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史 | 我被四次下放農(nóng)村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口述 余崇昆 整理 陳又禮 編輯 白偉志 日期: 2018-01-03

1957年的一天早上,父親拿著“攻擊右派分子對黨猖狂進攻”的大字報去上班。晚上回到家中,他抱著我痛哭道:“我被劃為右派了。”尚未年滿15周歲的我,正好初中畢業(yè)。當(dāng)年雖然是年級前幾名,卻不知怎的竟未考上高中。

1957年的一天早上,父親拿著“攻擊右派分子對黨猖狂進攻”的大字報去上班。晚上回到家中,他抱著我痛哭道:“我被劃為右派了?!鄙形茨隄M15周歲的我,正好初中畢業(yè)。當(dāng)年雖然是年級前幾名,卻不知怎的竟未考上高中。

第二年我和巷口鎮(zhèn)上其余11個小青年被一同下放到仙女山林場。我再次參加了高中的入學(xué)考試,仍然未被錄取。我哭了,說:“我考試成績不錯嘛,為什么又不錄取我?”林場嚴(yán)醫(yī)生說:“哪怕你每門考100分,也不會錄取你,因為你父親是右派?!蔽疫@才恍然大悟。

不知何故,我們被下放的12名小青年中,除一位姜姓小女孩因沒有去處而留在了林場,其余11位都返回了鎮(zhèn)上。我在地質(zhì)隊、測繪隊做了幾個月臨時工,年底時,因父親是右派,家屬要遣返回原籍,我的母親和4個弟弟并我共6人被取消了國家糧,從四川武隆縣(現(xiàn)屬重慶市)回到兩千公里外我們從來未到過的祖籍湖南平江。又因祖父是破產(chǎn)地主遭掃地出門,被安排在三陽公社江城大隊新仁中隊。當(dāng)時祖父已死,祖母住在一間破草房里,過不久也去世了。

我參加勞動,隊上為我們安排了一間住房,當(dāng)時是人民公社,吃食堂。

1959年7月的一天,我正在田里插秧,見本隊一位陳姓初中生去縣城報考高中,我立刻上岸跑到大隊書記家開了證明,再趕往縣城報考平江一中。吸取了以往的教訓(xùn),我填報名表時只填父親是職員,其他一概未寫。

這次我被平江一中錄取了,在高九班讀書,并獲甲等助學(xué)金。開學(xué)典禮上校長講:“今年我校錄取6個新生,只有一個是往屆生,成績都很好?!蔽抑牢揖褪悄俏ㄒ坏耐鶎蒙?。根據(jù)當(dāng)時的政策,我從農(nóng)村糧轉(zhuǎn)為國家糧。

1960年下半年,我讀高中二年級時,班上開會批判我:“隱瞞家庭歷史,混進一中?!?/p>

我說:“我要讀書,不隱瞞父親是右派,我就沒書讀?!?/p>

我知道,一中是無法繼續(xù)讀下去了。由于供我讀書的姨夫在四川涪陵(現(xiàn)屬重慶市)當(dāng)工程師,我便于1961年初轉(zhuǎn)學(xué)到了涪陵高中。報到時,教導(dǎo)主任看了我的成績單,除一門四分外,全是五分,但操行三分,就笑著說:“一個白專典型?!北M管如此,還是接洽了我。

1962年在涪高畢業(yè),自然未能考上大學(xué)。當(dāng)時在平江的母親因為生活所迫——食堂解散,只有將3個弟弟過繼給了余姓3戶人家(另一個弟弟1959年病亡),自己改嫁了。我在平江無其他親人,無處安家。

我找到涪陵縣政府一位副縣長,要求落戶我姨父家。他不答應(yīng),說從哪里來還是要回哪里去。如此,我第三次被取消國家糧,下放到湖南平江我母親改嫁的隊上。當(dāng)?shù)卣芎?,按下放知青供?yīng)了我300斤稻谷。

1963年初,我跟隨隊上的社員到江西修水搞副業(yè),掙了點錢。7月,我到平江一中報名參加高考。當(dāng)時是錄取與否皆有通知書,但等到大學(xué)開學(xué),我仍未接到任何文件。一直到9月4號,我才接到“不錄取通知書”。聽大隊會計講,省招生辦曾發(fā)函到大隊要我的政審資料,卻被大隊書記壓下未回復(fù)。

我徹底失望了,但又不甘心,跑到長沙找省委張平化書記。接待我的是一位女同志,她看了我6頁紙的報告,勸我說:年輕人要相信黨,黨會對每一個年輕人負(fù)責(zé)的。我會將你的報告轉(zhuǎn)給平江縣委,他們會妥善處理。

我又找到省政府信訪室,信訪室給了一紙蓋了章的公函給我,讓我回平江找平江縣政府解決。

回去之后,我先去了平江縣委辦公室,一位年輕的秘書說張書記正在開會,要去請示一下。他走后,我見辦公桌上正放著我給省委的報告,上面蓋著省委辦公廳的公章。批示是:請中共平江縣委給余崇昆同志適當(dāng)安排工作。我高興極了。誰知秘書回到辦公室就訓(xùn)斥我:“現(xiàn)在不少工農(nóng)子弟都下放了,哪有工作給你這個反革命子弟!”我氣極了,與他大吵一架。

我拿著這份公函,找到平江縣政府勞動科一位姓何的同志。第二天,他開了一封介紹信讓我去平江縣石灰廠。

到石灰廠后,廠里要我簽合同,我都已經(jīng)無家可歸了,又何從談簽不簽合同呢?我只有再次回到縣里找何尋求幫助,他打電話給石灰廠說:“余崇昆是我們勞動科安排的,簽什么合同!”這么一來,我才得以在廠里上班。

開始我每擔(dān)只能挑三四十斤,一天掙兩三工分,糧食是定量每天一斤大米,其余按一公分一兩定量(16兩秤)發(fā)給。飯吃不飽,但我又實在無路可走,忍饑挨餓總算在石灰廠安下了身。1968年廠里為我和另一個姓羅的同志申請辦理了國家糧。我也從一介文弱書生成長為一個上午能挑二萬五千斤石料(或石灰)、掙十二分五厘工、得兩元工資的壯勞力。我最重挑過429斤石料!

后來我得知,自己之所以能去石灰廠工作,是當(dāng)時的縣長洪松清同志和勞動科長徐愚如同志共同研究決定的。1979年我在落實政策時找過徐科長,他當(dāng)時已是平江縣潛水泵廠的黨委書記,他寫了證明我當(dāng)時是正式工的親筆信,并蓋了平江縣潛水泵廠的公章,這是后話。但我從內(nèi)心深處感謝他們!

1970年我在石灰廠(后改名為石煤礦)與附近農(nóng)村一位姑娘結(jié)了婚,1971年生下第一個女兒。雖然當(dāng)時我是廠里學(xué)毛著的積極分子,但全國正在搞三查一清,廠里派人到四川搞了外調(diào),回來后縣里決定下放我回父親出生地三節(jié)公社白雨大隊第一生產(chǎn)隊。

我第四次被取消了國家糧,由廠里出木料石灰用的拖拉機拉到了隊上。隊上社員出義務(wù)工、用我的下放費幫我蓋了兩間瓦房,我有新家了。我先在隊上出工、當(dāng)記工員,后到瀏陽縣搞副業(yè),每月交30元記工分。1976年我有了第二個女兒,一家四口生活雖苦,但還過得去。

再后來我?guī)廴巳チ藶g陽縣我搞副業(yè)的林場,讓她幫忙做飯,誰知她卻與林場一位合同工跑了。我們離了婚,她帶著兩個女兒嫁給了那個人。

1979年聽說中央在為右派分子甄別改正,我一狠心賣掉房子,挑著被蓋與木箱,從平江到武隆,再前往成都,最后到北京上訪。中央統(tǒng)戰(zhàn)部一位老同志見了我,并在統(tǒng)戰(zhàn)部信訪室的公函頂上用毛筆批了一句:請中共湖南省委按中央100號文件精神妥善處理解決。

我回到長沙,將此函交給了省委統(tǒng)戰(zhàn)部,在平江又被安排到縣委招待所住了4個月,其間務(wù)工掙點生活費,幾經(jīng)周折,終于被落實政策回到石煤礦上班。文件上注明:系作全民正式工安排。

父親被錯劃的右派改正了,但他已于1960年在勞改中死去,政府共補了500元給我們?nèi)值埽硪粋€弟弟已去世)。

我1981年在石煤礦與現(xiàn)在的愛人結(jié)了婚,她帶來一個兩歲的女兒。1982年我調(diào)到縣玻纖廠后,我們又有了一個女兒。隔年我又被調(diào)往平江縣氯肥廠,直呆到1998年從那里正式退休。

1994年,為了供兩個女兒讀書,我辦了內(nèi)退,在家中搞夜宵并經(jīng)營煙酒日用品。每天夜里兩點關(guān)門、三點上床。為了讓女兒圓我的大學(xué)夢,我雖苦卻樂!兩個女兒也爭氣,先后考上了大學(xué),畢業(yè)后皆在廣州安家落戶。一個在外企,一個在報業(yè)集團。皆結(jié)婚生子,買了房、買了車。

2006年我隨同愛人到廣州給大女兒帶外孫,過上了無憂無慮、幸福快樂的晚年生活。

感謝鄧小平,感謝改革開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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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06期 總第806期
出版時間:2024年0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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