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理 | 波蘭 時間圍城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本刊記者 吳琦 發(fā)自波蘭 圖/本刊記者 大食編輯 鄭廷鑫 日期: 2018-01-03

“不要自認無人知曉,因為詩人已將其牢記”

出發(fā)之前,我把手表留在了家里。有些旅行的作用正是在于打亂日常生活、擊碎時間。

我以為波蘭就是這樣一個目的地,它在歐洲大陸的偏遠角落,在羅馬與拜占庭之間,在法西斯和共產主義昔日強光的照耀下,在至今濃霧未散的鐵幕中。16、17世紀,波蘭一度與立陶宛建立聯邦,成為歐洲面積最大、人口最多的國家,但并未成就什么霸業(yè)。中歐總被認為是一個“創(chuàng)造的西部”和“模仿的東部”之間粗糙的平均值。有學者說,中歐是不存在中心的,即使是哈布斯堡王朝的維也納也稱不上,中歐的內核是想象性的,以一種“離心的方式”緩慢地運行。

在我所見到的波蘭人身上——和我去過的其他中歐國家一樣——大概就有這樣一種離心的距離,一種對他人的警覺、對暫時來往的人的冷漠,不至于令人不悅,只是匆忙。他們更愿意專注于例行的習慣——公文包、寵物、隨身的書、酒吧里的酒精、公交站里無聊的空氣。這種自顧不暇的性格本身就是一份證據,指向了20世紀的黑暗歷史,以及此前所有經過波蘭的搶掠、屠殺、戰(zhàn)爭和大國政治的陰謀。

波蘭人有一句經典的自嘲,“嘿,事情還沒有那么糟?!被蛘?,用1996年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維斯瓦娃·辛波斯卡(Wisawa Szymborska)的話來說,“我們繼承希望——領受遺忘的天賦。你將看到我們如何在廢墟中生養(yǎng)子女。”詩人的語言,為所有來到波蘭的客人做出了提醒。

Stocznia Gdanska (瓦文薩曾經工作的船廠)華沙老城

烏鴉

在華沙(Warsaw),最先向我們張開懷抱的是城里的烏鴉。這些黑色的鳥在山毛櫸的枯枝敗葉中跳躍,在迷蒙的天色里飛翔,完全搶走了鴿子、喜鵲這些“善類”的風頭。據作家布魯諾·舒爾茨(Bruno Schultz)的講法,“每一只烏鴉都有一根屬于自己的樹枝并將它視作自己的地盤?!倍鴹⒃谌A沙的這一群沾染了幾分涼意,成了中歐之冬的主人。

舒爾茨就生活在二戰(zhàn)時期的波蘭,是作家、畫家,也是猶太人。因為得到一位頗通藝術的蓋世太保軍官的保護,躲在軍官幼子的臥室里創(chuàng)作壁畫,得以維持生計。一年后,另一位蓋世太保槍殺了他,因為這位軍官曾經庇護的一位猶太牙醫(yī)死在舒爾茨的庇護者手里。這像一個游戲,“你殺了我的猶太人,我也干掉你的。”

納粹把波蘭稱作“世界的陰溝”,華沙的百余萬人口在二戰(zhàn)中死亡過半。希特勒的計劃是,戰(zhàn)爭過后,這里將只是地圖上的一個點,作為一座火車站供人往來。他在戰(zhàn)前就揚言要侵占波蘭,華沙大學建筑系的師生提前著手對華沙進行了全面測繪,為日后重建留下了大量照片、圖紙。戰(zhàn)后,他們頂住蘇聯當局的壓力,堅持按原樣重建華沙,尤其在古城,有些細節(jié)部位若缺少參照,寧可留出空白,待日后補齊,也不貿然改動。華沙居民也被動員起來,參加捐款和義務勞動。

與古老歐洲的許多城市相比,華沙雖是新城(現在的城市主體多完成于20世紀50-70年代),但每走幾步就會路過一個舊物。有時是一座老教堂,有時只是搭一根線在馬路上方,以示這里曾有一座橋。更多的是幾根柱子、幾塊地磚、半扇門廊,以及各種建筑表皮上密集的彈孔。好像這座重生的城市并不追求煥然一新。在華沙不斷遇到的烏鴉,一再加強著我的這種印象——斑駁的雜色、衰敗的青與黃。倒是那些爬山虎瘋長如火,成了昔日戰(zhàn)火的替代品,至今試圖點燃墻壁。

一些奇怪的現代建筑試驗穿插其間,比如一座號稱世界最窄的房子,夾在兩座樓之間,僅有1.5米寬,那里現在是以色列作家艾特加·凱雷特(Etgar Keret)的住所。

重建工作到今天仍在繼續(xù)。城市的近郊,用戰(zhàn)后清理出的廢墟堆積成一座座“假山”,電線桿歪斜著,極不自然地綿延起伏,自成一條駭人的天際線。城區(qū)里保留了大片空地,看起來不像其他大城市那樣擁擠,其實也是戰(zhàn)爭后遺癥,這些土地現在產權不明,許多案子堆積在法庭。當我們走進一些教堂,導游會提醒我們注意那些新刷的油漆。若早幾個月來,便看不到那尊金色的天使,再幾個月之前,那幅耶穌畫像也還沒有掛上。

除了這些“為了忘卻的紀念”,對城市機能的安排也充滿了諷刺。波蘭國防部的對面就是俄羅斯大使館,占地面積驚人;號稱養(yǎng)了150只松鼠的肖邦公園里,有一條“中國大道”,是與中國五礦的合作項目。導游說,二戰(zhàn)后的老華沙,沒變的只有三樣:土地,天主教,共產主義。

城中心最顯赫的建筑物是科學文化宮——斯大林留給波蘭的禮物,當時的華沙人顯然不能拒絕。不過現在,到底是拆除還是保留這個龐然大物,引起了激烈的爭論,有人認為這是共產主義時代留下的不祥之物;另一種意見則說,留著無妨,且看誰才是最后的贏家。多數歷經二戰(zhàn)洗劫的城市都有這樣的自覺,袒露一些歷史的傷痕,揪住時間??墒菦]有誰會永久地停在過去,尤其是在新的千年,“見風使舵”好像并不是一個壞詞。

位于戴高樂廣場的前共產黨中央委員會在1989年之后改成了股票交易所,如今樓下賣的是萬寶路和法拉利??茖W文化宮的周圍也是寫字樓林立,正對面就是著名的瑞典服裝品牌H&M。許多因為戰(zhàn)亂而移民國外的波蘭商人回到這個寸土寸金的城市中心,一座座摩天大樓拔地而起,在絕對高度上挑戰(zhàn)昔日的巨人。

只有老城廣場還是舊模樣,一半因為紀念歷史,一半需要吸引游人。這里倒是沒有了烏鴉,美人魚雕像是華沙的守護神。游人多的時候,鴿群會來。只是我清早便到了,廣場上十分冷清,只有一位舊貴族打扮的守衛(wèi)來回溜達,正指揮工人打掃,路邊擺著一扇棄用的鐵窗,像是一顆卸下的心房。噴泉旁邊,一只死鴿子濕答答地躺在地上。

格但斯克又名但澤,故鄉(xiāng)在這里的作家格拉斯寫過著名的“但澤三部曲”:《鐵皮鼓》《貓與鼠》《狗年月》

起義

Warsaw,變換一下字母順序,就是saw war(見證戰(zhàn)爭)。導游說,如果華沙是一個人,那么他只有一只眼睛或一條腿。波蘭導演安德烈·瓦依達寫過一句電影臺詞,“沒有起義軍的華沙,就像失去了一只胳膊?!?/p>

18世紀晚期,俄國將波蘭占為附屬國,伙同奧地利、普魯士,瓜分波蘭國土。華沙被劃歸普魯士,成了一個邊境城市。為了抗擊侵略者,華沙起義。

19世紀中葉,俄國士兵在波蘭為所欲為,一度關閉了華沙所有的禮拜場所,甚至逮捕了參與禮拜的平民。全國默哀,華沙的婦女在接下來的兩年里一直身著黑衣。華沙起義。

1944年8月1日,華沙再次起義,向德軍發(fā)起攻擊,想搶在蘇聯軍隊到達之前建立一個獨立的波蘭政權。德軍派出了最精銳的部隊,紅軍則暫停了行動,等待納粹幫他們消滅控制波蘭的最后障礙。最后雙方各有1.7萬名戰(zhàn)士犧牲,華沙市民死亡人數達到20萬人,剩余人口被驅逐出城,德軍撤離時還在城內埋下地雷。

在華沙隨處可見兩個英文字母——PW,刻在墻上,或隨手涂鴉,這是這座城市的密碼,拼成一個鐵錨的形狀,扎在華沙的肉體。它是波蘭語Powstanie Warszawskie的縮寫,翻譯過來還是那4個字——“華沙起義(Warsaw Uprising)”。

如今在各種雕像、碑文、教堂的門口,仍然擺滿了鮮花和蠟燭,紀念此地揭竿而起的傳統(tǒng)。本來是由納粹從瑞典運來慶祝勝利的大理石,后來被鑄成了猶太英雄紀念碑,德國總理曾在這里下跪。在發(fā)生過巷戰(zhàn)的街區(qū),在尋常百姓的家門口,都擺著祭臺。事實上直到1989年之后,華沙市民才被允許公開紀念二戰(zhàn)時期的華沙起義。每年8月1日,華沙會再次拉響警報,路人停步,車輛停駛,全城默哀。起義過去45年后,在波蘭高等法院旁,才建起一座華沙起義紀念碑,重現了當時的華沙人在下水道里打游擊、在街頭殺敵。

紀念碑的對面就是波蘭的軍隊教堂。一道鐵門上赫然刻著“為耶穌而戰(zhàn)”。里面專辟一室,祭奠卡廷慘案的4421個亡靈??ㄍK案是現代波蘭人的另一道頑疾,當地人對這個話題依然抗拒,因為容易引起激烈爭吵——前蘇聯和納粹政府一度互相栽贓。

“一個人對卡廷事件的態(tài)度,決定了他對波蘭是否忠誠,”一路上嘻嘻哈哈的導游在這個問題上露出了嚴肅的神情,他說:“波蘭人不喜歡蘇聯,但喜歡俄羅斯人;波蘭人不喜歡德國,也不喜歡德國人,因為他們開奔馳,因為他們足球總是贏,因為他們驕傲?!绷硪晃粚в蝿t說,他的外公曾經告誡他,德國和蘇聯都是波蘭的敵人,他們的區(qū)別只是在于,“蘇聯總是宣稱自己是我們的朋友?!?/p>

看我們對這些舊事感興趣,他提議去墓地看看。剛好我們在華沙的停留時間趕上了天主教的諸圣節(jié),這一天是波蘭的法定假日,類似中國的清明。

這一天的清晨,全城的建筑物像老人一樣咬緊牙齒,一聲不吭。除了幾家花店,絕大多數店鋪都關門,路上也沒什么車流,因為臨時開了C字打頭的公交車,通往各大墓地。密集的住宅區(qū)里也不見人影,偶有一扇虛掩的窗戶,宛如一聲嘆息。

寒風之中,老人們最先出門,他們提著塑料袋,推著小車,里頭全裝著花,趕往車站集結。年輕人多睡了一會兒懶覺,稍后才出來,有的還帶著自己的小孩。突然一陣風把落葉吹起,我看到馬路對面的一個男人把花籃裝進后備箱,又獨自坐回前座,發(fā)動了汽車。人們臉上沒有太多表情,好像早就習慣了這樣的儀式。

我們比預計的行程晚了一些,下午4點才趕到城西的Spokojna公墓。整個華沙城的居民似乎都聚集于此,只能在人群中舉步維艱。天已經黑了,還下起小雨,不太看得清逝者的墓碑和活人的臉,只有燭火因為玻璃瓶的保護,在黑暗中浮萍一般地閃爍。導游把腳步放慢,為我們介紹,某處安葬的是一位18世紀的飛行員,某處是一位作家、一名演員、一個無名烈士……他覺得今年掃墓的人有所減少,這讓他感到遺憾。這些微光,無法再點燃慣于起義的華沙被雨淋濕的空氣。

華沙老城

肖邦

我們在南部的克拉科夫(Krakow)也遇見了這樣的雨。旅行中最痛恨的雨,卻是理解波蘭最好的契機。

雨里的克拉科夫被水洗刷,被時間磨過,黃葉綠葉浸在水里,有如一泡陳年苦酒。這里是波蘭的舊都。二戰(zhàn)后,波蘭史學界傾向于把公元9世紀的皮亞斯特王朝(Piast Poland)作為該國歷史的開端,這個王朝的首都就在克拉科夫。而那時的華沙,還要等上六百多年才會并入波蘭。

遷都華沙是因為隨著國境的變化,華沙成了地理中心,便于全國的貴族在此進行選舉,而克拉科夫則勝在資源豐富(鹽、銅、銀等礦藏),以及交通便利,東西溝通黑海與德意志,南北連接波羅的海和波西米亞。1364年成立的雅蓋隆大學是歐洲最古老的大學之一,一度也是歐洲思想最為活躍的地方。因此,克拉科夫的面貌比華沙舊,速度也再慢半拍。

我們踩著咯吱咯吱的樓梯,在一個洞穴般的辦公室里拜訪了當地的旅游辦公室,工作人員幽幽一笑,說:“克拉科夫才是最受全世界人民歡迎的波蘭城市!”克拉科夫古城的確在歐洲小有名氣。從“苦大仇深”的華沙,逃到這里,總算緩了一口氣。

早晨,在國王大道邊的一座教堂門前看到一場音樂會的通知,閑逛一天以后,連忙在傍晚趕回原地。

在夜里潛入教堂,時間好像被放得更慢。波蘭曾被稱為天主教的東部邊境,許多教堂左右兩側都掛著圣母和來自波蘭的教皇保羅二世的頭像。有人戲稱,在天主教和東正教爭相拉攏波蘭的時候,正是前者教堂里的巴洛克神跡勝過了后者樸素的墻壁。當然,真實的情況是,當時的國王希望借此舉與歐洲其他貴族、王室聯姻。

圣壇前的空地上擺出了70張椅子,但只坐了十來個觀眾,大家不敢發(fā)出任何動靜,因為挑高的穹頂制造出極好的音響效果,就連樂手喘氣、在腳下劃步的聲音都能聽見。首席小提琴手是個中年男人,剪了一個標準的鍋蓋頭,球狀的頭發(fā)隨著琴聲不斷震顫;中提琴手戴著黑框眼鏡,有些呆板,但能跟上節(jié)奏,與小提琴形成拉鋸;大提琴手是個胖子,淺色的短發(fā),襯衫第一個口子繃開,領口豎起,頻頻向觀眾點頭,卻偶爾落了拍;另兩個小提琴手都是妙齡少女,都穿著黑色長裙,可惜有一個稍胖,不知何故,拉到中間兩首曲子時樂不可支,幾乎笑出聲來;彈管風琴的女孩戲份不多,多數時候都坐在琴邊等,等到她站起謝幕時,我才看清她戴了一副別致的黑耳環(huán),下身是一條煙灰色百褶裙,這才露出她的用心。

音樂會只進行了一小時左右,曲目以維瓦爾第、巴赫為主,雖不完美,卻很怡情。遺憾的是,他們沒有演奏肖邦。

我原本以為肖邦的浪漫不大符合波蘭的氣質,后來去過肖邦博物館才發(fā)現錯了。肖邦早就把他在1831年聽到華沙淪陷時的憂憤寫進了《C小調鋼琴練習曲》,把他對故鄉(xiāng)的思念寫進了《瑪祖卡舞曲》和《克拉科夫舞曲》。盡管他從來沒有為波蘭的民族解放舉起過槍桿,但波蘭人視他為民族英雄,把他的心臟從德國人那里奪了回來,保存在華沙的圣十字教堂。博物館對他的介紹是,“肖邦第一次用音樂表現波蘭式的敏感,幾乎必然是一種憂傷,一種民族熱情?!?nbsp;

格但斯克琥珀

琥珀

離開克拉科夫,沿著維斯瓦河北上,途經華沙,最終會在格但斯克(Gdansk,又名但澤)入海。因為是海港,所以我們徹底告別了烏鴉和鴿子,聽到了海鷗的聲音。

很長一段時間,這里是波蘭的主要港口(20世紀30年代被格丁尼亞超越)。據說在17世紀,當波羅的海的水面結冰,人可以直接從瑞典跨海走來。不知當時給波蘭帶來滅頂之災的瑞典人是否就是徒步涌入?這場入侵發(fā)生在1654年,瑞典帝國攻打并占領了波蘭立陶宛聯邦,對俄國在波羅的海地區(qū)的霸權提出警告。在這場被稱作“大洪水(Potop)”的戰(zhàn)爭中,瑞典人的破壞比納粹更厲害,華沙城堡的門和地板、哥白尼看過的書都被運走。前年維斯瓦河水位偏低,又有一艘當時運送寶貝的瑞典沉船被發(fā)現。

從那時開始,格但斯克已經是世界聞名的琥珀之城。通往波羅的海的海路以前就被稱作“琥珀大道”,專為古羅馬的貴族們運送精美的琥珀制品。如今這里依然滿城叫賣琥珀,聚集了兩千多家加工廠,有一萬多家廠商從事琥珀貿易。琥珀并非頂級珠寶,但不止一個格但斯克人驕傲地告訴我,一塊琥珀的形成可至少需要四千萬年!

一塊琥珀的歷史比作為民族國家的波蘭要長得多。19世紀以前,并沒有一個名叫“波蘭”的區(qū)域在民族、宗教和語言上擁有絕對的同質性,而是維持了多民族的雜居。比如格但斯克,就擁有大量德國居民,被笑稱是德國境內最波蘭的部分,13世紀,普魯士的條頓騎士團占據此地,在波蘭北部建起13座哥特式城堡;一戰(zhàn)時又被劃為國際聯盟監(jiān)督管理下的自由市。所謂的“波蘭”民族意識日后還要靠著波蘭語、天主教的擴散,才漸漸成型。在這個過程中,反猶太主義也是一個關鍵的助力,通過把猶太人描述成一個異類,一個在宗教、經濟上的威脅,來凝聚波蘭的統(tǒng)一。

得益于商貿和運輸,格但斯克比較富裕。從16世紀的“黃金時代”開始,這個港口就是波蘭的主要財富來源,一戰(zhàn)后,《凡爾賽條約》又在維斯瓦河下游西岸劃出一條“波蘭走廊”,作為戰(zhàn)爭中的生命線。這里像個富家少爺,政治上卻并無建樹,直到一個普通工人改變了這座城市的調性。

萊赫·瓦文薩,在格但斯克列寧造船廠發(fā)起了“團結工會”,一年之后,會員人數超過千萬。盡管他本人的政治生命很短暫,但以他為代表的工人罷工等社會運動,體現了波蘭社會自20世紀70年代以來的某種“自我組織能力”,無論他們是共產黨人還是共產黨人的敵對者,這種在政治上的務實與此前那些浪漫的、慘烈的起義形成了對比。

格但斯克Wisla河邊

詩人

在一幅記錄“團結工會”成立的歷史照片上,瓦文薩正在臺上簽署協議,而他的身后,是一座列寧的白色半身像。當我們再次偏離正常的旅行路線,潛入瓦文薩起事的列寧造船廠,似乎見到了那尊塑像或是復制品。

塑像就擺在瓦文薩曾經工作的車間,臉部被塑料布層層蒙住,只能通過那個禿頭來辨認。車間里還擺了一些用泡沫、可樂瓶做成的疑似當代藝術的作品,大多已經殘缺。車間里的窗子破了,墻皮也裂了,機器都被搬空,只剩下水管、燈管、門板、磚塊這些零部件在里面呲牙咧嘴。這就是瓦文薩帶著工友們罷工、抗議的地方。再往里走,路過一間供工人們休閑的小酒館,可以來到當年簽署協議的辦公樓,一座三層的紅磚樓,門口就掛著瓦文薩被人抬著、高舉雙手的舊照。

與格但斯克城中的琥珀色不同,市區(qū)之外的船廠天色陰沉,吊臂、塔樓把機器之爪伸向天空,好像連云彩都染上了銹跡。這家昔日波蘭最大的國有企業(yè)已經產量銳減,被私人老板收購。一位舊廠子弟守著辦公樓的門,他說廠里不需要那么多造船工人,就派他在這里應付零星的游人。而當我們一踏進新老板的領地,另一位保安立即叫囂著把我們趕了出來。

也就是在“團結工會”成立的這一年,波蘭詩人切斯拉夫·米沃什(Czeslaw Milosz)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在工廠門口的紀念碑基座上,刻著他的詩句,用來紀念那些受到納粹迫害的人,我們在這里又遇到了前來獻花的人——

你,對純樸的人做了如此不堪的行為:

在目睹他的苦難后放聲而笑,

不要自認無人知曉,

因為詩人已將其牢記。

在其旁邊,紀念“團結工會”的博物館正在修建。這是另一種常用的收納歷史的方式,就像收拾舊衣服,撣撣灰塵,疊起來,放進抽屜,偶爾拿出來比比樣子,抱怨自己發(fā)了福,再也不會穿上去。

米沃什來自維爾諾的一個貴族家庭——波蘭人稱其為維爾諾,立陶宛人稱其為維爾紐斯(即現在的立陶宛首都),德國人和白俄羅斯人稱其為維爾納。當時這里還保持著多民族特性,語言、邊境和政權都在不斷變化,有人說立陶宛語也有人說波蘭語,生意人講意地緒語,政府官員則用俄語,曾經還建有相當數量的東正教堂,現已蕩然無存,此后一切才變得越來越羅馬天主教化、波蘭化、西方化。

米沃什也是波蘭的“棄子”,正如加繆之于阿爾及利亞。他流亡海外,定居美國,因為對波蘭政治的強烈不滿而備受指責。事實上,米沃什的確視加繆為知己,他說:“《反抗者》的作者,這個與戰(zhàn)后的巴黎意識形態(tài)氣氛相反的人是少數幾個向他施以援手的人之一?!钡麄兌紙猿肿约旱拿褡辶?,在回憶錄中,米沃什說,“是歐洲那個角落,它塑造我,而我也通過用童年所講的母語寫作來保持我的忠誠?!?/p>

加繆、米沃什們的尷尬處境是20世紀歷史的縮影。他們生活在一種持續(xù)的緊張之中,既意識到民主制度的失敗,又不得不提防極權的步步緊逼,揭露了現代文明在革命、市場、科技與經濟增長中喪失了最基本的倫理和信譽。“對一個同類展示最簡單的人類善意,其重要性也遠勝于任何心靈的精致?!边@是波蘭人最珍貴的戰(zhàn)利品。

影子

在華沙停留的最后一個晚上,我決定獨自去街頭走走。它已經像是一位滄桑的新朋友。

17世紀,齊格蒙特三世也曾試圖武裝干涉俄國選舉;二戰(zhàn)前,波蘭參與了瓜分捷克斯洛伐克;1999年,作為左翼民主聯盟領導人,打敗瓦文薩出任總統(tǒng)的亞歷山大·克瓦希涅夫斯基帶領波蘭加入北約;波蘭還是美國人入侵伊拉克的積極支持者,并被授權控制伊拉克南部的一個地區(qū)——“或許在波蘭人的內心深處,他們根本不喜歡自己,因為他們記得自己的醉態(tài)。是這樣嗎?”

墻上的時鐘提醒我,現在只是晚上9點——在波蘭旅行的確不需要戴著手表,因為隨處可以找到鐘表,被掛在、鑲嵌在建筑的外墻。

街上依然沒什么人,路燈比人還多,有些路段就我一個人在走,前后左右的路燈齊齊對準我,一會兒照出6個影子,一會兒又變成3個,濃淡不一,死死地跟著我。

關于影子,舒爾茨有一個比喻,他說,“我們扭曲的影子投射在房屋上,仿佛游走在琴鍵上一般?!辈徊徊?,他的說法過于輕盈。走在這樣的華沙的夜里,內心是恐懼的,城里有許多的欄桿、絲網,層層阻隔,還有萬圣節(jié)的南瓜咧著嘴,對我微笑??粗嚮爻?,電車歸位,一切都與白天相反,簡直是走進了一座倒撥的時鐘,無數老靈魂重新站起。舒爾茨會在此時復活嗎?再去光顧那家肉桂色的鋪子?或者米沃什會再次偶遇那位被他稱作“大象”的兒時摯友?“大象”曾在華沙做玻璃裝配工,同時為在倫敦的波蘭流亡政府工作,最后在蓋世太保的折磨下自殺。此時還是米沃什的句子更能鼓勵我,“沒有影子的東西就沒有力量活下去?!?  

米沃什說,他堅持用波蘭語創(chuàng)作正是因為這“在某種程度上意味著和死者交談”,出于一種作為幸存者的內疚——“可悲地恥于失敗。恥于供宰割的心。恥于獻媚的熱忱。恥于投機的偽裝。恥于平原上的土路和被砍倒當柴燒的樹木?!边@一次,我們沒有去奧斯維辛,導游的解釋是,“那又不是你們干的。”可是這種內疚,甚至恥辱,卻時刻跟我們呆在一起。

我在酒店門口多停留了一會兒。一輛轎車突然停在門口,從上面走下兩位高挑的美女,職業(yè)地遞給我一張名片,試探地問了一聲Hello。幾分鐘后,她們又從酒店里出來,其他客人對她們似乎也沒有興趣。高跟鞋踩著噔噔的拍子,遠處傳來醉漢的歌聲,這是新華沙的夜曲,也是老波蘭的忌日。

我想起在華沙王宮里見到的一尊人像,是一位背著時鐘的老人,即便時鐘已經停止,他的臉上依然寫滿了被時間打敗的神情,此時他也仿佛開口說話:不要指望一場旅行可以幫助你從時間里逃開。

我問他,時間是什么?

他回答,時間既是在我們頭頂呼嘯的狂風,也是治療這個苦痛世界的良藥,唯一的良藥。它可以塑造一個民族、一個國家,塑造仇恨,塑造遺忘,它也可以建起一座城,或者毀掉它。

                   (感謝波蘭航空對本文采寫提供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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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06期 總第806期
出版時間:2024年0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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