加坡停留一般都沒超過24小時,輪船再次起錨開往下一站,就是坦桑尼亞首都——達累斯薩拉姆。

標有“中華人民共和國制”字樣的坦贊鐵路

中、坦、贊三國工人一起勞動  

坦桑尼亞工作生活點滴

達累斯薩拉姆沒有深水碼頭,明華輪不能靠港,所以大家都是通過小船接駁上岸,然后,直接被大巴車接至目的地。

機修工劉德貴、張宗榮先是在蒙古拉大修廠,后轉(zhuǎn)至姆比亞汽車修理廠,季永林是在姆寧巴五機隊當司機,陳述煥先后在姆寧巴和基姆貝五機隊二分隊,唐玉海是機械廠廠長。

五人中,只有陳述煥有些特殊——他是為數(shù)不多的兩次到坦桑尼亞援建的人。第一次,1972年在基姆貝當電機鉗工,兩年后短暫回國休整。1974年第二次到姆巴寧,這一次,他已經(jīng)不是鉗工,而是成了“脫產(chǎn)”干部,并負責“招工”——招收坦桑尼亞當?shù)毓と耍と藦倪M入工廠到最后辭職或解雇離開,所有的“人事變更”全都由他操持。正因如此,他的很多回憶是別人不曾經(jīng)歷過的。

采訪中,大家印象最深的是,在坦桑尼亞第一次吃早飯。每位老人回憶時,都會提到一個細節(jié)——有人悄悄偷藏食物。

和在北京“辦班”時相比,在坦桑尼亞的伙食又上了幾個檔次,早餐種類豐富,除了白米粥,還有各色點心,面點師是從北京—河內(nèi)國際快車上專門調(diào)過來的。除了讓人目不暇接的餐點,最令人心動的是竟然有牛奶。

“那時剛出國,第一次吃得這么好。和現(xiàn)在比,那就是九牛一毛了,小早餐店可能都不如,但那時不一樣,別說吃,那種類豐富得讓人看都看傻眼了。有的人心眼比較多,就偷偷把雞蛋和一些面點藏起來,帶回宿舍去?!眲⒌沦F告訴記者。

季永林說:“這一幕被大師傅看見了,他馬上高聲喊道,別忙拿回去,以后天天都會這樣,有的是,天天吃。那人不好意思了,又把偷藏起來的食品拿出來?!?/p>

聽到大師傅說以后天天都能吃饃、白飯和肉,還能喝奶,大家從食堂出來后就說,這不是天天過年嗎!

劉德貴還回憶起一個細節(jié):在坦桑尼亞第一次吃海參時,所有援建工人都不認識,覺得是一條蟲子在盤子里,有人還把“蟲子”夾出來丟到一邊,后來經(jīng)大師傅指點,才知道原來這就是1949年以后只聽見傳說從來沒見過的海參,于是人人又變成了饕餮客。

原中鐵二局機械廠廠長唐玉海告訴記者,從開始申請報名到辦班直至出國,從來沒有一個人問過工資和待遇。在北蜂窩“辦班”時,附近的居民看到這些穿工作服的,都非常羨慕地說,掙“雙份工資”的來了。陳述煥、季永林、劉德貴、張宗榮都告訴記者,從出國一直到非洲,就從來沒想過什么工資和待遇——腦子里根本沒那個概念。

不過,一位不愿具名的老人告訴記者,其實,沒一個人不想問工資的事情,只是不好意思也是不敢問,擔心問工資,領(lǐng)導不讓去,也擔心被批判“利潤掛帥”。家里都是老婆娃兒一大幫,不想工資,那是假的!

時隔44年,經(jīng)幾位老人認真回憶,記者了解到,像劉德貴這樣的三級工(中鐵二局出國援建以三級工居多),每月拿的先令折合人民幣是42元,每月還有折合人民幣的50元生活費,加起來是92元人民幣。陳述煥告訴記者,工廠后來雇傭當?shù)厝耍吭鹿べY是300——350先令,折合人民幣是103元左右。這些,還不包括每年的28天探親假、一個月的安家費及辭職或清退后必保的“找工作費”和周末加班費(當?shù)厝水敃r每周就工作五天),而中國工人每周依舊是工作六天,周日加班沒有任何費用,完全無償。

坦贊鐵路沿途地形復(fù)雜多變,不僅河流縱橫,而且所經(jīng)之處基本都是叢林密境,熱季又長,無形中給施工增加了很多困難。雖然國內(nèi)高層一個勁指示要加強機械化施工,但無奈設(shè)備原始落后,多數(shù)時間不得不依靠人海戰(zhàn)術(shù),一共約5.6萬人次的工程設(shè)計和施工人員分批出國參加援建。高峰時期,在工程現(xiàn)場的中國員工高達1.6萬人。

在同一時期,美國和意大利也在幫助坦桑尼亞修建一條公路,其中一段和正在修筑的坦贊鐵路并行。

美國的挖溝機從這邊開到那邊,土往這邊一揚,一條溝就出來了,非常快。這是陳述煥的記憶。

季永林則說:“咱們帶過去的‘解放’和‘黃河’跟人家的車子一比,完全就不行了?!夥拧囋诟咚俾飞吓苓€不到一百,就東扭西歪要解體散花了一樣?!S河’,方向盤沒液壓助力,搬動非常費力,拉得還不多,只有8噸,而一輛意大利的菲亞特,載重40噸?!?/p>

卡車能力不足也給劉德貴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黃河’的傳動軸經(jīng)常發(fā)生斷裂事故,廠長讓搞革新,那把菲亞特的傳動軸拆下來一看,人家那東西并不是很粗,但就是有勁兒。廠長說把咱那加粗,但還是不行,是材質(zhì)本身就不行。廠長后來也知道了,那不是革新的事兒。”

采訪中,記者多次問老人們,工作之余做什么,是否可以上街?陳述煥告訴記者,當年援建時期,只要工廠設(shè)在哪里,很快,周圍就會出現(xiàn)賭場和紅燈區(qū),雇傭的當?shù)厝藷o法管理。但對中國工人的要求是,出門必須三人同行。中國工人所住之處,都圍起來,下班后,工人要么打籃球、下棋,要么學毛著。當?shù)刈咸茨静馁|(zhì)很好,有手藝佼佼者,把原木切割后打磨成象棋,非常耐用,現(xiàn)在還能使用,也有打磨成臺燈座帶回國的。

再就是種菜,養(yǎng)豬、養(yǎng)牛,豬肉和牛奶就是這么來。出國人員中,有專事農(nóng)副業(yè)生產(chǎn)的,這也是援建工人伙食上了一個臺階的重要原因。當時國內(nèi)“學大寨”、“割資本主義尾巴”斗爭正酣,農(nóng)民僅有的一小塊“自留地”都要割掉,而一旦邁出國門,不限制“小生產(chǎn)者”,肚子馬上就不再挨餓。

工人們業(yè)余也會看電影,不過都是國內(nèi)的“樣板戲”,其中以《紅燈記》放映次數(shù)居多,其次是《紅旗渠》和《學大寨》。不僅自己人看,連附近的黑人兄弟也跑來看。

看的次數(shù)多了,黑人兄弟倒是看出點“門道”。季永林回憶說,他那個徒弟就常常問得他瞠目結(jié)舌——比如,李玉和的家是一棟獨立平房,進門就是廳,再往里就是房間,有兩到三間房。但從《紅旗渠》等其他幾部電影看,似乎中國居住條件不是很好,徒弟就問,這是中國哪個年代?

《紅燈記》里李玉和是唯一有固定職業(yè)的人,但他一人打工養(yǎng)活一家三口,似乎日子過得還不錯,這是怎么做到的?最不能理解的是李玉和穿白襯衣、呢子夾克加呢子大衣,你們現(xiàn)在還穿打補丁的衣服。看了《紅旗渠》和《學大寨》后,感覺你們是不是現(xiàn)在更窮?

既然整部《紅燈記》都是圍繞搶奪“密電碼”來進行,還死了那么多人,其實很簡單,換一下密碼就可以了,而且,這是戰(zhàn)場上的一個常態(tài),敵我雙方為了這么一個東西耗費太多時間和精力,得不償失,也不可能吧?

對于第一個問題,中國援建工人的回答是,中國人住房很好。領(lǐng)導用命令自己工人的方式回答第二個問題:今后誰再為節(jié)省服裝帶回家而再穿帶補丁的衣服,一律處分。最后一個密電碼問題,無人能答,也無人敢答。

1974年9月18日,贊比亞總統(tǒng)卡翁達等官員視察坦贊鐵路謙比西河大橋

工人在坦贊鐵路卡沙瑪?shù)囟武佨?/p>

歸國前的興奮和回家后的失落

1975年10月22日,鐵路全線開始試運營。1976年7月23日,正式通車。從勘探到竣工整整花了10個年頭。

在通車儀式那天,時任國務(wù)院副總理孫建親往參加通車剪彩。時任對外經(jīng)濟聯(lián)絡(luò)委員會主任、黨組書記,對外經(jīng)濟聯(lián)絡(luò)部部長、黨組書記方毅現(xiàn)場宣布由中國政府提供的9.88億元無息貸款30年還清,實際造價費用是10.06億元,超支部分,由中國政府承擔。

現(xiàn)場頓時掌聲雷動。免去債務(wù),黑人兄弟是發(fā)自內(nèi)心高興。中國援建工人也發(fā)自內(nèi)心高興——祖國,真是一個極其強大的泱泱大國,覺得這才是一個負責“大國”的形象!

在援建坦贊鐵路的過程中,方毅曾多次前往坦桑尼亞視察。

“方毅非常關(guān)心我們工人,也知道我們很辛苦。記得有一次中午吃飯,我們買了一瓶茅臺酒拿上桌,方毅馬上說‘你們就那么點錢,以后省點花,回國的時候,給家里帶點東西……’”這一細節(jié),陳述煥迄今還記憶深刻。

陳述煥還回憶說,方毅最后一次去坦桑尼亞時,鐵路已經(jīng)基本建成,很多工人已經(jīng)回國。方毅接見中方人員時說,我是來給孫建副總理打前站的。

每位老人都告訴記者,無論是工作期限屆滿輪換回國,還是鐵路開通后最后的撤離,都說不說清楚是一種什么樣的心情。

在黑人兄弟眼中,這些正值大好年齡的中國人,竟能兩年不回家,和自己的妻子、子女長期隔絕,簡直是件不可思議的事情。

似乎也是念及職工的辛苦付出,廠長特批每個人可以用馬口鐵打制一只鐵箱,便于帶東西回家。

記者親眼見到這只上個世紀70年代由工人自己手工打制的鐵皮箱子,馬口鐵是英國進口的,經(jīng)歷了40年的風風雨雨,依舊不生銹,不腐蝕,照樣在使用。

劉德貴告訴記者,對于大多車工、鉗工出身的工人來說,造個鐵皮箱子,簡直是小菜一碟,領(lǐng)導發(fā)話沒幾天,每個人都有一只精美的鐵皮箱子。

箱子有了,再往里面裝滿回家的豐盛物品:白糖、花生、上海產(chǎn)的“的確良”、滌卡,產(chǎn)地都是中國。當?shù)厣痰曛羞€有上海產(chǎn)“永久”、天津產(chǎn)“飛鴿”牌自行車,折合人民幣90元一輛,不用憑票,敞開供應(yīng),應(yīng)有盡有。

除此之外,上海產(chǎn)的“大白兔”奶糖是每個人的回家必備品。這些東西,當時國內(nèi)幾乎是無法購買得到,或者需要“憑票”購買,而找票本身就是件麻煩事。

臨回國前,終于可以去當?shù)厣虉鲛D(zhuǎn)轉(zhuǎn),商品琳瑯滿目,以歐洲貨居多,來自中國的多為上海貨。大家有種恍然大悟的感覺,在國內(nèi)這些買不到,原來都在這里?。?/p>

陳述煥告訴記者,國內(nèi)輕工物資在坦桑尼亞賣掉換成先令后,再給當?shù)毓と税l(fā)工資,但洋貨在這里也很便宜,一塊“勞力士”,折合人民幣200元,天津產(chǎn)的海鷗照相機,國內(nèi)300元,這里竟然只要150元,就那個價錢,對于百姓來說,已經(jīng)是天文數(shù)字了。他第二次去時,咬牙買了一臺飛利浦錄音機,回來走在街頭,就像現(xiàn)在有人開勞斯萊斯一樣,后面跟一群人,寄賣行看見,馬上開價——1000元!

劉德貴也說,當?shù)睾谌丝吹交貒墓と藥Щㄉ?、白糖,還有從伙食中節(jié)省下來的米或面回去,非常不解,問他,你們國家真的那么窮嗎?

每個人的回答是:不窮,很富,否則,就不會援建這條鐵路。

歸國了,回家了。還是那條船,還是那條路線,還是在新加坡???,還是走馬六甲海峽,還是在廣州黃埔碼頭上岸。不同的是,在南中國海,不知因為是回國還是中美關(guān)系出現(xiàn)“松動”,沒有了美國軍用偵察機飛臨頭頂。

鐵路系統(tǒng)員工出國援建,又集體回國,幾個因素加在一起,鐵路部門特地加掛了車廂,成為回鄉(xiāng)“專列”。

列車抵達成都,中鐵二局職工穿著統(tǒng)一制服出站,領(lǐng)導講話后,七百多天未相見的妻子們只是走上前,接過自己丈夫帶回的包裹和鐵皮箱。久別的夫妻別說沒有接吻、擁抱,連簡單的握手都不曾發(fā)生。望著別離兩年的丈夫,妻子們雖然沒有喃喃的柔情蜜語,但表情中還是夾帶著歡喜,她們都明白一點,男人箱子里帶回的,是家里最近一段時間內(nèi)餐桌上豐盛的食品,幼小的娃娃們在這期間將不會再為如此難以下咽的飯菜而哭鬧。

這些,就是幸福!

雖然大家不是一批回來的,唐玉海、季永林、劉德貴、張宗榮告訴記者,從成都火車站出來后,每個人的心情都是一樣的——莫名的非常失落,究竟是為什么,都說不清楚。只是過了四十多年后,在接受記者采訪時,他們才恍然大悟——因為從成都下火車那一刻起,兩年時光的衣食無憂的日子將不復(fù)存在,等待他們的,將繼續(xù)是清貧的日子和沒有任何激情的生活。

劉德貴說:“在國外,大家都胖了,回來沒多久,又都瘦了回去?!?/p>

時至今日,劉德貴老人最大的心愿就是有人能贊助他們重回非洲,44年過去了,那條遙遠的鐵路依然不時在他腦海盤旋。他很想知道,自己當年修建的鐵路現(xiàn)在運轉(zhuǎn)如何,那些黑人工友過得怎么樣。

他想念那里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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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06期 總第806期
出版時間:2024年0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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