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稿 | 烏仁娜 牧歌世界,把根留住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本刊記者 李乃清 發(fā)自上海 編輯 鄭廷鑫 日期: 2018-01-03

她從鄂爾多斯走出來,為全世界的聽眾開辟出一個如此廣闊的聽覺世界,而她的根本,一直都在草原上

自豪的牧羊人 在廣闊的大草原上/生活變成了一種旋律 響徹世界的盡頭

我將不厭倦地守護著我的羊群/安詳?shù)卦诜饰值哪敛莸厣铣圆?/span>

孕育自家鄉(xiāng)搖籃的/我的傳統(tǒng)、歌謠,及故事/我將帶著它們到遠方

——《在草原上》(H?d??)歌詞   

正如烏仁娜自己寫下的歌詞,草原生活是她在音樂中不斷回溯的源頭。

在蒙語中,“烏仁娜”表示“靈巧”,也帶有“勇往直前”的意思,這似乎預(yù)示著她的音樂征程:從離開故鄉(xiāng)到上海讀書,再至走出國門與海外音樂家合作,二十多年來,烏仁娜巡演全球,如今已“游牧”六十多國,輾轉(zhuǎn)待過柏林、開羅等地,她已能說漢、德、英、阿4國語言,但仍堅持用蒙語歌唱。

鄂爾多斯是“歌的海洋”,但從沒有一個蒙古人像烏仁娜那樣,被傳統(tǒng)文化充分滋養(yǎng)后,在音樂旅途上走得那么遠,為聽眾開辟出一個如此廣闊的聽覺世界。

烏仁娜的歌聲,在胸臆深處,在靈魂深處,在內(nèi)心深處;人們在她的歌聲中感動落淚,看見光亮,覓到安寧,她那“跨越4個八度的樂器”征服了世界各地聽眾;她和圖瓦女歌手珊蔻(Sainkho)被俄羅斯樂評人譽為“亞洲女高音雙姝”;因?qū)κ澜缫魳返呢暙I,2003年她還榮獲了德國RUTH最佳國際藝術(shù)家大獎。

金秋10月,烏仁娜受“世界音樂季”邀請來上海演出,24日晚“靈魂歌者的盛會”上,她和波蘭猶太三重奏Kroke及圖瓦共和國恒哈圖(Huun-Huur-Tu)樂隊合作,在她時而悠揚時而柔弱的聲息中,人們仿佛沉入夢境:油綠的大草原,棕紋的花馬兒,山丘綿延,巨石零落,日之夕矣,牛羊下來……

牧歌世界,烏仁娜與諸多世界一流樂人合作過。幾年前,她開始使用全名烏仁娜·察哈爾圖格旗(Urna Chahar-Tugchi)?!安旃柺莻€游牧部落,有4個不同的小部落,其中一個是圖格旗,以前掌管白旗。剛?cè)サ聡鴷r,有三四年我都沒有全名,后面的姓就是一個小星星,他們說你名字怎么這么長?其實我們少數(shù)民族很多名字都這樣,在國際上,姓氏很受重視,沒有姓,好多時候根本找不到你?!?/p>

“察哈爾圖格旗”更像一個完整的帶有文化傳承意義的稱謂,體現(xiàn)著烏仁娜對鄂爾多斯強烈的情感歸屬,“遇見一棵樹,總想去看看它的根是怎樣的,把根留住,有根的藝術(shù)生命才更長?!?/p>

《藍色草原》

“外地人”

“我唱歌從來不緊張,這是很自然的事情?!睘跞誓日f,歌唱于她就是個純?nèi)巫匀坏倪^程:“我從沒學過唱歌,但母親和祖母成天唱歌,不論是在家或在放羊時。在蒙古草原,人們先聚著喝茶,過會兒喝點酒就開唱。我剛到歐洲時感覺非常怪異,我看到的都是在講話的人。”

練嗓子不屬于烏仁娜的日常工作,她隨時都可以歌唱。在這個草原女兒看來,音樂應(yīng)該和自然一樣,在自己的法則下運轉(zhuǎn)生長?!白匀粨碛凶约旱撵`性與力量。我也希望自己的音樂能負載這些力量?!?/p>

1968年冬,烏仁娜生于鄂爾多斯草原一戶普通牧民家庭,兒時她和鄰家小伙伴們每天一同外出放羊,“當水草豐美時,我開始為在草原上剛下完小牛犢的母牛忙前忙后,10年時光很快就這樣過去了。”

村里孩子10歲開始上全日制小學,她也騎上自己的馬兒去學校,“等上中學時,學校太遠,我兩三天回家看望阿爸阿媽一次。學校紀律很嚴,每天早上太陽才剛升起,我就得從溫暖的被窩里爬出來上課。在這兒,不是綿羊、羊羔和牛群的叫聲吵醒我,而是學校的鈴聲?!?/p>

對烏仁娜來說,從獨自做決定,說服父母,到以音樂為職志,都非常不易。對前幾代鄂爾多斯牧羊人而言,音樂是生活的一部分,但并不是一個職業(yè)。

蒙古姑娘本該成家的年齡,烏仁娜的決定卻驚到了父母:“去學音樂?!逼鸪?,父母不予理會,但她心意已決。幾個月后,母親唱了首歌,望著愛女終于點了點頭:“你可以去城里呆一年?!?/p>

19歲那年,烏仁娜成了當?shù)氐谝粋€離家去城里學音樂的孩子。在呼和浩特,她認識了內(nèi)蒙藝校一位老師,隨之學習揚琴,但她付不起學費,“雖然我家有很多羊馬,但牧民生活跟城市生活完全不一樣,我們很少用現(xiàn)金。去城市后我用了很多錢,父母都說,這孩子怎么回事?。俊崩蠋煴粸跞誓鹊那髮W心志感動,她獲得了照看小孩換取上課機會的特殊待遇。

那些日子,烏仁娜吃了不少苦,白天看小孩加上課,只有晚上才有時間習琴。有時甚至累得栽倒在揚琴上,第二天醒來,琴弦在她臉上留下數(shù)道印痕。6個月后,壞消息傳來:老師要去上海。又過了數(shù)月,烏仁娜收到來自上海的電報,老師沒忘記這個極具天賦的女孩——“來上海吧,可以考上海音樂學院。”

1989年,21歲的烏仁娜只身來到上海。那是比第一次離家更漫長的旅程,“原先覺得能考進內(nèi)蒙藝校就很滿足了,呼市離我們家都那么遠,我在草原上想象——上海就是另一個星球。你可知道?到上海后,3個星期寒假,我有兩個星期在路上。先坐火車到北京,從北京到呼市,然后坐班車到東勝,這是一天一班的班車?。∧菚r我要在呼市住一晚上,東勝到烏審旗要坐班車,又住一晚上。從烏審旗到蘇木,又坐班車,這樣才到了家?,F(xiàn)在這些時間都可以飛到柏林了?!?/p>

從呼和浩特到上海,這個來自無名游牧部落的鄉(xiāng)下女孩,赫然發(fā)現(xiàn)自己身在一個陌生城市。剛到上?;疖囌?,她嚇壞了:“火車里就那么多人,一出來更糟糕!無數(shù)的人,無數(shù)的車,車后是無數(shù)的房子,螞蟻山一樣?!彼爤A雙眼回憶道。

在內(nèi)蒙古讀書時,由于個性桀傲,烏仁娜拒絕學習漢語,由此給自己惹下不小麻煩。剛到上海那天,她一句中文都不會,都不知怎么問路。她手上捏著僅有的那張皺巴巴的電報紙,上面有老師留下的地址,她搭了幾輛公交車,但卻不確定具體開往哪里。那個夜晚,她精疲力盡、迷失、害怕,在路邊長椅上嗚咽起來,直到一位好心的老人家看了她電報紙上的地址,把她帶到老師家中。

陌生的城市,陌生的語言,她繼續(xù)為老師照看小孩,練習揚琴。許多年后,烏仁娜與那位老師在紐約的一場音樂會上重聚,對方才袒露自己當初的“私心”:“我‘引誘’你來上海,不只因為你的音樂才能,還因為我們的孩子太想念你和你的歌聲了!來了上海,見不到你,他總是哭鬧。”

由于漢語生澀,這個會當街放歌的“野姑娘”曾遭過不少白眼,如今回想,烏仁娜噗嗤一笑,還能學上??谝粽{(diào)皮地模仿——“看不慣時,他們就說,這是哪兒來的‘阿第寧’(滬語:外地人)?”

“高山流水”

來滬3個多月后,烏仁娜開始學說漢語?!耙驗橐荚嚢?!來上海時,我背了滿滿一麻袋蒙文書,聽說所有考試要用漢語考,我一下子傻了?!?/p>

如愿考入上海音樂學院后,她并沒選擇聲樂,而是繼續(xù)學習揚琴?;蛟S這正好挽救了她的創(chuàng)造力與歌唱天賦。

和對于“說”的羞赧相比,烏仁娜對于“聽”和“觀察”有一種迷戀,“求學期間,同學說我多管閑事:你是民樂系的,去聽交響樂干啥?大提琴小提琴考試我都去聽,鋼琴和聲樂我也去聽,民樂系其他考試我也去,我還是惟一一個在一堆男孩子中間打籃球的女孩,他們都說我是瘋子?!?/p>

從“聽”中,她發(fā)現(xiàn)許多具有“純真嗓音”的同學在學院派訓練下喪失了歌唱生命力,“在上音我遇到很多好聲音,來自文化古老豐富的西藏、新疆等地區(qū),但這些同學畢業(yè)后唱起來都一模一樣,惟一不同的是演唱的語言,這真是恥辱。”

讀書期間,烏仁娜天賦的嗓音可謂高度機密,只有私底下她才唱給朋友聽。上音畢業(yè)后,她回到呼和浩特,在內(nèi)蒙古管弦樂團演奏揚琴,由于演出機會有限,她辭職又去了北京,在那里遇到了老鑼(Robert Zollitsch),一個來自德國巴伐利亞的箏樂手。

老鑼當年在北京學古箏,并與中國樂手一起演奏,烏仁娜加入他們的演出。老鑼仍記得烏仁娜當起歌手的那個神奇時刻:“演出《交匯》這首曲子時,我們正進行到揚琴獨奏部分,突然間烏仁娜做了個決定:‘我想唱?!_始唱,太不可思議了!即興演出對她來說是未曾經(jīng)歷的新嘗試,但她的表現(xiàn)非常成熟?!?/p>

烏仁娜后來成了這個“高山流水”樂團的主唱,團中還有同樣畢業(yè)于上海音樂學院、如今已蜚聲歐洲的笙演奏家吳巍。他向本刊記者的描述中,充滿了對烏仁娜的敬佩:“她很偉大,一個人從內(nèi)蒙古過來,什么都沒有,只帶了一個夢。93年第一屆北京爵士音樂節(jié),我們開始合作,她的堅持是我非常佩服的,以前和她合作的人,很多都已經(jīng)改變路線了,但她沒變,唱歌對她來說,就是生活的一部分。可貴的是,她把她對于整個草原的寬廣和人們對之向往的感受傳達到了世界每個角落,這是城市火柴盒里天天刷手機的人所不了解的,她也不用這些,她很樸實,有很多優(yōu)秀品質(zhì),多年過去,她還是保持著本色。你怎樣面對民族文化?有的人說,我們要搞點其他東西在里面,模仿敲敲打打的民樂,這是CCTV的模式,不會留下去的東西。你聽到她的歌,是timeless的,人們用心和心交流,當今社會,這種東西太少了,到最后,假的東西太多了?!?/p>

烏仁娜后隨老鑼定居德國,一度,他們婦唱夫隨,錄制了專輯《藍色草原》。這張絕大部分是傳統(tǒng)蒙古歌謠的稀有專輯中,老鑼除了演奏箏、與烏仁娜一同編曲,偶而也擔任一些雙喉音演唱。在吳巍手上,笙也發(fā)出奇妙的聲響。

吳巍回憶了“高山流水”最后一次合作:“十多年前,在德國一個小教堂里,我們幾人進行了一場音樂會,演出結(jié)束掌聲特別熱烈,我們還加演了。那種凝聚力,那種energy,確實震撼人心。那晚之后,200張CD一眨眼就沒了!我覺得,老鑼到現(xiàn)在為止,藝術(shù)質(zhì)量最高的還是在當時,現(xiàn)在他有很多娛樂化的東西,當時就是純藝術(shù)?!?/p>

《生命》

“生命”

國內(nèi)聽眾認識烏仁娜,最早可能源于多年前的兩首廣告歌曲:一支油漆廣告和一支數(shù)碼器材廣告,兩首歌都出自她1995年的專輯《蒙古草原之歌》(Tal Nutag)。

至今,烏仁娜已推出《交匯》(Crossing)、《藍色草原》(H?d??)、《在路上》(Jamar)、《生命》(Amilal)、《肖像》(Portrait)等多張專輯。

1995年,烏仁娜第一張專輯出版,曾在家鄉(xiāng)引起討論。親友后來才告訴她,他們當時無法接受她的演繹,認為她把長調(diào)“唱得太慢了”。她反駁道:“你去鄂爾多斯草原,找當?shù)氐睦先搜莩皇赘?,一定是這樣的節(jié)奏。”

為了這個“一樣”,移居海外后烏仁娜差不多每年都會回一次鄂爾多斯,走訪本民族的老歌手,記錄那些失落的文明。“鄂爾多斯的每首歌都有一個故事。其實1991、1992年我已經(jīng)開始回草原去尋找老人錄音。1997年,我進行過一次傳統(tǒng)民歌搜集工作,3個多月一直在路上,找了很多人,錄了二十多小時的音?!?nbsp;

2009年,烏仁娜出演電影《成吉思汗的兩匹駿馬》,導演琵亞芭蘇倫·戴娃(Byambasuren Davaa)曾憑借《哭泣的駱駝》榮獲奧斯卡最佳紀錄長片獎。

在這部半紀錄性質(zhì)的音樂電影中,烏仁娜帶著姥姥留下的一把只剩下琴頸的馬頭琴,來到蒙古國尋找失落的歌謠《成吉思汗的兩匹駿馬》。馬頭琴是“文革”中遭到破壞的,琴身上只有依稀可辨的歌詞。經(jīng)歷這趟尋根之旅后,電影末尾,烏仁娜終于在沙漠深處找到一位能完整演唱這首歌謠的老婆婆,她像個孩子一般在老人懷里哭泣。

這首廣泛流傳于蒙古的著名長調(diào),在烏仁娜的歌聲版本中,音句末梢處像消失的云朵,有種冥想的獨特韻味?!懊晒抛逡魳酚虚L調(diào)和短調(diào)兩種,但最近幾十年,大家把長調(diào)縮成了中調(diào)去唱,尤其是通過電視節(jié)目推廣的這些歌,總是很大聲,令它們喪失了本來面目?!?/p>

在較新的《生命》專輯中,烏仁娜自己創(chuàng)作了絕大部分詞曲,她的歌聲超越了傳統(tǒng)世界音樂“地域聲響”的概念,總結(jié)了她離開蒙古多年后的思考,其中有對于生命的沉淀與低吟,專輯在泰國清邁山區(qū)的木屋中進行錄音。專輯制作人鐘適芳向本刊記者回憶:“對于生活即歌唱的烏仁娜而言,對著開闊的大自然她更能釋放自己,唱出動人的故事。有趣的是,她每唱至高音處,樹上的蟬就像是找到了合音般急鳴起來。此時,烏仁娜的聲音與自然合而為一。”

《生命》是烏仁娜和老鑼分開后完全自由表現(xiàn)的起點,那一首首作品,不論是使用配器還是唱腔與氣息的控制,更具有一種根源性的勇氣和原始張力。烏仁娜的聲音表情非常豐富,某外國媒體評價:“她唱起來像孩子,像女妖,像斗士,像一只迷失的羔羊,又像一位勇猛的馴馬師?!?/p>

《生命》專輯中有首名為《無私》(Haram gui)的歌,是烏仁娜獻給父母的,“生而為人是一種幸福,智慧、照顧與寬厚,是父母給我最有價值的寶藏,讓我克服生命中種種艱難;父母從小教育我,你不要怕,有東西要和別人分享,我發(fā)現(xiàn)這不是給我一個人的禮物,我希望它是給全人類的,如果一個人可以‘無私’,他會感覺到無私帶給他的好處。”

10月24日晚,面對臺下十多位來自鄂爾多斯的親友,烏仁娜再次唱響了這首感恩的歌:坐在無限的草原上/體會這世界的美妙/過往遭遇與歡欣顯現(xiàn)眼前/我要把這些故事唱給你們聽;在柔和的月光下/環(huán)視這包圍著我的世界/我舒緩而平靜/祝福你們……

《成吉思汗的兩匹駿馬》劇照

圈起羊馬,這是退步

人物周刊:你現(xiàn)在多久回一趟鄂爾多斯?

烏仁娜:差不多每年一趟,回家看看父母。那邊變化特別大。一年級時,我騎馬去鄰居家里上課,孩子們都聚在一個人的家里,上完課騎馬回家。第二天,去另一家(是在蒙古包里上課嗎?)現(xiàn)在鄂爾多斯已經(jīng)沒有蒙古包了。那時的草原完全free,不僅對牧民,對所有牛、馬和羊都是開放的。上世紀80年代中期,國家規(guī)定要分地,分了地之后又規(guī)定要圍起來,所以每家都有一塊草地,比城市里的小花園要大很多,但草原變成一個人家的私產(chǎn)了,我不知道為什么要這樣做。

我去過很多國家演出,有時間會觀察這個國家,與當?shù)啬撩窠涣?。把草原上的馬和羊都關(guān)起來,我覺得這是一個退步。在歐洲也曾發(fā)生過這樣的改變,但過了幾十年,牧民發(fā)現(xiàn)事情不對,近幾年已開始把關(guān)起來的動物放出來了,逐步重視綠色食品。為什么別人要走出來的地方,我們卻想要進去呢?我們看到別人的經(jīng)歷,應(yīng)該馬上吸取教訓。有些事情,我覺得要多聽自然的,做些比較聰明的決定,而且要考慮未來?,F(xiàn)在的人們忙忙碌碌,只看著那個小小方方的屏幕,但你周圍有那么多東西。人類有些變化不是很富有遠見。

人物周刊:你父母現(xiàn)在多大年齡了?生活怎樣?

烏仁娜:他們都七十多了,還是牧民,生活在草原上,養(yǎng)著羊和牛。

人物周刊:他們參加過你的音樂會嗎?對你的音樂事業(yè)怎么看?

烏仁娜:幾年前在北京演出時,他們來聽過,當然很高興。怎么看是另一回事,尤其是近幾年,我在不同的國家,如果有足夠能力和時間,我喜歡與當?shù)啬撩窈娃r(nóng)民這些與大自然接近的人交流。跟大自然相近的人們,他們有一些理解自然和人類的哲學。我從我父母這里學到很多,我的父母真懂得人類應(yīng)該如何與自然相處。

我感覺能生在草原上一個牧民家里是非常幸運的事,后來到上海上學,又能看到不同的世界,能去不同國家演出、生活,接觸到不同文化,學到很多東西。如果光知道一個世界,很多事情大概理解不了。草原上有這樣的變化,可能因為很多做決定的人更了解農(nóng)民的生活哲學,但農(nóng)民和牧民的生活方式其實不一樣,雖然他們都與大自然相處。一定要了解很多東西,才能更好地促成發(fā)展。

游牧四方,把根留住

人物周刊:你的網(wǎng)站上介紹說,這是“新游牧部落的歌聲”,你如何定義自己的音樂?

烏仁娜:我自己不太會說是唱什么歌的,這些都是不同國家的記者們起的名字,有時是唱片公司起的,寫報道和小傳時會用。我自己的想法是做“人類音樂”,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喜歡聽的音樂。我去過不同國家演出,來聽我音樂的人們,我都覺得很美,我能感受到一種人類的美。我每次都說,我為我在全世界的歌迷感動,他們給了我最美的禮物:不管我走到哪里,無論他們是什么膚色、什么文化、什么宗教、什么國家,不管是男人、女人、一歲的孩子還是90歲的老人,我睜開眼睛看他們,那么干凈、純粹。有時候,只要我們能open,會發(fā)現(xiàn)最基本的東西連在一起,這就是觀眾給我的禮物,我很感動、也很感激。

人物周刊:你在2005年去了埃及,那時怎么想到要離開歐洲? 

烏仁娜:我喜歡不同的語言和文化,和不同的人交流。我是出生、長大在草原上的,全身都是游牧民族的血液。不僅我是這樣,很多人都有這種活動,只不過不是以牧民的方式,但也是在流浪。

人物周刊:為何選擇埃及?阿拉伯文化有何特別的吸引力?

烏仁娜:你不覺得阿拉伯的古文化很有力量、很有意思嗎?要認識一種文化,如果僅僅是去看一看、認識幾個人,這是不夠的。文化是奇妙豐富的,就像認識人一樣,如果可以聊很多方面的事情,彼此就可以認識;如果只是坐在一起不說話,可能就只是表層意義上的交流。生活所需求的很多東西,我們都是不可能靠理性理解的。

人物周刊:你去的時候,還不會阿拉伯語吧?

烏仁娜:不會。很可惜,我的阿拉伯語現(xiàn)在還不怎么好,在那里我最多靠自己的感覺去學習和工作,因為古典阿拉伯語很美,像詩朗誦一樣。但現(xiàn)在使用的阿拉伯語就是街頭用語,有一點兒雜了,我沒有太大動力說服自己去學好這樣的語言。

人物周刊:在當?shù)氐纳钤趺礃??我們對埃及的想象,通常是大太陽和尼羅河。

烏仁娜:是啊,那里的夏天很熱,有時候四十多度。如果你去旅游,而不是生活在那里,你只能看見大家都在看的地方,比如金字塔,而且只有世界上最最有名的那3個。但我在那里去過薩卡拉,從開羅過去要開車兩小時,那里是一片沙漠,中間有兩個金字塔,是最古老的金字塔,它們不是直直的三角形,到上方2/3有一個梯形。我感覺這里的金字塔真的很魔幻,但開羅最有名的那3個金字塔,可能去的人太多了,我卻不覺得它魔幻。

人物周刊:埃及文化對你的音樂創(chuàng)作有影響嗎? 

烏仁娜:其實我并不是去交流文化的,我覺得,認識了一種文化之后,并不一定馬上就要使用它,最好的發(fā)展方法是有自己的根,在根的基礎(chǔ)上,我們交流和接觸不同的東西,自己去發(fā)展。

如果你真的認識到自己的根的話,有各種顏色也很美,就像大自然一樣,草原中不全是綠草,也有黃色的花,有風的聲音。大自然有很多情境,有些事不是每天都發(fā)生。我覺得,一個負責的人去接觸不同文化和國家,最重要的還是認識自己。我常說,如果想尊重別人,首先要尊重并愛護自己的文化,然后才會受到很多尊重。這一直是互相交流的東西,不是說尊重了別人,就會變成別人,因此我常常談這個“根”,很多東西都是連接在一起的。

世界很大,人類很小

人物周刊:你兒時印象最深的一首蒙古民謠是什么?

烏仁娜:有很多,說實話,我也不記得了。在草原上,游牧的人們通過觀察和聽進行的教育更重要。我不知道第一個對我唱歌的人是誰,也許是我姥姥,也許是我爸媽,也許是草原上的一個老人家,我不知道,但他們都會唱歌。記憶中過年的時候,我就要兩歲了,大家一起唱了很多歌。在草原上,大家圍坐在一起,先喝點茶、吃點東西、喝點白酒,然后唱歌彈琴。這個環(huán)境、文化,和音樂是融合的。

我從小就有自由創(chuàng)作的天分。我很感激父母,他們給了我很大一部分天分,感謝我的家鄉(xiāng)鄂爾多斯草原;感謝大自然和文化。很小的時候,我就唱我自己的歌。我媽媽問,你在唱什么呀?她聽到不是傳統(tǒng)的民歌。我常常這樣。

人物周刊:那時候創(chuàng)作的歌是什么樣的?

烏仁娜:正如我專輯里自己所寫的歌詞,大部分是寫大自然以及我觀察、感受到的一些東西。世界很大,人類很小,我希望通過我的一點點工作,傳播一些好的信息。

人物周刊:介不介意說下當年組建“高山流水”樂團時,你和(前夫)老鑼在音樂創(chuàng)作上的合作和相互影響?

烏仁娜:我不會說Robert的,我和世界上不同音樂家進行合作交流,他對我來說,只是這很多音樂家中的一個?,F(xiàn)在與我合作的音樂家在國際上很有名望,比如Djamchid Chemirani已經(jīng)七十多歲了,他不僅是非常優(yōu)秀的音樂家,也是21世紀惟一一個敲伊朗Zarb鼓的國寶級人物,而這次隨我來的波蘭樂團Kroke也很厲害,能和這些優(yōu)秀的音樂家合作,是我的幸運。

人物周刊:認識你的歌聲,最早是從電視廣告里那首《Jigder Nana》,據(jù)說這首蒙古傳統(tǒng)民歌是一首情歌,可否分享下你對愛情的理解? 

烏仁娜:我不愿意多談愛情,我不知你們有沒有這樣的感覺,近幾年,好多地方的音樂,尤其是流行樂,都大量地在談?wù)搻矍?,但我所了解的愛是很廣大的。愛很美、很大、很強烈,而且是非常豐富的。今天許多歌曲都把愛形容得太?。何覑勰?,你離開我,我今天很痛苦,什么什么的……我真的想問,愛就那么小嗎?也許是現(xiàn)在的我們沒條件在草原那樣寬闊的地方生活,我們都住在小小的房子里,在里頭工作,我們接觸廣闊世界的時間越來越少,也許這是人遠離大自然帶來的最大傷害,我們不再有力量去感覺、去忘記,這很可惜。我想,就算我們生活在房子里,我們的思想應(yīng)該是自由的。愛不應(yīng)該就只是我愛你、你不愛我、你愛上了別人,這只是一個人日常生活中小小的事情,人類不是一個人,愛存在于每個人,我認識的愛是這樣的愛。

(感謝吳巍、鐘適芳受訪;寧二、亦朋、王賞協(xié)助聯(lián)絡(luò);實習記者葛明寧整理錄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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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06期 總第806期
出版時間:2024年0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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