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稿 | 余光中的噴嚏與咳嗽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本刊記者 衛(wèi)毅 發(fā)自西安 日期: 2018-01-03

“我寫作,是迫不得已,就像打噴嚏,卻憑空噴出了彩霞;又像是咳嗽,不得不咳,索性咳成了音樂”


在陜西歷史博物館明暗交替的玻璃櫥窗前,余光中的腳步慢了下來,他走在現場解說員和大隊伍的后邊,身邊一直有兩位工作人員半攙扶著。在這擺滿千年器物的陳列室里,他看起來更像是一個與過去時代相互適應的人。白發(fā),瘦削的臉,有古風的眼神。賈平凹說,余先生讓他想起了白居易。很多時候,他都不說話。他看到一些唐代器皿,旁邊的文字介紹說,這是吸收外來因素的飛廉紋?!帮w廉,就是Flying的意思了?!庇喙庵械吐曊f。他繼續(xù)緩慢地向前走,但開始感到了吃力。他停了下來,從身上掏出一些藥丸,服下。他坐在了旁邊的凳子上,示意自己無法繼續(xù)完成下邊的參觀。

在陜西的幾天里,余光中一直在參加各種活動,始終處在錄像機、照相機、錄音筆的包夾之中。他完成了兩個主題演講、一次研討會、多次接待和宴請,也已經參觀好幾個地點。在離開西安前的這個早上,在通風不是太好的博物館地下樓層,他感到了胸悶。隨行的醫(yī)生給他測了一下脈搏,“心率有些慢”,醫(yī)生說。

余光中來到休息室,四周有些尷尬的安靜。上到地面,他可能感到好多了,開始問休息室里那幅壁畫的來處。這座博物館里有唐三彩,但余光中沒有看到。我倒是想起他曾經寫過一首《唐馬》。剛一提起,余光中就開始說這首詩的背景?!斑@是在香港的一個展覽看到唐三彩后寫的。從古時候的英雄想到現在外邊的賽馬會。已經不是唐朝的戰(zhàn)馬了,是賭馬的馬匹。”

詩里是這樣寫的:“公開的幽禁里,任人親狎又玩賞/渾不聞隔音的博物館門外/芳草襯蹄,循環(huán)的跑道上/你軒昂的龍裔一圈圈在追逐/胡騎與羌兵?不,銀杯與銀盾/只為看臺上,你昔日騎士的子子孫孫/患得患失,壁上觀一排排坐定/不諳騎術,只誦馬經?!?/p>

七八十年代,香港經濟飛速發(fā)展的時候,大家身處喧囂之中。如今的中國仿佛那時的香港。1992年,余光中第一次回到大陸。這是中國經濟再次啟動的時候,從那時起,這個國里的人,一直狂奔到現在?,F在,跑累了,開始稍作休息,談文化,但文化在哪呢?一回頭,發(fā)現文化已經遠遠地落在了身后。

2013年,余光中夫婦在臺北故宮


前兩天,余光中聽到當地的朋友唱秦腔,非常感動,就問,秦腔是不是可以連接上《詩經》里的《秦風》?“我們小時候沒有《達·芬奇密碼》、《哈利·波特》、《魔戒》可以看,我們那時候看的都是《三國演義》、《紅樓夢》、《水滸傳》、《西游記》,因為舊小說的文字介于文言文與白話之間,對學習中文非常管用?,F在的學生不讀那些東西了,所以中文底子比較差一些。金庸的小說就是從舊小說來的。舊小說的中國文化在哪里呢?儒釋道三教合流,江湖的人不管信仰怎樣,他們對儒釋道都是不敢輕蔑的。我想用‘江湖’來解釋,中國文化的基層就在里面?!?/p>

余光中的寫作一直處于傳統(tǒng)與現代的平衡之中。他的專業(yè)是外文,但中文底子極好。他經常會提起李白和杜甫,又會提起濟慈和弗羅斯特。

在《逍遙游》后記里,他寫道:“在《逍遙游》、《鬼雨》一類的作品里,我倒當真想在中國文字的風火爐中,煉出一顆丹來。我嘗試在這一類作品里,把中國的文字壓縮、捶扁、拉長、磨利,把它拆開又并攏,折來且疊去,為了試驗它的速度、密度和彈性。我的理想是要讓中國的文字,在變化各殊的句法中交響成一個大樂隊,而作家的筆應該一揮百應,如交響樂的指揮杖?!?/p>

黃維梁評價余光中:“余光中的詩,講詞采,而且章法井然。很多現代詩句有句無篇,顛覆了傳統(tǒng)詩歌镕裁組織的法則。余光中的詩維護詩藝的典章制度、起承轉合。其詩的結構有多種形式,予人以變化有致之美感,至于松散雜亂等某些現代詩人常犯的毛病,在余光中詩集中是絕跡的。他是富有古典主義章法之美的現代詩人。”

從1950年代末到1970年代初,余光中曾經三次留學或任教于美國。在美國的這些時光,他看到了電視,看到了超市,學會了開車,而且,他喜歡上了披頭士和鮑勃·迪倫,這是世界文化的基層。他寫過一首詩《江湖上》?!耙黄箨?,算不算你的國?/一個島,算不算你的家?/一眨眼,算不算少年?/一輩子,算不算永遠?/答案啊答案/在茫茫的風里?!弊詈蟮寞B句出自于鮑勃·迪倫那首廣為人知的《Blowin’ in the Wind》。“‘一片大陸’可指新大陸,也可指舊大陸:新大陸不可久留,舊大陸久不能歸?!?/p>

60年代,臺灣是美國越戰(zhàn)的后勤基地,西方音樂在島嶼上風行。一個叫楊弦的年輕人,聽著披頭士長大。上大學之后,沒受過正規(guī)音樂教育的楊弦,在讀余光中詩歌時,心生感觸,將其詩句譜成旋律。

1974年,楊弦與胡德夫等歌手第一次演唱了余光中的《鄉(xiāng)愁四韻》。1975年6月6日,楊弦在臺北中山堂舉行“現代民謠創(chuàng)作演唱會”,參加演出的還有胡德夫、李雙澤等人。他們演唱了由楊弦譜曲的余光中作品。8首歌的歌詞都來自于詩集《白玉苦瓜》。楊弦沒想到,這場演唱會影響極大,他出版的專輯橫掃臺灣,打破了當時臺灣流行音樂由西方和日本主導的局面。李泰祥、侯德健、羅大佑等人深受其影響。這一批音樂人開啟了一個時代。楊弦也因此被稱為“臺灣民歌之父”。

楊弦是有眼光的。余光中自己都認為,至《白玉苦瓜》,他的詩藝達到了一個新的境界。

在一部關于余光中的紀錄片里,《江湖上》以歌聲的形式響起。作曲者就是楊弦。歌聲配的畫面是:臺灣退出聯合國、保衛(wèi)釣魚臺、蔣介石去世、抗議美國……這是臺灣的70年代,整個社會關于何去何從的答案是在茫茫的風里。

《白玉苦瓜》是余光中在臺北故宮里看到“白玉苦瓜”而寫?!爸涣粝赂舨Aн@奇跡難信/猶帶著后土依依的祝福/在時光以外奇異的光中/熟著,一個自足的宇宙/飽滿而不虞腐爛,一只仙果/不產在仙山,產在人間/久朽了,你的前身,唉,久朽/為你換胎的那手,那巧腕/千眄萬睞巧將你引渡/笑對靈魂在白玉里流轉/一首歌,詠生命曾經是瓜而苦/被永恒引渡,成果而甘?!?/p>

這里面有一個詞“后土”是值得注意的。余光中曾說,“無論我的詩是寫于海島或是半島或是新大陸,其中必有一主題是托根在那片后土,必有一基調是與源源的長江同一節(jié)奏,這洶涌澎湃,從廈門的少作到高雄的晚作,從未斷絕。從我筆尖潺潺瀉出的藍墨水,遠以汨羅江為其上游。在民族詩歌的接力賽中,我手里這一棒是遠從李白和蘇軾的那頭傳過來的,上面似乎還留有他們的掌溫,可不能在我手中落地。”

1977年,余光中寫過一篇《狼來了》,指斥臺灣的鄉(xiāng)土文學是“工農兵文藝”。彼時“文革”剛結束。余光中1974年在香港教書,對“文革”余悸并不陌生。當時他班上的老家在廣東的學生,常向他講述“文革”。

在香港,余光中在詩中批評“文革”,招來香港“左報”、“左刊”的圍攻。某報刊登過一首長詩,里面有一句:“工人一錘,你的‘白玉苦瓜’就敲得粉碎!”

遭到這種“文革”式語言的攻擊,他感到憤怒?!斑@是當年我在香港寫《狼》文的心情,但不能因此就說,那篇文章應該那樣寫。當時情緒失控,不但措辭粗糙,而且語氣凌厲,不像一個自由主義作家應有的修養(yǎng)。政治上的比附影射也引申過當,令人反感,難怪授人以柄,懷疑是呼應國民黨的什么整肅運動?!?/p>

“我從未參加過任何政黨,包括國民黨,有時出席某些官方會議,也不過‘行禮如儀’?!独恰穼懙貌粚Γ际俏易约旱囊鈿?,自己發(fā)的神經病,不是任何政黨所能支使?!庇喙庵兄蟮奈募校嘉词杖氪宋?,嫌它“不美”。

余光中早年參加過多次論戰(zhàn),大都據理力爭,后來,對方往往“化敵為友”,但也一直有“敵人”。“論戰(zhàn),對有些作家似乎十分重要,在20世紀30年代,有不少作家的精力都耗在其中。對我,論戰(zhàn)卻是‘身外之物’,陷于其中,將損及創(chuàng)作,意識形態(tài)之爭尤其如此。答復批評最好的方式,不是嘵嘵反駁,而是寫出更好的作品。中年以后,我深悟論戰(zhàn)之虛妄誤人,對逆來的誣評不再接招。陳鼓應編了一整本書,指控我的詩色情而頹廢,我一直無言以對。李敖屢次誣我文章不通,我也只拈花微笑,因為當年請我這不通之人寫《贊助李敖賣牛肉面序》的,正是李敖自己?!?/p>

余光中之后不再跟人有什么爭論。所以,在西安的關于“尋根筑夢”的文學研討會上。有陜西的作家言辭比較激烈的時候,余光中已經是看得風輕云淡。

余光中在朗誦自己的詩歌(圖/衛(wèi)毅)

余光中的西安之行,有一個人數眾多的隊伍。余光中的妻子范我存與他形影不離。她是他的“表妹”,是他的詩和文章里常出現的“咪咪”。范我存看上去精神不錯,穿著得體,氣質優(yōu)雅。還有余光中的女兒余幼珊,也就職于臺灣中山大學,與父親是同事。余光中有4個女兒,他寫過一篇有意思的散文叫《我的四個假想敵》,表達的是父親對女兒們的疼愛。

金圣華是余光中當年在香港中文大學的同事。這次,她也來到西安,一起出席活動。金圣華說:“我在讀中學的時候,余光中的作品在臺灣《中央日報》經常見報,那時候我把他的詩作剪下來,放在明星的旁邊。”

隊伍當中,還有余光中的朋友、香港《明報》月刊的總編潘耀明。潘是香港作家聯會會長。這次陜西舉辦的“兩岸四地”活動,多通過他聯系。他代表“兩岸四地”中的香港。

還有一位年輕的詩人袁紹珊,來自澳門。她在論壇上演講的時候,用了一個詞:想象的共同體。美國學者安德森在20世紀末提出“想象的共同體”這個民族學概念。他認為,“民族”本質上是一種現代的想象形式,而18世紀小說、報紙、印刷資本主義等的誕生,則為“民族”這個“想象的共同體”提供了技術手段。

余光中在大陸為眾人所知,最早是因為詩人流沙河的推介。流沙河當年是《星星》詩刊的編輯。那是全民讀詩的時代?!对娍返脑掳l(fā)行量是40萬份,《星星》的月發(fā)行量是20萬份。

某一天,流沙河收到香港劉濟昆的來信。劉濟昆說,臺灣詩好,有一個余光中尤其好。流沙河從劉濟昆寄來的詩集中讀到了余光中,深感震動。1982年,《星星》連續(xù)12個月,分別介紹了“臺灣詩人十二家“。3月號介紹余光中的文字并附詩刊出后,流沙河給余光中寫信表示敬意。

余光中回了信。流沙河記得,信中的鋼筆字很方正,嚴肅堅定,一絲不茍。其中一段,流沙河最為認同?!拔覀兊纳鐣尘安煌x者也互異,可是彼此對詩的熱忱與對詩藝的追求,應該一致。無論中國怎么變,中文怎么變,李杜的價值萬古長存,而后之詩人見賢思齊、創(chuàng)造中國新詩的努力,也是值得彼此鼓舞的?!?/p>

余光中還在信上說:“在海外,夜間聽到蟋蟀叫,就會以為那是在四川鄉(xiāng)下聽到的那只?!毙派系墓蕠?,觸動了流沙河。流沙河寫了《就是那一只蟋蟀》作答。

《就是那一只蟋蟀》是許多人高中時的記憶,這首詩被收入高中語文教科書。大家也從這首詩加深了對臺灣“Y先生”的印象。

余光中在西北大學進行了演講,題目叫:另一種“鄉(xiāng)愁”。當天天氣極熱,大廳里空調不夠給力,但仍擠得滿滿當當。袁紹珊說,她在北大中文系上學的時候,就去排隊聽過余光中的演講?!澳莻€時候我也是提前了兩個小時擠進去,聽余老師的講座。余老師對我有很大的啟發(fā),特別是對港澳詩人來說,余老師的詩的想象空間更大?!?/p>

在幾天前,這幾位不同代際的作家和學者,出現在陜西咸陽機場。出機場后,金圣華感到非常吃驚,閃光燈對著余光中照個不停?!拔蚁胫诂F在這個時代,只有那位來自星星的都教授才會有這樣的待遇。”余光中緩慢地往前走,上了中巴車,妻子和女兒坐在他的對面。幾天中,車子就這樣穿梭在西安城及周邊。經過仿古的鬧市,窗外閃過的招牌有麥當勞、肯德基、賽百味、漢堡王,像是到了美國,這已經是一個全球化的時代。余光中甚至可以看到自己的巨幅廣告出現在公交車候車亭上。候車的人們手里拿著的報紙頭條是高雄燃氣管道爆炸的報道。臺灣作家陳幸蕙說:“鄉(xiāng)愁詩對現在的詩人來講,已經沒辦法寫了。不論是那樣的通訊時代,甚至是那樣的政治時代,都已經成為了歷史。鄉(xiāng)愁也變成了一個絕響?!?/p>

在去陜西歷史博物館的頭一天,余光中去了兵馬俑。在兵馬俑前,余光中一臉“嚴肅”,手掌蜷曲著,做出了握住武器的姿勢。記者和游客的閃光燈一通亮。

兩年前,余光中第一次來西安。那一次,他寫下了《秦俑》?!版z甲未解,雙手猶緊緊地握住/我看不見的弓箭或長矛/如果鉦鼓突然間敲起/你會立刻轉身嗎,立刻/向兩千年前的沙場奔去/去加入一行行一列列的同袍?”

在西安的一個論壇上,他完整地念了這首詩,興起之處,他甚至唱起了其中引自《詩經》的句子:“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于興師/修我戈矛。”

余光中覺得這次來很有靈感。他會想起在長安街上發(fā)生過的一件事情,苦吟詩人賈島想寫一首詩,到底是“僧推月下門”還是“僧敲月下門”,不小心沖撞了路過的京兆尹韓愈,韓愈問明了情況,就參與了他的詩歌揣摩。

“我不能想象,今日西安市長開車的路上,會有一個詩人把他攔住,就一首詩歌慢慢推敲。古代慢有慢的道理,我們現在什么都很快。我常常對媒體說,科技是忙出來的,文化是閑出來的,閑不是無所用心,懶惰度日,閑是沒有壓力的心情下,靈感能得到啟發(fā)?!庇喙庵性谂_灣,為手機寫過兩則廣告一樣的句子:科技催未來快來,文化勸歷史慢走。

余光中喜歡開車,而且喜歡開快車,他在開車的時候,也會想起李白?!?0年代,我從香港回到臺灣,那時臺灣剛建起高速公路,我就寫了首詩《與李白同游高速公路》。”他跟古人稱兄道弟,把李白請到臺灣去,他們在臺北喝著酒,李白飄飄然欲醉,然后開車回高雄。李白快車開到“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的境界。“我叫他慢一點,我說,這幾年高速公路上的車禍比安史之亂的傷亡率還要高?!庇喙庵杏X著應該坐王維的車,王維的車很慢??墒峭蹙S一早就開會去了,開的是輞川污染座談會。

聽余光中說到王維一大早去開座談會,令人發(fā)笑,余光中散文《開你的大頭會》中有一段:“世界上最無趣的事情莫過于開會了。大好的日子,一大堆人被迫放下手頭的急事、要事、趣事,濟濟一堂,只為聽三五個人逞其舌鋒,爭辯一件議而不決、決而不行、行而不通的事情,真是集體浪費時間的最佳方式。僅僅消磨光陰倒也罷了,更可惜的是平白掃興,糟蹋了美好的心情?!?/p>

余光中的詩里有很多古人,他寫李白、寫昭君、寫李廣,這都是北方人。余光中的父親是福建泉州人,母親是江蘇常州人。他是地道的南方人。直到1992年,應邀去北京講學,才第一次去了北方。他有一首詩寫黃河,六十多行,很長,也是在沒有見到黃河之前寫的。2001年,山東大學請他去講學,他帶著妻子和二女兒去。有一天,他看到黃河了,親手摸了黃河的水?!斑@件事情對我非常重要。這幾年,我陸續(xù)把幾個女兒帶到中國各省去,讓她們體會一下老爸當年離開茫茫九州時的心情?!?/p>

在他看來,鄉(xiāng)愁不僅僅是地理意義上的,鄉(xiāng)愁應該是立體的,不僅僅是家鄉(xiāng)美食的滿足、方言的親切,還有歷史文化的意義在里面。“作為一個南方人,會有北方的鄉(xiāng)愁,北方人也會有南方的鄉(xiāng)愁。”

余光中對鄉(xiāng)愁有過自己的思考。“我寫了很多鄉(xiāng)愁的詩,也引起大家的共鳴。不過我也曾經理智地想過鄉(xiāng)愁這件事情。如果中華民族每個人都在鄉(xiāng)愁,鄉(xiāng)愁過分也不行,因為大家戀自己的本鄉(xiāng)本土,就不會出去看世界,就不會出現班超、張騫、玄奘這樣的人,所以,我們還要有冒險犯難的精神。”

除了“鄉(xiāng)愁”或“懷鄉(xiāng)”,余光中還寫另一類的詩?!艾F在,有一個危機是全球性的,其中的價值觀可能比愛國主義還要更高,就是我們地球的生態(tài)受到破壞。所以,我們愛我們的鄉(xiāng)土,愛我們的國家,也應該愛我們的地球。近十年來,我寫了一些文章和詩,都是想提醒大家的環(huán)保意識。”

從1992年到現在,余光中回大陸有五六十次了,長江、黃河、洞庭湖、太湖,也都有變化,這些名川大湖的清流,“恐怕要到唐詩宋詞里去找了”。

余光中寫過一首《控訴一支煙囪》的環(huán)保詩?!坝媚菢有U不講理的姿態(tài)/翹向南部明媚的青空/一口又一口,肆無忌憚/對著原是純潔的風景/像一個流氓對著女童/噴吐你滿肚子不堪的臟話?!边@首詩作于80年代的高雄,發(fā)表后引起當地很大的反響,更推動了高雄市改善空氣質量。

在西安的行程中,賈平凹出現了好幾次。兩人之前從未相遇。“余先生談的東西,我覺得非常好。要談到那些東西,咱已經習慣說很大的話,都是大而不實的。看到余先生,我想起古人有一句話:讀奇書,游名川,見大人。”

余光中要走的那天,賈平凹早早地在樓下等候,他送了自己的《廢都》和一幅字給余光中。

這次到西安的活動,參與其中的有官方,也有民間。在余光中看來,千年前的漢唐盛世,一方面是朝廷促成的,一方面是民間促成的。“玄奘就是民間代表,他一個人就去了印度。另外,朝廷也派過班超這些人出使西域。一個偉大時代的來臨,不但是上有朝廷,下還有一些偉大的個人意志,才能夠促成。”

如今的中國,到處在談文化和文化產業(yè)。余光中覺著,“政府的權力不必太干涉文化,要讓文化有自己發(fā)展的生命。至少‘文革’不要再發(fā)生了,代價太大了。我們現在講到文學的發(fā)展,你想,在‘文革’之前,我們還有很多好作家,比如說錢鍾書、沈從文,都是在壯年,他們還有很多才華可以煥發(fā)。我想,沈從文的經驗也沒有寫完,可是他為了避免政治的干擾,干脆去研究古代服飾。他研究得不錯,但這些別人也可以研究。他對湘西的世界特別熟悉,就像莫言寫山東,賈平凹寫西安,特別上手,你讓他擱下熟悉的東西,來做別的事情,非常浪費。胡適說,少革命,多改革。胡適以前是被批評的?,F在看來是對的。后來革命變成了改革,解放變成了開放?!?/p>

剛到西安的時候,余光中就背了一首李白的《憶秦娥》?!皹酚卧锨迩锕?jié),咸陽古道音塵絕?!鼻澳辏轿靼才懒诵⊙闼?。問當地的朋友,我能不能去看一看樂游原?“因為很多唐詩都寫到樂游原?!笨墒?,當地的朋友一點也不興奮,說,不看也罷。

這一次,余光中仍然沒有去樂游原,但他登上了大雁塔。整個登樓的過程,他興致極高,甚至可以說虔誠,在進到大慈恩寺的大雄寶殿時,他跪下去拜了三拜。在大雁塔的7層,他朝各個方向都認真地看了一遍。1966年,余光中寫了《登樓賦》。那時,他在紐約登上帝國大廈:“你走在異國的街上,每一張臉都吸引著你,但你一張臉也沒有記住。在人口最稠的曼哈頓,你立在十字街口,說,紐約啊紐約我來了,但紐約的表情毫無變化,沒有任何人真正看見你來了?!~約有成千的高架橋、水橋和陸橋,但沒有一座能溝通相隔數英寸的兩個寂寞?!K于到了三十四街。昂起頭,目光辛苦地企圖攀上帝國大廈,又跌了下來?!?/p>

從大雁塔下來后,余光中經過玄奘的塑像。

“玄奘是中國最偉大的留學生,杜甫是中國偉大的難民。”余光中說。

“李白呢?”我問。

“李白是最偉大的失蹤人口。”他回過頭來回答我。

“失蹤是天才的宿命?”

“失蹤是天才惟一的下場?!庇喙庵屑m正我的說法。那是他的詩《尋李白》中的一句。

“我要尋李白,尋到后來,我斷定李白并不住在人間,他是住在月亮上面,所以我要坐一架UFO去找李白。”

余光中寫過:“那無窮無盡的故國,四海漂泊的龍族叫她做大陸,壯士登高叫她做九州,英雄落難叫她做江湖?!?/p>

我問:“這一次在大雁塔上,你叫她做什么呢?”

他想了想,說,“西安望遠,叫她做長安?!?/p>

《尋李白》的最后一段是:“樽中月影,或許那才是你故鄉(xiāng)/常得你一生癡癡地仰望?/而無論出門向西笑,向西哭/長安都早已陷落?!?/p>

長安已經不是那個長安,但余光中說,有過歷史,就會不一樣。

“關峙漢代,而風聲無窮是大唐的雄風/自古驛道盡頭吹來,長鬃在風里飄動/旌旗在風里招,多少英雄/潑剌剌四蹄過處潑剌剌?!边@是在陜西歷史博物館休息室里提到的那首《唐馬》中的詩句,意象動人。余光中筆下的“英雄”經常是和“江湖”聯系起來的。他曾經跟外國人說,要想真正了解中國,要做到兩件事。一是要吃臭豆腐。二是要搞清楚什么叫“江湖”。

在離開西安前的那頓飯上,余光中當著眾人,唱起了蘇東坡的《念奴嬌·赤壁懷古》。在“他們在島嶼寫作”的紀錄片結尾處,余光中也是唱起了這首詞。片中的畫面是南京的秦淮河,兩艘船迎面而過,一艘駛入現代都市,一艘駛入歷史深處。

1928年,重陽,余光中出生于南京。他是“茱萸的孩子”?!败镙堑暮⒆印币呀?6歲,他仍在作逍遙游,仍在寫作。當初為何走了寫作這條路呢?他說,“我寫作,是迫不得已,就像打噴嚏,卻憑空噴出了彩霞;又像是咳嗽,不得不咳,索性咳成了音樂。”

(感謝許智鈞、謝勇強對采訪的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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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06期 總第806期
出版時間:2024年0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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