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摘 | 印象小布什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編輯 鄭廷鑫 日期: 2018-01-03

2001 年初夏,我在牛津大學的辦公室接到一個令人吃驚的電話。一個聲稱來自“白宮”的少女以美音問道,下星期四下午1 點40 分到4 點10 分,我是否想去參加總統(tǒng)的會議,為他首次正式的歐洲之行做準備。她說,國家安全委員會

2001 年初夏,我在牛津大學的辦公室接到一個令人吃驚的電話。一個聲稱來自“白宮”的少女以美音問道,下星期四下午1 點40 分到4 點10 分,我是否想去參加總統(tǒng)的會議,為他首次正式的歐洲之行做準備。她說,國家安全委員會會支付經濟艙的飛機票費用。

通常,我很警惕這種會議。我認為,寫政客的人不應該與他們走得太近。另一方面,我認為沒有理由不與任何級別的民選領導人分享你的專業(yè)知識。在單獨的場合,我曾與瑪格麗特?撒切爾、托尼?布萊爾和格哈德?施羅德等政客這樣會面過。無論如何,這的確太有吸引力了,不容錯過。

5 月31 日,星期四,在約定的時間,我們在羅斯福廳聚集,聽一個簡短的發(fā)布會。在羅斯福廳的一端,泰迪?羅斯福從馬背上向下俯視,在另一端富蘭克林?羅斯福從桌上向下俯視。我們從那里轉到了地圖室。美國第42 任總統(tǒng)喬治?布什突然出現(xiàn)在我們中間時,我正在專心地研究1945 年4 月富蘭克林?羅斯福死前看的最后一張軍事地圖。幾個小時后,我寫下了對該會議的回憶,當時我正在國家機場等待回國的飛機。我在筆記本上記著,“很高。方臉、褐色皮膚。黑色西裝。相當正式的問候。簡潔的風格?!?/p>

總統(tǒng)帶領我們上樓,快速參觀了多個地方。他說,這是林肯的臥室,曾“用于……做很多事情”。(克林頓夫婦曾遭濫用它融資的指控。)女王的臥室——對于一個共和國來說相當古怪。(“沒錯,我們不用那一套?!彪S行人員中有人開玩笑說。芭芭拉?布什還在場。)那次最令我難忘的是飛機從國家機場起飛,直接從白宮上空飛過?,F(xiàn)在我的記憶永遠被2001 年的“9?11”事件轉變了。當時,我根本沒有想到上空的飛機會是潛在的大規(guī)模殺傷性武器。

《事實即顛覆:無以名之的十年的政治寫作》作者:【英】蒂莫西?加頓艾什 譯者:于金權 出版社: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出版時間:2014年9月

我們坐在一個被稱為“黃色橢圓形大廳”(不要與橢圓形辦公室混淆)的寬敞、黃色墻面的客廳中。在一邊寶座一樣的椅子上坐著總統(tǒng)和皺著眉頭的副總統(tǒng)迪克?切尼。在另一邊坐著國家安全顧問康迪?賴斯——她是我在斯坦福大學相知相識的同事——和她的副手斯蒂芬?哈德利,在他們的后面還有一些官員。受邀的嘉賓安排在兩張巨大的沙發(fā)上,組成了一個不封閉的正方形:我、當時《金融時報》的美國主編萊昂內爾?巴伯、金融界的傳奇人物費利克斯?羅哈廷和前美國駐法大使坐在同一張沙發(fā)上,任務是討論歐洲;我們的對面是同樣來自斯坦福大學的邁克爾?麥克福爾,以及他的同事、研究俄羅斯問題的專家托馬斯?格雷厄姆,主要討論俄羅斯。一些緊挨的軟飲料放在一張矮矮的大桌子上,與兩邊沙發(fā)的距離都不舒服。我記得,在我們兩個多小時的交談中,只有總統(tǒng)敢去拿飲料。

布什用富有特色的自謙方式開場,說:“坐在你面前的是直率的德州人?!彼忉屨f,在這次重要出訪之前,他想知道更多東西。他是懷著“我們的偉大國家”被這些國際承諾限制的心情來的。

他對大多數自由國際主義形式的懷疑是一個不斷出現(xiàn)的主題。那天下午晚些時候,他抱怨說,美國計劃不周的軍事干預太多了。我的筆記上顯示,他稱“我們會在盧旺達做什么”。萊昂內爾?巴伯記錄,他說“我不會卷入,不會重蹈卷入索馬里的覆轍”。他堅稱,美國軍隊不應該被當作“橫穿人行道的士兵”來用。但我說——我不記得自己是否加上了“尊敬的總統(tǒng)先生”——“馬其頓不是索馬里”時,他看上去并不是非常高興。

當時他問道:“我們希望歐盟成功嗎?”萊昂內爾和我相當堅定地回答說,作為英國的歐洲人,我們當然希望歐盟成功,我們認為美國也應該這樣做,當我們這樣回答時,他退后說,“這是挑釁?!比欢恼矚g與單獨的歐洲國家打交道,即分而治之,這表明它確實是一個問題,對于這個問題,在場的一些人,比如皺著眉頭的切尼,會回答不希望。當羅哈廷告訴他,德國為歐洲制定了“一項聯(lián)邦計劃”時,總統(tǒng)打斷他:“你能給聯(lián)邦計劃下個定義嗎?”羅哈廷解釋說:“我的意思是像美國一樣?!?/p>

對于有關歐洲的大多數問題,他似乎都持開放態(tài)度,但絕不是毫無主見。他相當支持由我提出并受到麥克福爾大力支持的建議,即從長遠來看,北約應該吸納穩(wěn)定、自由、民主的俄羅斯成為其成員國。但有兩個問題,他已經完全下定了決心。一個是導彈防御問題。他說:“我全心全意地致力于這個問題?!边@“不是星球大戰(zhàn)”。它旨在應對許多威脅,不僅僅是俄羅斯,伊朗的導彈也提到了。他覺得,在他與普京即將進行的會晤中,他能夠說服俄羅斯總統(tǒng)加入他的歷史性創(chuàng)舉中:“我的目標是讓他覺得大國的地位得到了認可。”沒錯,俄羅斯的國內生產總值還不及德克薩斯一個州,“但我不會告訴他?!毕喾?,他希望說服普京,他們可以合作簽訂一份協(xié)議“保護世界”。“保護世界”……除了美國總統(tǒng),還有誰可以嚴肅地說出這個詞組?但是防御誰?

另一個他擁有堅定立場并詳細闡述的主題是氣候變化。他認為歐洲人正在試圖偷走競爭優(yōu)勢,超過美國:“他們在試圖欺騙我們?!备鶕业墓P記,闡述綠黨愚蠢的長篇講話得出了如下結論:“《京都議定書》一塌糊涂。”然而,他承認,他的政府在《京都議定書》的問題上做得不是很好(賴斯爽快地說:“沒錯?!保?,并承諾他們將在此次歐洲之行前努力制定出新的方案。

他對單個國家的判斷似乎與其現(xiàn)任領導人密不可分。他喜歡布萊爾——“很好打交道……支持導彈防御”,他也喜歡希拉克,但他“與德國有一些問題”。當我問是什么問題時,他的回答總是圍繞著總理施羅德和其外交部長約施卡?菲舍爾。他懷疑(后來證明這并非空穴來風),施羅德可能想讓俄羅斯與美國互相競爭。至于菲舍爾,他有激進左翼的過去,最糟糕的是他是一名綠黨分子。他(布什)曾嘲弄菲舍爾——“你知道的,我喜歡嘲弄”——說他曾經告訴過德國總理,他的政府中綠黨人士太多了,接著他向菲舍爾眨了眨眼睛,向他表明自己在開玩笑。對此,這位毫無幽默感的德國人憤怒地回應道:“得了,問題在于你的政府中沒有足夠的綠黨人士。”(約施卡或許不擅長開玩笑,但歷史將證明他說得相當對。)

國家及其現(xiàn)任領導人之間的混亂狀態(tài)似乎專門毀壞了21 世紀初世界領導人的形象,這些領導人在雙邊和多邊峰會上經常會晤。他們對各自國家的了解越少,他們的判斷受到個性的影響就越大。比如,與撒切爾交談時,我發(fā)現(xiàn)她個人討厭赫爾穆特?科爾,覺得他在歐洲領導人的峰會上欺負她,這形成了她對德國的看法。更糟糕的是,他成功地欺負了她。

另一方面,她通常對法國持負面態(tài)度,但弗朗索瓦?密特朗的某種女性魅力沖淡了這種態(tài)度。布什和布萊爾也是一樣,他們都誤判了他們與法國的關系,因為他們被溫和的希拉克吸引了。(這些法國人是怎么回事?)布什有關普京所說的金玉良言——“我的目標是讓他覺得大國的地位得到了認可”——完美地體現(xiàn)了國家與領導人的謬論。我們在白宮開會幾周后,當他與普京第一次會晤時,他說了一段著名的話,他“看著那個人的眼睛”,發(fā)現(xiàn)他“非常坦誠、可靠”。此外,他“感受到了他的心”。

我們關于俄羅斯的討論產生了另一個意想不到的看法。他說,從長遠來看,俄羅斯別無選擇,只能與歐洲和西方的軍隊并肩作戰(zhàn)。因為他們面臨一個崛起的中國:“這是另一場會議的主題?!蔽腋杏X,這位總統(tǒng)仍在尋找其核心外交政策的論述,但從他現(xiàn)已形成的全面地緣政治看法來看,他似乎確實認為,中國代替了蘇聯(lián),成為美國巨大的全球競爭對手和潛在敵人。

他快要結束講話的時候,直接看著我說:“順便說一下,我認為馬其頓不是索馬里。前幾天,我與馬其頓總統(tǒng)在這里會晤過,作為衛(wèi)理公會派惟一的兩位世界領導人,我們一起祈禱了……”

說完這段奇怪的結束詞就散會了,我乘坐一輛破舊的華盛頓出租車趕往機場。反思這位總統(tǒng),我發(fā)現(xiàn)他是一個奇怪、不均勻和不穩(wěn)定的混合體:相當刻板、保守的東海岸紳士和魯莽的德州牛仔;迅速反應的商業(yè)頭腦和令人擔憂的無知;美國第一個民族主義者并渴望成為像他父親那樣的政治家;自嘲的魅力,這表明了一種核心、根深蒂固的個性,也反映出了一種深深的不安全感。

有一會兒,在談論沒什么特別東西的時候,他突然轉變話題,聊起了北美和南美領導人峰會上的一件趣事。那次峰會之前,賴斯曾一遍又一遍地教導他該如何清晰有力地表達,但他卻決定在一個重大的問題上保持沉默。當時主席轉向他說:“但是總統(tǒng)先生,您是地球上最有權勢的人?!倍际哺嬖V我們:“我自認為,呃……沒錯……勝任這份工作需要點時間?!钡撬軉??在內心深處的某個地方,他顯然對自己能夠勝任有些懷疑。我也是。

4個月后,那些飛機變成了大規(guī)模殺傷性武器,整個世界隨之改變。布什政府找到了其確切的論述:全球反恐戰(zhàn)爭。在這場全球斗爭中,潛在的敵人中國成了寶貴的伙伴。在這些極其考驗人的情況下,世界知道了喬治?布什內心最深處那個問題的答案。不,他無法勝任這份工作。實際上,他成了美國現(xiàn)代歷史上最糟糕的總統(tǒng)之一。他將對世界造成巨大的傷害,這是由他的所作所為造成的,但更多的是由他沒有應對氣候變化等全球挑戰(zhàn)造成的。他擔任總統(tǒng)的8年,也將對自己的國家的經濟、實力、美好聲譽造成巨大的傷害。

但當時我們并不知道這一切。歷史學家不能再次獲得的一樣最難——嚴格來說,不可能——的東西是理解當時人們不知道的東西。我們都掉進了陷阱中,法國哲學家亨利?柏格森將該陷阱稱為“回顧決定論的錯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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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06期 總第806期
出版時間:2024年0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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