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知 | 為什么中國農村的自殺率是城市的3倍?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張小葉 媒體記者 日期: 2018-01-03

隨著人口遷徙,女人們一定程度上脫離了男權主義之下諸多不平等的待遇,也遠離了原有生活中的人際沖突情境

先理一理數(shù)據(jù)的問題。中國官方(衛(wèi)生部)唯一一次發(fā)布自殺率調查統(tǒng)計是在1999年,數(shù)據(jù)顯示,當時中國的自殺率為13.9/10萬人,其中女性為14.8,男性為 13.0。這個數(shù)據(jù)此后飽受質疑。因為這個數(shù)據(jù)的來源是兩個:一個是衛(wèi)生部主管的死亡登記系統(tǒng),覆蓋人口大約為1億,另一個為中國疾病控制預防中心疾病監(jiān)測點(DSP)的抽樣網絡,大概覆蓋人口1000萬。但這個系統(tǒng)覆蓋的城市人群遠多于農村,而1999年的中國城市化率只有22%。

加拿大的學者費立鵬公布的自殺率統(tǒng)計顯示,當時,中國人的自殺率達到23,相當于當時美國自殺率的兩倍(《中國的自殺率:1995-1999》,2002,《柳葉刀》)。為什么統(tǒng)計結果幾乎翻一番?是因為費立鵬將廣大農村地區(qū)的自殺狀況統(tǒng)計進去了,并由此發(fā)現(xiàn)了一個非常特殊的“中國式自殺模式“——

● 在世界各地,城市人口的自殺率都要比農村人口更高,而在當時的中國,農村人口的自殺率比城市人口高3-5倍。

● 在世界范圍內,男性自殺人數(shù)通常高于女性,但在中國,女性自殺率比男性高出兩成。

● 在中國,三成的自殺者和六成的自殺未遂者,都沒有精神障礙。而在西方國家,精神障礙者占自殺人口的九成。

需要指出的是,這是本世紀初的數(shù)據(jù)?,F(xiàn)在發(fā)生了很多改變,2009年,清華大學教授景軍做過一次中國自殺數(shù)據(jù)分析,時間跨度為1987年至2009年。結果顯示,中國自殺率確實一度在世界范圍內處于較高水平,但在1996年至2003年有所下降,尤其是2004年至2009年間下降明顯。

我關心自殺這個問題,是2013年年底看了吳飛的著作《浮生取義:對華北某縣自殺現(xiàn)象的文化解讀》以后。之后不久的一次學術會議上,來自北師大的一位學者告訴我,自那以后,很少有人從事自殺方面的研究。“吳飛博士做的研究具有標桿性意義,在中國人自殺這個領域,他把開創(chuàng)性的研究都做完了?!?/p>

關心自殺問題,幾乎是源于一種職業(yè)本能產生的沖動:我想知道這種現(xiàn)象是否發(fā)生變化,因何變化。一周之內,我就開始聯(lián)系本書提到的“北京農家女文化發(fā)展中心”理事長謝麗華女士。差不多10年中,費立鵬、吳飛和謝麗華3個人的合作十分密切,他們從醫(yī)學、文化和社工3個層面去研究中國農村的自殺問題。

謝麗華所致力的生命危機干預工作,簡而言之,是志愿者深入農村,與有過自殺經歷的婦女談心,再組建合唱隊、讀書小組、劇團等興趣活動。有時候似乎什么都不干,志愿者就在農村里住幾個月,每天找人拉家常。這些工作細致、瑣碎,幾乎無法想象它們能起到什么作用。我知道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在中國人傳統(tǒng)的觀念中,自殺是一件隱秘的私事,因為它身處公共領域之外,只與私人的生活相關。但事實上,在任何一個社會中,自殺并不僅僅是一種極端的個人行為,它還指向更復雜的社會倫理和文化邏輯。

謝麗華女士已經退休了,書中提到的“農家女”還存在。辦公地點在北京四環(huán)邊上,場地不大,幾間房。一個年輕姑娘接待了我,還不到12月,北京的天就很冷了,房間里沒有暖氣,辦公的女孩不時往手上呵氣。?

謝麗華告訴我:“我們所有自殺干預的項目已經結束了。連收尾工作都已經在兩年前全部結束,原因是‘見效了’?!?/p>

隨后,謝女士建議我去看她們項目所在的村子,我選擇了其中的一個。真正抵達那里時已經是2014年年初的事情了,華北的冬夜很冷,大地是青灰色的,一眼望去很是壓抑。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這種壓抑的根源,其實是“荒無人煙”,華北冬夜的天空仿佛一口大鍋一樣扣在人頭上。

這曾經是一個自殺率極高的村子,臨近村落加起來千余人,多的時候一天就喝農藥喝好幾個,縣里的醫(yī)院都忙不過來。當?shù)厝烁抑v了一個故事,女主人公叫九生(化名)。她喝了3次農藥,都搶救過來了,后來不想死了,卻因為喝藥太多導致肺硬化去世。她的遺愿是:“別把我和他們家里的人埋一塊兒?!?/p>

他們家是指九生的丈夫家。這就相當于“不進祖墳”,在當?shù)匾鹆艘粓鲕幦淮蟛?。?jù)說,九生嫁過去以后,夫家人就欺負她,具體欺負的細節(jié)也說不清。后來謝麗華女士帶著團隊來了,開始關心她,家里人對她才好點兒。我當時比較關心謝女士的團隊撤離之后,悲劇是否會再次發(fā)生?

但和我聊天的女人干笑一聲說:“我可不知道,九生已經死了。她老公又娶了個女人回家,結果沒多久就發(fā)現(xiàn)自己得了癌,新媳婦不聲不響地跑了。她老公的遺愿倒也挺有趣的,你猜是啥?跟九生埋在一塊兒。”?

最后還是如這個男人所愿,他們被埋在一起了。我還看到了山頭豎立著的兩座孤墳,特別有諷刺意味。

再說一個比較有典型性的事例。謝麗華第一次去那個村的時候,人家把她拉去了一個叫素芬(化名)的女人的家:“要說誰最需要這個(生命危機干預),那就是素芬了?!?/p>

素芬想尋死,是因為她的丈夫長寨(化名)就是喝農藥死的。早些年,素芬剛嫁到村里來時,因為婆家窮,她和丈夫就跟公公婆婆一塊兒過。兩棟老房子隔著院子相對,兩口子住在其中的一間,吃飯時就上公婆那兒。后來,夫妻倆生了兩個孩子,小兒子長到13歲時,他們合計著再蓋個新房。

當時,夫妻倆手上有錢,“但缺個三幾萬塊”,長寨向在城里工作的哥哥借了兩萬元,兩個姐姐和一個妹妹又湊了一萬元。但這點錢還是緊,得從日常用度里省。自那以后,家庭矛盾不斷。

長寨自殺那天,夫妻倆剛賣糧食掙了2000元。長寨拿了1000元,去姐妹那兒還債。素芬至今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只知道他回來后就生著悶氣,新房里有種地剩的半瓶除草劑,他一聲沒吭就全喝了。素芬見到長寨時,他路也走不穩(wěn)了,晃悠著到跟前,“撲通”便栽進了她的懷里。

“咱還了錢就不受氣了……”說完這一句,他大汗淋漓、口吐白沫。村里人趕緊用拖拉機給送去了縣醫(yī)院,搶救了4個小時,但長寨還是撒手人寰。新房落成了,但人沒了,家也散了,這棟房子從此再也沒有人住過。當謝麗華找到素芬時,她由于過度封閉自己,已經很久沒有開口說話了。她說:“若不是為了孩子,我也早就喝鹵水走了?!?/p>

所有的農村自殺原因,其根源大抵都是如此簡單:家暴、丈夫外遇、親人離世……在許多個案里,自殺的原因根本雞毛蒜皮得說不出口,比如婆媳矛盾、兩口子慪氣,甚至小孩不聽話、女人想不開,一氣之下就喝農藥了。

那么問題來了,親人之間的矛盾,為什么會把人推向死亡的邊緣?

兩個原因:

第一,中國(尤其是農村地區(qū))非常特殊的社會環(huán)境。中國人的一切社會屬性,都是在最普通的“過日子”中展開的,而家庭又在“過日子”這個概念中有著核心地位。基于此,家庭成為了一個神圣性與世俗性并容的場所,追求“家庭政治”中的公正,某種程度上成了“人在日常生活中最在意的公正”。吳飛說:“這是我們很容易忽視的社會問題,它包括家庭內部沖突、夫妻口角及父母毆打子女。這些現(xiàn)象從未引起關注,但它們其實是根本性問題?!?/strong>

第二,農村“隨夫居”和土地分配的傳統(tǒng)(不是成文的制度,卻根深蒂固,比制度更堅硬)。無論是精神上還是物質上,農村婦女的先天生存環(huán)境都很貧乏。她們所遭受的無助、困境和痛苦,無人可以訴說。她們無力改變現(xiàn)狀,又沒法離開這樣的環(huán)境。就像栽在水泥當中,動彈不得。因此,當“過日子”的時候出現(xiàn)了困境,她們根本無法逃脫絕望, 因此走上絕路。

近些年,這一境況大有好轉。和我聊天的女人說,現(xiàn)在已經好幾年一個(自殺者)都沒有了,“至少我是沒聽說?!彼抑v了幾個曾經深陷絕望、后來開始新生活的自殺者的故事,但他們都不在村里。我試著去拜訪了她說的那些人,結果無一不緊閉大門,也不開燈,看來是真的不在。?

按照村里人的說法,謝女士的自殺干預項目,確實使農村自殺現(xiàn)象大有緩解。但這其中仍有吊詭之處:“農家女”開展試點的村莊零星分布于華北、貴州,但從2006年起,全國農村的自殺率一下子大幅度下降了。

因此,如果細究這些數(shù)據(jù),會發(fā)現(xiàn)背后的真正原因:自殺率的下降、“農家女”項目的撤退,都暗合一個時間線——“進城潮”。隨著人口遷徙,女人們一定程度上脫離了男權主義之下諸多不平等的待遇,也遠離了原有生活中的人際沖突情境。?

但人們找到了幸福之路的同時,新的不幸仍在綿延。就在我離開華北農村的幾個月后,《中國青年報》的一篇稿子《農村老人談自殺:喝農藥上吊投河比親兒子可靠》開始在網上流傳。而犧牲于進城潮中的老人們,又是一個新的話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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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06期 總第806期
出版時間:2024年0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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