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史 | 爺爺奶奶的1942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文/吳潤萌 日期: 2018-01-03

1942年的干旱和蝗蟲讓平日生活還說得過去的奶奶家也開始面臨“吃”的問題

1942年,河南9個氣象站年平均降水量為408.5毫米,比常年值偏少45%,比1961年有完整氣象記錄以來的最少值少12%。我奶奶說,她所在村子一年就沒見過幾場雨,即便下雨也就是濕濕地皮。連續(xù)的干旱下土地出現(xiàn)龜裂,播種下去的小麥很多就沒能長起來,即便是質(zhì)量最好的水澆地(即這片土地里有水井,灌溉方便,正常年份可以達(dá)到400-500斤/畝,是一般產(chǎn)量的2-3倍)長起來的麥子大多也極其凌亂。然而,干旱卻還不是最要命的麻煩。

“開封大蝗,秋禾盡傷,人相食?!边@句話說的是明崇禎十三年的情景,曾經(jīng)被廣泛引用,來描繪蝗災(zāi)時的場面。三百年后,這個情景再一次出現(xiàn)在這片土地上,唯一不同的就是年號換成了民國31年。由于干旱,土壤含水量下降,蝗蟲產(chǎn)卵數(shù)量大為增加?!皝淼臅r候真的是遮天蔽日”,我奶奶回憶,那個時候經(jīng)常干的一件事兒就是到地里去趕蝗蟲。把鞋脫了綁在一個木頭上,把地里的蝗蟲趕出去。我曾問過:為什么不燒火驅(qū)趕蝗蟲,答案是這樣的:農(nóng)村的可燃物主要包括谷子稈、玉米稈、麥稈,然而這些都已經(jīng)被吃掉了。又因為當(dāng)時農(nóng)村普遍迷信蝗蟲是老天爺?shù)木荆灾荒芸涂蜌鈿狻罢垺彼絼e處,我老姑奶(即我奶奶的大姑)甚至還常在院子里面手舞足蹈,磕頭燒香拜“蝗蟲”??墒腔认x仙兒們并不領(lǐng)情,所到之處只能聽得到“咯哧咯哧”蝗蟲吃莊稼的聲音,然后,就沒有然后了。

就這樣,1942年的干旱和蝗蟲讓平日生活還說得過去的奶奶家也開始面臨“吃”的問題。

奶奶家在卓崗村,位于吳溝村北十里地,用更地道的說法是“翻兩個嶺,沿著溝一直走就到了”。我老姥爺(奶奶的父親)是當(dāng)?shù)厮桔拥慕虝壬?,稱得上“方正,質(zhì)樸,博學(xué)”,老姥姥(奶奶的母親)是典型的農(nóng)村女性,種地,紡織。奶奶在家里排行老四,一個姐姐,兩個哥哥,一個弟弟,一個妹妹。

由于家里有14畝土地,老姥爺每月還有學(xué)生奉來的糧食,所以平常年景要比我爺爺家強一些。除了自家窯洞上面的3畝平地,剩下的土地都位于兩里外的山上,具體情況是這樣的:把一個直角梯形按直角邊旋轉(zhuǎn)360°,所得到的形狀大體和我奶奶家土地所在的山頭相似。就像給小孩子起名字一樣,奶奶家給這個山頭上的每一片土地都取了名字。

羅圈地:“羅”即“過濾流質(zhì)或篩細(xì)粉末用的器皿,用木或貼片做成圓框,蒙上馬尾網(wǎng)或鐵絲網(wǎng)制成”;“圈”即“一圈一圈”的意思。羅圈地即上文提到的直角梯形上底旋轉(zhuǎn)一周形成的平面,采用的是“象形取名法”。 這片地總計兩畝,全都種棉花,產(chǎn)量35斤/畝,采摘后借富人家的壓花機把棉花籽和棉花絨分離,之后在自家的彈花機上把棉花絨變緊。

柿樹平:即“柿子樹所在的那個平臺”。山頭北側(cè)的最高海拔梯田,等高線地形圖第二和第三條線中間北邊部分。因為有一個柿子樹而得名,采用“典型特征命名法”。

拐彎地:即“拐彎的那片梯田”,山頭南側(cè)和“柿樹平”同一海拔高度的梯田,等高線地形圖第二和第三條線中間南邊部分,因為形狀而得名,“象形取名法”。

勺子地:即“像勺子的那塊土地”。山頭北側(cè)最低海拔梯田,等高線地形圖最外邊那根和次外邊那條中間北邊部分。因為形狀像勺子而得名,“象形取名法”。

Ke叉地:即“分叉的土地”,一片梯田分層為不同海拔的兩塊面積較小的梯田。海拔介于“拐彎地”和“長溜平”之間,“象形取名法”。

長溜平:“溜”量詞,用于成行列的事物。南側(cè)山腳下成細(xì)長條狀的一片土地。“象形取名法”。上述5塊梯田共9畝,種植小麥、綠豆,前者40斤/畝,后者15斤/畝。

尋常年景里,按照“忙時吃干,閑時吃稀”的原則,農(nóng)忙時節(jié)的主要食物是玉米面和谷子糠混合而成的餅子,一日三餐;農(nóng)閑時節(jié)的主要食物是玉米面和谷子糠混合做成的稀飯糊糊,一日兩頓。由小麥磨來的面粉主要用途是做成蒸饃,當(dāng)村里哪一家“辦事兒”(包括結(jié)婚、出殯、生子、滿月等情況)時,作為彩禮帶過去。若有剩余,則在過年的時候做成面條,算是改善伙食了。

但是在1942年,出現(xiàn)在一日三餐里的食物是這樣的:楊樹葉子,榆樹葉子,柿樹葉子,榆樹樹皮,草根和麥苗。長時間吃這些東西就會全身浮腫,臉露青色,口吐綠水,最后死亡。開始的時候地里還有綠色的樹葉,后來只剩下枯黃的樹葉,再后來,就什么都沒有了。村子里榆樹的樹皮全部被人扒走,就剩下白花花赤裸裸的樹干,太陽光下閃著疹人的煞白。每一天都有人死去,首先是老人,其次是幼兒,男性的青壯年已經(jīng)開始結(jié)伙外出逃荒,沿著隴海鐵路線,目的地是陜西寶雞。這其中就包括我奶奶的兩個哥哥,當(dāng)時一個15歲,一個13歲。大抵十年之后,兩人返回老家。

這種情況下,當(dāng)?shù)氐谋iL和甲長開始在各村布“舍飯”,每人每天限量一碗。我奶奶的日常生活主要有兩項,一個是挎著籃子,拿根樹枝去地里面扎樹葉,一個是抱著陶罐去村里領(lǐng)舍飯。相對于村里的舍飯,竹川縣城的舍飯強一些,同樣是谷子糊糊,但至少敞開供應(yīng),不限量。不過能享受到這個待遇的人并不多,每鄉(xiāng)每村按比例給予名額,要求必須是最窮家庭里的男孩,而我爺爺就是其中之一。

1941年的冬天,饑荒、疾病、嚴(yán)寒和長時間的疲勞帶走了我太奶奶的生命,家里面已經(jīng)沒有糧食,又欠了一大筆藥錢,只剩下了一條路,就是賣地。太爺爺將家里面較好的二畝土地典給了村西一戶人家,換來了六斗小麥,賣了一部分,給太奶奶買了幾件故衣,算是一個交代。賣地?fù)Q來的小麥很快吃完了,家中基本斷糧了,爺爺便也開始去地里拾樹葉,可是在河溝的地里轉(zhuǎn)了幾圈也沒撿到,地上只剩下枯死的干草和赤裸裸的樹干,就在爺爺提著空空的籃子回家的路上,突然發(fā)現(xiàn)地主家院子里的墻角放著一大堆柿樹樹葉,有的還是10月收柿子的時候帶下來的青綠葉子??吹竭@等情景,我爺爺忍不住肚內(nèi)的饑餓,從墻頭爬了進(jìn)去。正在撿的時候,地主的兒子回來了,看見這個情景,一下子把爺爺?shù)幕@子踢飛:“你小子還真會撿樹葉,撿到俺家來了,你給樹葉都撿完了,俺拿啥喂牲口!”。

臘月初,家里面徹底沒糧了。全家人每天只能喝一頓從太爺爺枕了多年的枕頭里倒出來的秕谷糊糊。太爺爺坐在被窩里兩眼直勾勾地盯著空空的鍋臺,長吁短嘆,最后把爺爺叫到跟前:“現(xiàn)在雪下這么大,就是出去要飯也出不去了,只好去你五姨家借幾斗谷子先吃著,等天晴了再想辦法,總不能餓死在這窯洞里面?!睜敔斅犃?,抓起一個破布袋往腰里一纏,頂著雪出門了。

要去五姨家需要翻一個山頭,在寬不過兩尺的結(jié)冰小路上,爺爺趴在地上手腳并用爬到了山頂。坐在山頂一尺深的雪里,我爺爺久久不愿向下走,雖然只有十一二歲,但也知道向親戚借糧是一件臉上很沒光的事情,可是又能怎么辦呢?下山的時候腳下一滑,爺爺急忙抓住身邊的一棵小樹才避免掉到溝里,然后坐在地上滑下了山坡。

到了五姨家門口,爺爺把頭上和身上的雪拍打干凈,走進(jìn)了大門。五姨聽到了院內(nèi)的狗叫,從窯洞里走出來,看到爺爺啥都沒說,嘆了口氣又搖了搖頭,問:“雪這么大,來家有啥急事?”見爺爺?shù)皖^不語,說:“先進(jìn)來吧,到窯里暖和緩暖和再說吧?!边M(jìn)了窯洞之后,爺爺說:“家里已經(jīng)三天沒糧食吃了,俺叔讓我來借點谷子,回家過年吃。”五姨并沒有答話,只是把鍋臺后面的一個砂鍋放在火上,鍋里熱的是吃剩下的面條,又隨手遞給了爺爺一個碗和一雙筷子說:“待會兒熱熱你吃吧?!蔽覡敔攷滋鞗]吃過飽飯了,更沒吃過這樣好的白面面條,還沒等熱好,就吃了起來,一口氣把剩下的面條吃得精光。

吃過飯,五姨說:“現(xiàn)在家里沒有谷子了,其他糧食也不多了,前幾天買了一塊地,糧食都賣完了,你回去給你叔說,叫他再想想別的辦法吧?!蔽覡敔斅犕晔裁炊紱]有說,強忍著眼淚,忿忿地走出了院門。那院墻上正掛著的一串串玉米給爺爺留下了太深的印象,搞不懂為什么親情會這么淡薄。太奶奶姐弟五人,她是長女,從小照顧弟妹的衣食住行,就是在病重的時候還在給五姨家做衣做鞋,可為什么就是不肯借點救命糧呢?

還是沒有吃的,最后太爺爺只能把祖先牌位錢存放的鎮(zhèn)宅之寶——兩串古銅幣——換來五升小麥。這古銅幣是祖上傳下來的鎮(zhèn)宅之寶,寄托著上一輩人對后人的恩德和庇佑,有了它就能人丁興旺,沒有它就要后代無人。也只有在這種情況下,太爺爺才會出此下策??恐@最后的兩串古銅幣,爺爺撐到了縣里布舍飯,熬過了194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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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06期 總第806期
出版時間:2024年0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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