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中情人 | 永恒的青春、浩劫與深淵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文 潘國靈(香港作家) 編輯 翁倩 日期: 2018-01-03

“身處一個洞穴之中,身處一個洞穴之底,身處幾乎完全的孤獨之中,這時,你會發(fā)現(xiàn)寫作會拯救你。”

初讀杜拉斯,在少年稍過之后。但關(guān)于她的閱讀記憶總是青春的,或者因為杜拉斯總是青春的,而我又有點“稚相延展”,以為青春是可以不老的。

 “不瘋魔活不成嗎?”有時真想用這句話問問杜拉斯。與其說是問,不如說將贊嘆變成一個問號?!稄V島之戀》的文字真迷人,是我看過最動人的電影劇本小說。這可能是電影史上最亮麗最匹配的一次文學(xué)與電影的交碰。法國小說家杜拉斯(我不愿意把她規(guī)限于“法國新小說”名下)和法國新浪潮左岸導(dǎo)演阿倫?雷乃。一位今年誕辰100年,一位于今年辭世,彼此都創(chuàng)作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鐘、最后一口氣,到這境界,生命與創(chuàng)作已不可二分。

生命的蠟燭兩頭燒,有些創(chuàng)作者可一點不短暫;創(chuàng)作消耗生命,但也有理由相信,是文字和影像使人生得以保鮮和續(xù)命,惟一可與死神在對弈時將時間延擱的,不是意志,不是身體,而是藝術(shù)。

早前香港藝術(shù)中心上映《廣島之戀》,在門前碰到影評人李焯桃和朗天,他們說:“還來看?”(意思是,這電影應(yīng)該早看了,現(xiàn)在來看的多是新時代戲迷),我笑曰:“播幾回看幾回?!眻詧?zhí)地相信,大銀幕的隱喻即為:應(yīng)該相信,一些東西還是大于生命的(larger than life)??戳T又翻開了《廣島之戀》,決定把它的一段文字拐帶進自己創(chuàng)作的一個長篇中:

你害了我。

你對我真好。

我們將懷著滿腔誠意,問心無愧地哀悼那消逝的太陽。

我們將沒有別的事情要做,惟有哀悼那消逝的太陽。

時光將流逝。惟有時光流逝而去。

然而,時光也會到來。

時光將到來。到那時,我們將一點兒也說不出究竟是什么使我們倆結(jié)合。那個字眼將漸漸從我們的記憶中消失。

然后,它將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總是對如魔如劫如迷如離的東西有所沉溺。近日再看她的《勞兒之劫》,看的是英文譯本,《The Ravishing of Lol Stein》。秋天,一個舞會現(xiàn)場。一場訂婚儀式的晚夜。19歲的勞兒與25歲的麥克將展開一段人生的新路程?,F(xiàn)場樂隊中場休息,舞池空蕩。一對謎樣的母女現(xiàn)身舞場。母親瘦削,一身黑衣如巫魔般,一個眼神就把那未婚夫魂魄奪走。未婚夫面色突然蒼白,突然不再是他原來所是,痛苦掩至,但同時雙目發(fā)光,勞兒靜默地目睹其中的一切變化。麥克邀勞兒共舞,他知道,這將是跟勞兒——在神秘女子出現(xiàn)之前他還認定將是他妻子的勞兒,人生中的最后一舞。舞罷,再舞一曲,未婚夫?qū)儆趧e人。未婚夫轉(zhuǎn)而邀謎樣女子共舞,他們跳著,抽離于周圍所有人,幾乎無話,始終保持著一定距離。一切將在日出前完結(jié)。一夜之間,年輕麥克老去,追上了巫魔女子,而勞兒將一夜衰竭。日出,勞兒目送未婚夫與黑衣女子離去,從此消失得無影無蹤。

“Ravissement (ravishing)”是難譯的,既有掠奪,也有迷醉之意。舞會的終結(jié),創(chuàng)傷的原點,浩劫點與耗竭點重疊,卻又不能不說是生命能量發(fā)光的絕對時刻。受竭劫所附的勞兒奇異地年輕,瘋狂如同智能一樣。我懷疑我也曾歷經(jīng)此劫。 

于是我一再記起杜拉斯的《寫作》?!吧硖幰粋€洞穴之中,身處一個洞穴之底,身處幾乎完全的孤獨之中,這時,你會發(fā)現(xiàn)寫作會拯救你?!蔽野堰@種不斷探挖內(nèi)心隧道至最深處的書寫者稱為洞穴癖。如果我也成為其一,少不了杜拉斯的召喚。謹以此作結(jié):“從此心里面有一個不能填補的洞。越開越裂。我不斷往洞里投下文字,以期把它封住,但文字像石頭墮進無底深潭,無望,無回聲,無所謂擊落,也無所謂粉碎。自此我真正地明白,何謂深淵,永恒不能填補的洞。我與心靈的洞長居,長對,長相廝守,長相困住。如果我能走進那個洞里,也許走到盡頭我能找回你,你的一團泡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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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06期 總第806期
出版時間:2024年0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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