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了兩個多小時，易小星沒笑過一聲，也不帶一句抖機靈的話。
問他喜不喜歡身上那件明艷的桃紅色T恤，他一本正經回，“我就這一件亮色衣服，合伙人非讓我買這個顏色。整個夏天我只有4件T恤，黑、粉紅，還有兩件灰的。”
他的表情讓人想起《萬萬沒想到》的男主角王大錘，非常嚴肅認真，甚至有些呆，姿態(tài)也沒有成功者常見的自得。離開前他急著要開會，我們道別，他眼神失焦幾秒，含糊應了幾句，臉上的肌肉還是安安靜靜。
就在10月，易小星執(zhí)導的《萬萬沒想到》第二季正式收官，過6.5億的點擊量，再創(chuàng)互聯(lián)網自制播放紀錄。前些日子，他在北京西單參加《萬萬沒想到》新書簽售會，人群從一層簽售大廳排到樓梯，停車場也站滿了，來晚了的粉絲只好排到大街上。
但易小星警惕被蓋上“成功者”的名號?！拔一鹆藛?？沒有吧?！逼查_表面的榮光，他內心其實很焦慮：他自視導演，卻總有人用“視頻制作者”定位他。能不能正名就要看明年《萬萬沒想到》的大電影了。這事在他心里壓著，人一直處于亞健康狀態(tài)，重復夢見眼前擺著一張空白卷，什么都來不及填上，刺耳的鈴聲驟然響起，嚇得心驚肉跳。
人性就是想看到別人比自己更丟臉
一開始易小星就不想把《萬萬沒想到》做成鬧劇，他要笑著給人講悲傷的故事。按劇本設定，主人公王大錘是“怎么活都是失敗”的小人物。
針對誰來演王大錘，易小星和優(yōu)酷起了爭執(zhí)。后者力挺演員子墨，易小星堅持選白客。他覺得白客的長相更貼近小人物。最重要的是，王大錘笨拙，內心明明通曉世俗規(guī)則，在與人打交道時卻總會錯意，動不動就置身于尷尬?！斑@種人物不能有一絲油里油氣和聰明勁，子墨太機靈了，白客是典型的面癱?！?/p>
王大錘的故事很大程度上是易小星的自我折射。他的自我評價是，做事不精明、為人不機靈，跟外界的溝通總有隔閡。別人跟他說“兩千塊錢”，他會聯(lián)想到“公元兩千年”。從小奶奶就說他“冷卻”，不懂照顧別人的情緒，“不熱情，別人頭疼腦熱了，不知道給別人安慰一下?！?/p>
在他看來，這種笨拙、不諳世事也是多數宅男們面臨的困境。為刻畫這種尷尬，易小星在劇中設計了標準的白客式表情：兩頰肌肉僵硬，嘴巴驚訝成圓形，眼皮往上翻。
再努力王大錘都不會成功。他想成為好演員，遇上特效都沒錢做的劇組，對手換來換去是同一個演員。就算他是富二代，“每天從5萬多平米的床上醒來”的富二代，愛上了公司的保潔小妹，父親出來阻撓，小妹最后成了自己的后媽……每一集的結尾放在正劇里都是個大悲劇。片尾曲彌漫著在悲傷中勵志的氛圍。
易小星希望觀眾感同身受，再狠狠嘲笑王大錘，發(fā)泄日常壓抑的情緒。“這是人性，人性就是想看到別人比自己更丟臉。”
網絡留言中，很多人說在王大錘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根據優(yōu)酷提供的數據，30歲以下的觀眾超過八成，北上廣的學生和年輕白領是這部季播網絡喜劇的主體。2013年第一季《萬萬沒想到》，制作成本不過每集數萬元，廣告收入過千萬。今年7月上線的第二季，廣告收入已經突破兩千萬。
《萬萬沒想到》第二季劇照
解構權威
《萬萬沒想到》包袱密集：5分鐘一集，每集50個包袱，每6秒抖一個。跟很多流行網劇不同，《萬萬》多數觀眾的學歷在本科以上。這很是符合易小星的預設——他不做“不高級”的幽默?！安宦斆鞯娜酥豢匆恍┖唵沃苯拥挠哪绞剑热缯f一個飛車摔進溝里。我們這種幽默方式比較費腦子?！?/p>
易小星認為，幽默分肢體幽默和語言幽默，前者全世界看得懂，但后者的觀眾群需要更高的智商?！度f萬沒想到》走語言幽默的路線，劇本上全是對白——他想通過臺詞“碾壓”觀眾的思維，“喜劇效果是一拳打過去的”。劇里的很多臺詞都在網上瘋傳，其中那句“今天我對你愛理不理，明天我讓你高攀不起”，一出爐就被人們套用在馬云身上。
但他還是不時憂慮劇里的笑點會不會太高。有些他喜歡的橋段觀眾卻反感，比如他認為《標準偶像劇》黑得實在漂亮，狠狠諷刺了垃圾偶像劇“包裝非常華麗，演員漂亮，場景也漂亮，但里面卻包了一坨屎”，觀眾卻紛紛吐槽劇情沒意思。
他發(fā)現觀眾著迷的是戲謔?！度f萬沒想到》點擊量最高的永遠是《大舌頭孫悟空》，劇情惡搞《西游記》，取經路上，孫悟空扇了唐僧一巴掌，后來又不小心把唐僧殺死了。故事充斥著無厘頭的細節(jié)，完全談不上所謂的“意義”。
易小星擅長解構權威?！度f萬沒想到》有一集舉辦了一場選秀，專門諷刺“比慘”。一具尸體被運上舞臺，金發(fā)評委感動壞了，“請問，你的夢想是什么呢？”
“沒人比我更猥瑣了?！边@話的語調還是一本正經。
以他的理解，“猥瑣”意味著反抗陳規(guī)濫調以及僵化的教條。小學四年級，易小星把梁曉聲《一個紅衛(wèi)兵的自白》翻爛了。他還沉迷于鄭淵潔。同時讀傷痕文學和童話，他的思維非常分裂，“特別討厭‘文革’。雖然說法西斯也是一種藝術，但太可怕了，從小我恐懼這種教條式、洗腦式的東西?！?/p>
“我的天賦就是比較搞，我特別討厭嚴肅的觀點，一定要把嚴肅的工作弄得不嚴肅?！痹鐜啄昃W絡瘋傳武藤蘭去世，他創(chuàng)作了《配樂朗誦紀念武藤蘭》，套用《紀念劉和珍君》的口吻把武藤蘭的事跡講述一番。
按權威標準，特效越高級越好，但《萬萬沒想到》玩的就是“渣特效”。第一集里王大錘使出絕招“冰火九重天”，后期直接把“冰霜效果”和“火焰效果”寫在了左右手上，觀眾被逗壞了。特效師孔連順說，他改了七八個版本后才理解，“易小星的思路是逆向的，不能做讓人覺得麻木的鏡頭，就算是特效也可以做成一個梗?！绷淤|武器、背不清楚臺詞的演員、敷衍的武打特效……種種“低劣”倒成了《萬萬沒想到》的成功之道。
產品經理
易小星參與了整個中國互聯(lián)網時代的變遷。從混文字論壇到刷圖片再到玩視頻，他從未缺席。畢業(yè)后在湖南做監(jiān)理工程師，工作之余上網找視頻教程，看片子練手。一天他戴上一張A4紙做的面具，取名“嚎叫的野獸”，用25塊錢的攝像頭錄制“叫獸系列”脫口秀視頻。一有人點贊他就找到存在感。2009年土豆映像節(jié)，易小星拿到了“最受歡迎播客獎”。他在那時就意識到平衡商業(yè)和創(chuàng)作，手里的商業(yè)片和原創(chuàng)片輪流著做。
金錢對他來說是重要的鼓勵機制。他有個賭博多年、欠下不少賭債的父親。父親曾用他買書的錢去賭。后來又逼著奶奶賣房子，奶奶嚎啕大哭，易小星難受極了。
一方面為躲避父親，另一方面嗅到了視頻短劇的商機，他在2011年來了北京，和兩位土豆網前高管創(chuàng)建了萬合天宜。
最初他的微電影大多走溫情路線。直到2013年春天，易小星去臺北參加一個國際短片節(jié)，遇見優(yōu)酷土豆集團副總裁盧梵溪，后者勸他回到最擅長的搞笑路線?！捌鋵嵕褪窃诹⑴品缓彤旀蛔又g選一個。”易小星比喻。他選擇了后者。3年后，萬合天宜成為現在估值過億美金的新媒體影視公司。
《萬萬沒想到》的廣告植入非常直接。頭幾集沒廣告，劇集開頭寫“本集由未成年臥底協(xié)會贊助”。劇火了，易小星反向思維，將植入者身段放低，明擺著告訴觀眾：看，這里就是廣告。有時他干脆把廣告做成笑點?！拔覕[在臺面上糊弄觀眾，我從沒有裝模作樣，不會說偷偷給你打廣告。”
與其讓觀眾吐槽，不如自己吐。第二季有一集，編劇至尊玉跟易小星抱怨片子剪出來只有3分鐘，易小星說，那拍一個“這一集太短了吧”。然后他跑去各部門吵架，把吵架內容放進片子里。
易小星說自己是理性的大數據分析者。萬合天宜的員工80%都出生于1990年后。片子一出爐，先請30位90后員工來評分。不好笑，回去重做。
更關鍵的是研究觀眾口味。易小星團隊每天翻看觀眾的點擊量、評分、評論以及后臺相關數據。越來越多人吐槽特效師孔連順演妙齡少女，于是這幾集孔連順開始演大媽甚至男性角色。又有不少觀眾反對劇組請名人客串，易小星比較了不同劇集下的評論，“觀眾不喜歡的僅僅是氣質跟《萬萬》不匹配的明星，像韓寒和阿信這種更受屌絲歡迎的明星口碑就很好”。
他也警惕被觀眾牽著走，“戰(zhàn)術上重視觀眾的評價，戰(zhàn)略上不理會觀眾的評價?！?/p>
幽默最好的狀態(tài)是會心一笑
易小星將明年視作“決勝之年”。他一定要趕上這波IP電影化的浪潮。但自我否定的聲音不時又冒出來：如果電影上線，豆瓣上肯定會出現類似于“能老老實實去搞笑視頻嗎”的差評……焦慮也源于他自身尚未達成和解的矛盾。做《萬萬沒想到》，他毫不否認自己選擇了市場。另一面，骨子里他又文藝，擁抱金錢的態(tài)度多少帶點扭捏。他最喜歡《萬萬沒想到》的臺詞是，“走開，你們這些該死的鈔票”。他打算在未來賺夠錢，投資做個小成本的文藝片，即便那很難得到市場承認 。
現在搞笑對他來說太容易，不具備挑戰(zhàn)性。但他的內核其實很嚴肅，“有很多悲傷想要表達”。
他不是沒表達過。曾經他拍過一部嚴肅短片《愛的禮物》，當時就有觀眾罵：我們只需要你的搞笑！不需要你的感動！
在易小星看來，做喜劇的人注定悲劇，如果做的東西好玩，觀眾會說，哎呦，不錯的小丑。不好玩，觀眾馬上翻臉罵，江郎才盡了?！皩W院派更是永遠瞧不起做喜劇的人，永遠覺得他是小丑?！?/p>
他很在意文青觀眾的看法，一度在豆瓣反擊諷刺《萬萬沒想到》太low的人。“一個人即使low，只要他用了腦子，我就不會嘲笑他。好比酒吧里一個大男人連灌3瓶啤酒，想盡辦法逗樂大家。他那么有誠意，為什么你要嘲笑他？”作為巨蟹座，他說自己敏感、脆弱、自卑。
跟生活達成徹底和解不易。這些年他找不到面對的法子，跟父親“幾乎不怎么聯(lián)系”。
他相信好的喜劇毫無例外是苦澀的。“幽默最好的狀態(tài)是會心一笑，悲苦只有你自己才品嘗到，是世界上少數人才能品嘗到的點心啊?！痹凇度f萬沒想到》第二季收官之作中，王大錘化身白衣飄飄的癡情男子，與女兒國國王從小青梅竹馬。當他向國王求婚，卻遭唐僧橫刀奪愛。最終大錘與唐僧師徒一起踏上了取經路。片尾響起的是周星馳《大話西游》中的《一生所愛》。
這故事是易小星喜歡的調調?！半m然遺憾，卻有希望。這種感覺很美?！?/p>
他不甘心只做個“小丑”。問易小星什么才叫成功。他想了想說，拍一部片子，跟全世界說，這他媽是我拍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