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稿 | “老豆”來自國軍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特約撰稿 雷徹 日期: 2018-01-03

粱振奮最早見到李茹的時候曾發(fā)出一句感嘆:“原來你是我當年敵人的后代,真是有意思?!逼鋾r,距離他與李茹之父在長春的戰(zhàn)壕兩邊對峙,剛好過去60年。雖然一個甲子仍不足以消弭國共裂痕與創(chuàng)傷,但普通中國人沒有辜負歲月

2008年年底的一天,忙完家務的李茹得以坐下來,隨意地按著遙控器的按鈕,當一種既陌生又熟悉的裝束在屏幕上閃過,她的手指停了下來。鳳凰衛(wèi)視正在播一部紀錄片,某些畫面,李茹在父親的老照片里見過——身上笨重而邋遢的棉襖,手里寒酸的老式步槍,土里土氣的棉帽下面稚氣未脫的臉——沒錯,片子講的是1948年發(fā)生在東北的國共戰(zhàn)事。李茹多想拉著父親坐在身邊一起觀看,可惜已沒有可能。

電視上,一位老人講述著如何被困長春,隨之出現(xiàn)的一行字幕讓李茹的心為之一顫:“新七軍新38師113團諜報隊長梁振奮?!边@是一位當年的國軍軍官,素昧平生,她卻被按捺不住的沖動攥緊——找到這位老人,一定要找到。

根據(jù)紀錄片的信息,梁振奮應該也在廣州生活,他住哪里?她顯得那么急切,看上去不像是在尋找什么,而像是在搶救什么。不過,因為不大熟悉互聯(lián)網(wǎng),她的辦法頗為原始——借助一切社會關(guān)系四處打聽。10個多月的時間里,一個隱憂一直懸在李茹內(nèi)心:會不會來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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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憂慮無疑與父親的突然離世有關(guān)。那是2005年的一個雨天,空氣濕冷,平日堅持游泳的父親決定換個健身方式,出去散散步。祖籍東北的他在晚年愛上了廣州,喜歡在市聲喧嘩的街巷里游走。老人雖已77歲,但身體硬朗,不需要李茹太多擔心。暮色四垂之際,樓下的保安突然打來電話,問家里是否有老人名叫“李慶祖”。

父親的名字其實是“李祖堯”,但不祥的預感瞬間在李茹腦子里升騰,她來不及換下睡衣就飛奔下樓。門口停著警車,民警給她看一個老年證,名字錯寫成了“李慶祖”,但上面的照片讓李茹脫口而出:“這是我爸呀!”民警說:“你跟我來吧,你爸摔倒了?!比缓?,李茹就看到躺在地上、頭部已被白布遮蓋的身軀。

遭遇噩夢的李茹有些恨自己,恨那種以為“還來得及”的惰性。曾是“四野”軍人的李祖堯,退休后顯得格外懷舊,喜歡跟女兒說說自己南征北戰(zhàn)的戎馬生涯,可惜兩個女兒都提不起興趣。李茹倒是想過由老爸口述,自己幫忙整理一份回憶錄,不過身為機關(guān)干部的她拿不出大段空閑。結(jié)果,她沒有等到“工作不忙的時候”,等來的卻是殘酷的事實。

李茹不曾從頭到尾認真傾聽父親的回憶,不過一些被遮遮掩掩的部分,還是讓她充滿了好奇。1970年代,李祖堯曾兩次跨越西南邊境,第一次是協(xié)助越南作戰(zhàn),第二次則是與越南作戰(zhàn),這都是他不愿回顧的部分,李茹偷偷翻看父親紀念品的時候,才隱約知道兩段“越戰(zhàn)”經(jīng)歷。而李祖堯最為諱莫如深的,則是遼沈戰(zhàn)役“長春圍城”的細節(jié),有一次老人與李茹一起看電影《兵臨城下》,其間忍不住反復嘀咕“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李茹追問下去,父親只是簡單地表示,在長春也就是一開始打過一下,后來再無戰(zhàn)事,“國軍諜報隊的人和我們偵察連的都熟悉了,每次有人過來,就坐下說說兩邊的情況,給他們一點東西回去交差,再留他們吃頓飯?!薄敃r的長春已是餓殍遍野。

建國后政治風云變幻莫測,李祖堯把太多的故事都埋在了內(nèi)心。只是,偶爾他會在至親的女兒面前吐露一點真實的情感,比如戰(zhàn)爭年代對對手的羨慕而非仇恨。

1945年日本投降后,共產(chǎn)黨的軍隊率先進入東北,年僅17歲的李祖堯加入“四野”獨立第十師,表現(xiàn)出色,很快晉升為偵察連的連長。這個年輕人在沈陽接受的是國立高中的教育,對于即將成為“敵軍”的國民黨部隊,有著頗為復雜的態(tài)度,對一直仰慕的“天下第一軍”尤其如此。

以新38師為核心的新一軍,之所以聲名遠播,被譽為“天下第一軍”,皆因他們曾遠征印緬,多次重創(chuàng)日軍,其第一次遠征便有“仁安羌之圍”的佳話,一戰(zhàn)打出了中國軍隊的國際聲威。這支遠征軍由英國人提供給養(yǎng),由美國人負責裝備及訓練,軍長是巴頓將軍的校友、畢業(yè)于美國西弗吉尼亞軍校的孫立人,可謂王牌中的王牌。

回首戎馬生涯,李祖堯時常和李茹說起新一軍筆挺的軍裝、帥氣的鋼盔與皮靴,“有幾個人很能打仗”,他說得出幾位對日作戰(zhàn)赫赫有名的新一軍的大將,而當時新一軍將士手上的武器,對于李祖堯而言就像現(xiàn)在年輕人心目中的最新款iPhone。

長春守敵起義后,國民黨第60軍軍長曾澤生將軍在歡迎大會上講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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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突發(fā)意外的雨夜之后,遺憾與感傷在李茹的心中不斷堆積,她越是覺得自己深愛父親,越是無法接受對父親所知甚少這個事實——他在戰(zhàn)爭中的真實情感,無從知曉,他跌宕人生的諸多細節(jié),亦無從還原。

李茹曾嘗試尋找父親的老戰(zhàn)友,最后都沒成功,她也沒再堅持。直到3年后,一位前國軍軍官出現(xiàn)在電視屏幕上,李茹決意不留遺憾。這一次信念之堅決,連她自己都沒法解釋,很可能是梁振奮與父親眉宇間依稀的相似之處打動了她:兩個人都有威武的長眉,還有深陷的圓眼。

在鳳凰衛(wèi)視播出的那部紀錄片中,梁振奮講到了1948年的慘痛記憶,其時新38師已經(jīng)從新一軍中拆分出來,改組成新七軍,他們受困孤城長春,陷于食不果腹的匱乏狀況,最終于當年10月18日向共產(chǎn)黨的軍隊投誠,即歷史課本上說的“和平解放長春”。最終放下武器的經(jīng)歷,梁振奮說他幾乎要流下屈辱的淚水,這支充滿榮耀的部隊不甘心以如此窩囊的方式進入歷史,“至少我們師里,那段時間從來沒想過‘投降’二字?!?/p>

李祖堯的部隊把守著長春的東城,與暗自仰慕的王牌之師遙遙相對,而且主動權(quán)在握,那是怎樣的一種心情?李茹多么想知道,新38師的諜報隊長,與作為偵察連長的父親當年打過交道嗎?去偵察過共軍的陣地嗎?會從同室操戈的對手那里得到一頓飯的招待嗎?

圍困長春的解放軍部隊渡過遼河,向長春進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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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9月29日上午,李茹循著一條剛得來的線索出了門,她至今記得當時的每一個細節(jié):左手一個果籃,右手一盒月餅,那是白云山下的一個城中村,她穿行于雜亂的小巷,費了好一番曲折,才找到那棟破舊樓房的入口。居民樓大約建于1980年代末,只有一個單元門,舊式的大鐵門沒有對講機和密碼鎖,須求人用鑰匙打開。李茹來到三樓一扇生銹的鐵門前,沒有門鈴,只好用力敲門,冰冷的聲音在黑暗逼仄的樓道里顯得格外刺耳。敲門聲好像回響了一個世紀,仍然聽不到門里有一點響動,李茹一遍一遍地敲,不甘心停手。

終于,鐵門后有了響動。透過鐵門的欄柵,李茹看到里面破舊的木門被打開,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掀開了中間的舊布門簾。暗淡的光線下,一個身材瘦削而高大的老人站在那里,腰桿挺直,乍一看并不像電視里那位老人。李茹有點猶豫,直到看到老人挺拔的長眉,眉梢已經(jīng)純白如雪,她才確定自己找對了人。

那人正是梁振奮,彼時的他,原本以為自己注定要度過極其孤獨的晚年。在1949年之后,他從國民革命軍軍人成為了戰(zhàn)俘營里的勞動者,還在監(jiān)獄接受審查一年。很快,作為“歷史不清白”的人,其母親也受到牽連,再后來,他的頭銜是“歷史反革命”,不得不與當初一見鐘情的未婚妻含淚分手,和那些國軍戰(zhàn)友也都斷絕了聯(lián)系,就算在廣州街頭偶遇,也只能微微點下頭,快步走開。即便改革開放多年,“歷史反革命”罪名早已平反,梁振奮心底的陰影仍徘徊不散。

透過鐵門的柵欄,梁振奮看到的是一個身材勻稱、氣質(zhì)清秀的中年女子,鏡片后面閃動著一雙滿懷熱忱的眼睛。對這位“四野”軍人的女兒的略顯唐突的造訪,梁振奮本該有所提防,然而對方的誠意又是如此不容置疑。解釋了來意之后,李茹說起自己父親的身世,及其對新一軍的特殊感情,在她的動情講述下,當年戰(zhàn)壕另一端的對手,居然讓梁振奮覺得親切異常,面對“敵人”的女兒,他的話匣子也打開,講起了自己況味復雜的一生,渾然不覺4個多小時已經(jīng)過去了。

18歲那年,因為家鄉(xiāng)廣州被日軍攻陷,梁振奮流落于貴州,幸而有機會考入了新38師的機械化部隊。他和新兵們先是坐著燒木炭的汽車走走停停到了昆明,又坐飛機越過艱險的“駝峰航線”,到達印度的蘭姆伽。梁振奮還記得學生兵訓練的營地名叫“燕南營”。在駐地,這些大孩子用手榴彈炸魚,殺過一頭大象吃肉(他說口感極差),還學會了開美式吉普車。

這些年輕人與日本人在印緬發(fā)生激戰(zhàn),偶爾還冒不必要的風險:部隊曾一再返回某個村子,僅僅因為某位頭人的女兒“漂亮得要命”。

日本投降后,梁振奮與一小隊人馬回到剛剛收復的故鄉(xiāng)。這個身著氣派的美式軍裝、講一口地道粵語的國軍少尉,開著接收的日本轎車穿街過巷,風光無限。他有時不小心用駕駛美式吉普的習慣猛踩油門,激起一片雞飛狗跳,急忙對著行人打手勢,嘴里喊的是“sorry”。

廣州街頭時髦的女孩讓21歲的梁振奮眼花繚亂,一個名叫“碧”的女子俘獲了他,兩人很快訂下婚約。但戰(zhàn)爭并沒有如愿終結(jié),梁振奮不久受命北上,與李祖堯的足跡開始拼接在一起。

隨戰(zhàn)功卓著的新一軍踏上東北國土后,梁振奮發(fā)現(xiàn)迎來的不是民眾的夾道歡迎,而是共產(chǎn)黨軍隊的夜襲。第一次遭遇,對面軍隊的打法讓他很詫異:“這些人怎么不怕死?烏泱烏泱一大片地往上沖,哪有這么打仗的?”當時他和一個排正在對手進攻方向的側(cè)翼,手邊有機關(guān)槍,完全可以架上一挺,形成交叉火力,造成大量死傷?!皩θ毡救说脑挘攵疾挥孟刖瓦@么干了。”但面對眼前這些對手,他和戰(zhàn)友們誰也沒動手。畢竟胸中沒有對日本人的那種恨意,在內(nèi)心深處,他們不愿把槍口對準本國同胞。

這一戰(zhàn),新38師的損失相當于一個營,包括梁振奮的一個下屬,其死法是諜報隊最常見也最郁悶的——從前線回來時被己方誤殺。

故事終于講到了長春。圍城期間,李祖堯他們會招待梁振奮吃飯嗎?對于李茹的好奇,梁振奮的回答斬釘截鐵,“那(國軍)肯定是60軍的,新七軍不會有人這么干!”

梁振奮和李茹還探討了他與李祖堯擦肩而過的各種可能,比如四戰(zhàn)四平,兩個人都參加過一次,只是再也搞不清楚是否同一次戰(zhàn)役。

梁振奮與戰(zhàn)友合影(姬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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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里,李茹竟興奮得睡不著覺,她也不清楚何以像著了魔一樣。此后不管工作多忙,她總是想方設(shè)法擠出時間,穿過大半個廣州城去看望梁振奮,專心地聽他的故事,記錄每一個細節(jié),甚至開始寫一本關(guān)于梁振奮生平的書。

李茹已記不清兩人何時以“老豆”(編者注:粵港地區(qū)對爸爸的習慣稱謂)和“女兒”稱呼,可能始于老人接受一臺液晶電視吧,那意味著對某種親情的認可。在此之前,梁振奮總會嚴辭拒絕對方的任何饋贈。

神奇的化學反應發(fā)生了,梁振奮與李茹之間很快建立起超乎血緣關(guān)系的親近與默契。每天下班之后,李茹先在樓下買了菜,用自己那把鑰匙開門進屋,直奔廚房。梁振奮則坐在一只舊沙發(fā)椅(他稱之為“御座”)上,吸著煙,或是看電視,或是重溫DVD里的老歌,興起時就邊聽邊唱。在廚房那邊,忙著手中活計的李茹以女高音應和。在餐桌上,李茹會給梁振奮說說當日的新聞,梁振奮則會聊聊讀報心得。離開之前,李茹會幫梁振奮燒一壺熱水泡腳。

要知道,父親李祖堯也沒享受過這種待遇。有一天,李茹和姐姐去逛街,姐姐看到她眼鏡上的油漬,不由奇怪,“你又不進廚房,怎么會濺上油漬?”

他們坐下來傾談的夜晚,加起來超過1000個了吧,這可真奢侈。李茹覺得自己對梁振奮的熟悉,可能已超過父親。

雖是行伍出身,梁振奮卻很有一些文人的儒雅,而李茹則快人快語,性格爽利,兩人之間偶爾也有爭論,比如,解放軍后代會為八路軍抗日力量的投入情況,與國民黨老兵爭個面紅耳赤。

梁振奮的《投誠人員證明書》(圖/姬東)

5

李祖堯去世后,他最愛的一件棉服在衣柜里閑置了幾年,被李茹轉(zhuǎn)送給梁振奮。第一次穿上“敵人”的衣服時,梁振奮拍了拍前襟胸口處,說:“你好呀,老李?!?/p>

在1948年的長春,隨著梁振奮放下武器,兩人一個向南,一個向北,直到晚年都落腳廣州,其間再無交集。李祖堯的獨立師后來整編為38軍,從長春一路打到云南,在梁振奮飛赴印緬前曾經(jīng)駐足的昆明,李祖堯人生中第一次吃到過橋米線,他幾乎犯了梁振奮當年同樣的錯誤——拿起湯碗就直接喝。一想起這個小花絮,李茹就會陷入遐想:假設(shè)兩人有機會碰面,會有多少共同語言啊。

戰(zhàn)爭終究是戰(zhàn)爭,梁振奮告訴李茹,內(nèi)戰(zhàn)的時候要是真與李祖堯狹路相逢,沒辦法,他一定會拔槍相向的。每次說到這里,他會做一個從槍套里拔槍的動作,次數(shù)多了,李茹也學會了,而且動作也同樣標準。

梁振奮說他一生有幾個遺憾,首先就是與深愛的未婚妻分手,后來她遠嫁他鄉(xiāng);其二,1960年代曾有機會與勞教時結(jié)識的朋友一起逃到香港,恰好這時未婚妻“碧”前來探望,朋友們一時找不到梁振奮,把他撇下了。好在他找到了安慰自己的理由:“孫立人遭到陷害,被蔣介石幽禁了33年,他的親信們都被整得好慘,我要是在臺灣一定也跑不掉。”

“文革”時,有外調(diào)人員來訊問梁振奮,不敢相信他這個國民黨也打過鬼子,聽梁振奮說起他是乘飛機到印緬戰(zhàn)場時,瞪大了眼睛問:“你那個時候就能坐得起飛機?你家是特別有錢的人吧?”這樣的場景梁振奮難以忘懷,好在,某些被遮蔽的歷史正重見天日,如今遠征軍的傳奇故事有了眾多聽眾,越來越多的志愿者前來探訪抗日老兵。新一軍的榮耀再度被提起,甚至梁振奮家樓下的小飯館,因為成了志愿者們聚會的固定所在,也在圈子里被稱為“新一軍飯店”。開朗有趣的梁振奮成了圈子里一群人的“大眾老豆”,以至于李茹需要維護自己的“特殊地位”,如果有志愿者在梁振奮家里玩鬧到太晚不肯離開,李茹便會打電話把他們趕走。一天晚上11點,李茹打電話過來查房,梁振奮謊稱志愿者已經(jīng)撤了,馬上被“女兒”揭穿。對此李茹甚是得意:“我太了解老豆說謊時什么樣子了。”

與梁振奮的緣分,讓李茹也獲得了新生一般。這個長年擔任機關(guān)干部、行將到達退休年紀的人,在“老豆”家簡直有幾分小女孩的天真,遇到開心的事,可以釋放毫無顧忌的、嘴巴咧到天邊的大笑。

1947年,守衛(wèi)在長春的國民黨部隊在修筑工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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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心而論,除了眉眼,李祖堯與梁振奮的外貌并無太多相像之處,不過與梁振奮越是熟悉,李茹越是能找到相似點。她總是免不了比較兩個人——李祖堯比梁振奮年輕4歲,身材高了一公分,兩人都是十七八歲參軍,講究軍人氣度,性情開朗,關(guān)心時事,喜愛歷史地理,沒事時都愛看地圖,這可能是戰(zhàn)場情報人員的職業(yè)病,對地名和地形都有超強的記憶力。兩個人最愛唱的一首歌都是《支那之夜》,李祖堯一唱歌就跑調(diào),梁振奮唱歌則歷來很標準,奇怪的是,李茹覺得梁振奮唱這首歌不僅會跑調(diào),而且與李祖堯跑得一模一樣。對李茹而言,梁振奮的故事就是李祖堯的故事,雖然他們在不同的戰(zhàn)壕。

有一件事讓李茹無法釋懷:如何將眼前白發(fā)蒼蒼的梁振奮,還原成父親印象中神兵天將一般的新一軍軍官?連梁振奮自己也不記得年輕時的樣子了。經(jīng)過新中國建立后的一次次運動,梁振奮的所有紀念品都遺失了,包括繳獲的日本刀,日本兵用來當護身符的千人針,還有一個日本第十八師團的拓印……最可惜的是照片,“文革”來時,梁振奮的所有照片,包括配備美英裝備的英武形象,全被一把火銷毀,至今想起仍無比痛心。學過繪畫的李茹參照“老豆”現(xiàn)在的樣子畫了張“青年梁振奮”,老人搖頭:“完全是另一個人嘛?!?/p>

2010年的一天,李茹面帶神秘而得意的笑,向“老豆”展示了一張發(fā)黃的老照片。上面有5個英俊的年輕人,身著梁振奮再熟悉不過的戎裝,86歲的老人端詳了好半天,目光停頓在其中一個帥氣的年輕人臉上。那人揚著兩道威武的長眉,正是他自己,當年的諜報隊長梁振奮。

找回青春容顏的一刻,顯得如此夢幻,而且這從天而降的驚喜,居然是李茹的“八卦”之舉引發(fā)的。

長春圍城期間,郵路阻斷,一些國民黨士兵寄出的書信未能抵達,1949年之后便沉睡于吉林省檔案館。隨著兩岸關(guān)系和緩,一些書信被挑選出來結(jié)集出版,名叫《兵臨城下的家書》,其中便有梁振奮寫給未婚妻“碧”的一封。梁振奮手中存留一本,卻死活不肯給李茹翻閱,里面情侶間的私密話語,讓他有點難為情。

“誰沒有年輕的時候呢?我能理解你當年……,”經(jīng)不起李茹的持續(xù)攻勢,梁振奮到底還是繳械了??磿臅r候,李茹留意到信中提及“隨信附有照片”,她馬上跑到冰天雪地的長春,執(zhí)意要尋找這張照片,就如同一年多以前執(zhí)意要找到國軍的諜報隊長。

幾經(jīng)努力,李茹如愿找到了照片,她本想順便尋訪父親圍城時的駐地,可惜已無據(jù)可考。興安橋(現(xiàn)已改稱西安橋)倒是找到了,那是梁振奮當年的113團所防守的關(guān)卡。西安大路的車流熙熙攘攘地穿過西安橋,兩軍對壘的遺跡,早在60年的時光里化作煙云。

看著照片,梁振奮漸漸記起每個人的名字、籍貫,把他們當年的故事一一道來,說著說著,眼淚不停往下流,終至泣不成聲。過了良久,他從洗手間走回來,鄭重地對李茹說:“今天以后,我再也不覺得自己是個遺民,而是堂堂正正的公民了,真的融入這個社會了?!?/p>

李茹知道這番話的意義——當年在“解放團”接受勞動改造時,管理者告訴這些國軍戰(zhàn)俘:“你們現(xiàn)在是‘國民’,只有努力改造,才能真正回到人民的懷抱?!眻F里曾有一些積極表現(xiàn)的人受到表彰,獲得“人民證書”。吊詭的是,團里會讓“落后分子”監(jiān)視“積極分子”,鼓勵告發(fā),梁振奮寧愿一直“落后”下去。從那以后的歷次運動,他都無法幸免,直到“文革”后落實政策,他對政府的戒心依然存在。如今得到這張珍貴的照片,梁振奮覺得,自己終于與這個社會實現(xiàn)了和解。

梁振奮最早見到李茹的時候曾發(fā)出一句感嘆:“原來你是我當年敵人的后代,真是有意思?!逼鋾r,距離他與李茹之父在長春的戰(zhàn)壕兩邊對峙,剛好過去60年。雖然一個甲子仍不足以消弭國共裂痕與創(chuàng)傷,但普通中國人沒有辜負歲月。至少,梁振奮與李茹沒有辜負。

(應當事人要求,文中“李茹”為化名。本文作者雷徹現(xiàn)為非虛構(gòu)作家,自2012年開始,致力于對1948年長春圍城史的打撈,在全國各地尋訪各方當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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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06期 總第806期
出版時間:2024年0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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