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摘 | 西門慶的“經(jīng)濟型”人格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編輯 鄭廷鑫 日期: 2018-01-03

歷來評論《金瓶梅》者,論及西門慶形象,大多以“淫主”、“奸惡”目之。以傳統(tǒng)道德立場而論,這本身并不錯,但卻不能充分解釋西門慶這個人物身上復雜的人格構成,也無力解釋這種人格的出現(xiàn)與明代中后期的社會政治、法律、價值觀以及社會形態(tài)之間的復雜關系。

歷來評論《金瓶梅》者,論及西門慶形象,大多以“淫主”、“奸惡”目之。以傳統(tǒng)道德立場而論,這本身并不錯,但卻不能充分解釋西門慶這個人物身上復雜的人格構成,也無力解釋這種人格的出現(xiàn)與明代中后期的社會政治、法律、價值觀以及社會形態(tài)之間的復雜關系。

正如前文所述,西門慶既無父母在堂,也無兄弟相伴,更沒有從祖先那里繼承一絲半點的親族關系(不論是父系還是母系)。他從父親那里獲得的惟一遺產(chǎn),僅僅是生意的本錢和生藥鋪子。他幾乎是孤身一人來面對整個社會,并著手建構自己全新的社會關系網(wǎng)絡。表面上,西門慶家大業(yè)大,其實,他后來數(shù)量龐大的家族成員與復雜的社會關系,大部分都由妻妾和伙計們攜帶而來,如在小說中反復出現(xiàn)的吳大舅、大妗子、潘姥姥、花大舅、楊姑娘諸人,莫不如此。而西門慶本人,仿佛是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在以家庭、親族倫理為核心的傳統(tǒng)社會,作者的這一安排顯得非同尋常。不論是從社會家庭倫理的層面來看,還是以反映這種倫理的同時代諸多小說作品而論,西門慶都可以說是一個全新的形象。他來到世界的目的只有兩個:其一是不顧一切地積攢金錢;其二是利用這些金錢所得,取得良好的社會地位并縱情聲色。這恰好反映了明代中后期社會的普遍特征。

應當說,《金瓶梅》中的西門慶,在日常生活中并不是一個智商很高的人。相反,他身上有很多孩子氣的任性、洋洋自喜乃至天真。不論是朋友之間的酒食征逐,還是在家中與妻妾相處,乃至在院中與妓女們周旋,西門慶都可以說是一個極為膚淺的人。了解這一點,對我們理解西門慶的人格非常重要。

在張竹坡或者崇禎本的批評者眼中,西門慶毫無疑問是一個“淺人”。他們不約而同地對西門慶性格中的愚鈍和天真感喟不已。與那些精明如李桂姐、吳銀兒、應伯爵、吳典恩之流的人打交道,西門慶的這種膚淺和愚癡被襯托得極其醒目,幾乎可以說是處處受蒙騙,時時被愚弄。而且西門慶還有一個致命的弱點,就是不長記性。一次被騙,對方稍加安撫,他便立即芥蒂全消,眉開眼笑地主動投入下一場騙局。

但是,若與官場人物,特別是商業(yè)伙伴和合伙人打交道,涉及到現(xiàn)實或可能的經(jīng)濟利益時,西門慶便立刻脫胎換骨,變成了另一個人。他不僅有著敏銳的嗅覺——單憑直覺,往往就知道利益和利潤的所在,同時他在執(zhí)行自己的經(jīng)濟計劃時,也有著堅忍不拔的意志??芍^精明過人,見識老到,判斷準確,行動果敢且冷酷無比。他在與官員和商人打交道的過程中,幾乎沒有任何失誤或失算,可以說長袖善舞、舉止合度、游刃有余。簡單地比較他在人情往來和經(jīng)濟事務中表現(xiàn)出來的性格差異,我們不難得出這樣一個結論:西門慶似乎是專為金錢而生。

“薛媒婆說娶孟三兒”,《新刻繡像批評金瓶梅》第七回插圖。西門慶與薛媒婆一起到楊家說媒提親

小說的第七回,一個賣翠花的薛嫂,提著花廂來到西門慶家門前,要給他說親。薛嫂首先向西門慶介紹的,并不是孟玉樓的長相和善彈琵琶,而是她守寡后可觀的資產(chǎn):死去的丈夫原是販布的商人,家境富裕,南京的八步床有兩張,四季衣服插不下手去,金鐲銀釧不消說,手里現(xiàn)銀上千兩,上好的三梭布有二三百筒……

西門慶在沒有見過孟玉樓的情況下,憑著薛嫂的一番話,第二天就趕往孟玉樓的姑媽楊姑娘家中疏通關節(jié)。他送給楊姑娘的禮物暫且不論,光是雪花銀就送了六錠三十兩,并向楊姑娘許諾,將孟玉樓娶過門后,再給七十兩。因此,毫無疑問,在西門慶迎娶孟玉樓的過程中,促使他下決心并立即付之于行動的,是孟玉樓的家財而非孟玉樓本人。好在孟玉樓臉上雖有幾顆麻子,倒也身材高挑,長得粉妝玉琢,總算沒讓西門慶失望。

西門慶與李瓶兒的親事也是如此。西門慶雖然與她一面之下就“魂飛天外”,并立時勾搭成奸,但李瓶兒的丈夫花子虛是西門慶新近結拜的“十兄弟”之一,李瓶兒的家產(chǎn)底細,倒也用不著薛嫂一類的媒婆來細說端詳。在迎娶李瓶兒之前,花子虛尚在獄中,西門慶就從瓶兒手里偷運大元寶六十錠(共計三千兩)來家。而在花子虛出獄之后,西門慶又用很少的錢買走了花子虛的房子。李瓶兒隨嫁過來的衣裙、金銀首飾、西洋大珠子、頭面等物件,更是難以計數(shù)。單單瓶兒家中用剩下的胡椒和白蠟等物,就賣了三百八十兩銀子。這些物品堆在西門慶為李瓶兒新蓋的樓房里,使得李瓶兒的婚房立刻具有了倉庫的性質。西門慶有將李瓶兒帶來的物品隨手送人的習慣,可一直送到李瓶兒以及他本人死后,仍然還有大量的剩余。

當然,通過娶妻結親而聚斂財富,并不是西門慶的發(fā)明。在中國傳統(tǒng)社會乃至當今的世界中,這類現(xiàn)象都十分常見。然而,西門慶對于財富的貪求和搜取,也滲入了社會生活的一切領域。不論是生意所得,姻緣所帶,還是官府貪賄,凡是有利潤的地方,西門慶總是眼疾手快,巧取豪奪,無所不至。小說第十七回,西門慶的兒女親家陳洪因事身陷囹圄。女婿陳敬濟帶著許多箱籠床帳家伙來投奔西門慶。箱籠里究竟裝著什么東西,作者沒有細說,但從陳洪的親筆信中可以看出,應是他一生為官所積攢下的全部家底。這些財物照例寄放在吳月娘的房中。西門慶活著的時候,女婿自不敢提及這份財物,但西門慶死后,陳敬濟屢屢索要而不得,最終與吳月娘反目成仇。這筆財物的底細、數(shù)目和去向成了一大懸案。西門慶在南下販貨、開鋪開店、人情打點時,有沒有動用這筆財物,就不得而知了。

西門慶不獨大筆賺進銀兩,出手也很大方闊綽乃至隨意。說到西門慶銀子的去向,固然有一部分用于日常消費——包括家人用度、自己尋歡作樂,他偶爾也周濟窮朋友、冷親戚,甚至也贊助地方修繕寺廟。但大筆錢款的主要去向,無非有以下兩個:一為官場行賄送禮;二為再生產(chǎn)性質的投資,通過流通或流轉,進入錢生錢的資本運行軌道。前者為他帶來的豐厚回報自不必言,而后者則是他的立身之基。

前文已提及,西門慶用于家人朋友往來方面的開銷,幾乎沒有不受騙的,這固然襯托出當時社會道德腐敗、人情冷漠達于極端化之情景,同時也反映出西門慶在人情世故上的膚淺和天真。而在官場和生意方面的付出,總是為他帶來更大的利潤。自始至終,西門慶從未做過任何虧本買賣。

“西門慶踏雪訪愛月”,《新刻繡像批評金瓶梅》第七十七回插圖

第七十七回,花子由(李瓶兒的大伯子)介紹一個無錫的米販子給西門慶。此人急于在運河結冰前將米賣完回家,價格相對低廉?;ㄗ佑山ㄗh西門慶買下這批米等著漲價??晌鏖T慶的見識完全不同:南方的稻米收下來,搶先運往北方發(fā)賣,說明這個無錫米商是個精明人,目的在于趁大批糧米尚未運抵北方時賣出高價。而所謂“凍河前賣完回家”,不過是商人的說辭,西門慶一眼就看穿了。他對花子由的告誡是:凍河還沒人要,說明眼下北方并不缺糧,倘若買下這批大米,等到運河解凍,南方大批的賣糧船來了,價格便會跌的更慘。更何況,花子由平常與西門慶很少往來,此時忽然上門推銷,難免有與無錫米商暗中勾結之嫌。因此,西門慶對花大的建議一口回絕。

西門慶雖說從官場上獲得巨大的好處與收益,但他一刻也沒有忘記自己的身份和本行。經(jīng)由行賄以及與官員結交,西門慶本人也加官進爵。先是提刑副千戶,后又升為正千戶,掌管一縣刑名,大權在握??晌鏖T慶對當時社會的權錢畸形關系的實質,有著十分明晰的判斷,他心里完全清楚這些官銜是如何得來的。所謂“窮官無用”,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升了官固然高興,但即便是在慶賀晉升的宴席之上,他的立身之本(經(jīng)濟事務)一刻也沒有放松。他的標船常年游弋在通往南方的運河上,他的店鋪也從未歇業(yè)。小說寫到第六十六回,西門慶因最寵愛的李瓶兒病故,哭得死去活來。喪禮舉辦的同時,又有六黃太尉突然降臨,眾多地方官員蜂擁而至,可以說是雞飛狗跳,手忙腳亂。西門慶在酒席上偶然瞥見伙計韓道國,即刻從悲傷中回過神來,催促他動身與來保去“松江下五處”販布。崇禎本的眉評稱西門慶“只以生意為本,不盡改換門閭,大是高處,恐今人有不及者矣”,可謂一語中的。第七十六回,因照管鋪子的賁四要幫夏提刑送娘子家小赴京,鋪子無人照看,吳月娘便勸西門慶關兩天,西門慶立刻正色道:

關兩日,阻了買賣。近年近節(jié),綢絹絨線正快,如何關閉了鋪子?

西門慶對賁四德妻子垂涎已久。現(xiàn)賁四隨夏家娘子赴京,賁四嫂落了單,兩人正好“做成一處”,西門慶心中喜不自勝,自不必多說。但即便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他也一刻沒有忘記他的鋪子和買賣。

西門慶對經(jīng)濟事務的敏感和用心,幾乎已經(jīng)成為一種深入骨髓的本能。這種“經(jīng)濟型人格”的出現(xiàn),不僅深刻反映了明代社會的一般商業(yè)經(jīng)濟狀況,實際上也預示著一種新道德或新信仰的悄然孕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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