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種關注 | 生之殤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本刊記者 鄧郁 圖 梁瑩菲 發(fā)自江西峽江、吉安 編輯 鄭廷鑫 日期: 2018-01-03

一個家庭、兩代女人的生育故事

穿過江西峽江水邊鎮(zhèn)的105國道旁,有條淺淺的溪流,道上有座不到一米寬的石頭短橋。16年前,剛上小學的王瓊,每次放學經過短橋,都會在橋邊站一會兒,凝望橋下溪水邊一個“白白的東西”。看過幾次后,她知道了,那不是玩具娃娃——是被丟棄的死嬰。

“那孩子手腳都成形了,大概六七個月吧。頭很大,很白。我從橋上看不到他/她眼睛。身上光著,啥也沒有?!?/p>

棄嬰不止一個。因為泡在水里,有的身上都長毛了。孩子身旁有尿片,有時還有老鼠等小動物的尸骸。她有點害怕,但也不強烈。

“好像嬰兒一直在那里,不管冬夏。瞧到后來,都不想瞧了?!?/p>

“怎么沒人把尸體收走呢?”我問王瓊。

“那是一條廢棄的小溪,基本相當于垃圾場了,沒有清潔工經過那兒。橋邊就是醫(yī)院,王瓊推測,兒時看見的橋下棄嬰,大概便是從那里來的引產兒。

她認識一個叫周金的女孩兒,差點也落得和那些死嬰同樣的命運。

20年前,28歲的峽江女子嚴曉慶和丈夫王建華想要男丁的心愿和其他當地人一樣強烈。生了兩個女孩后,第三胎仍是女孩迫于無奈,只好將孩子引產,不料這個8個月大的女嬰卻頑強活了下來。嚴曉慶夫婦四處托人撫養(yǎng)她不成,只得將孩子放在鄉(xiāng)政府的門口。最終,這個奄奄一息的孩子送給了王建華在農村的二妹,長大至今。

王瓊是嚴曉慶的二女兒,那個“死里逃生”的女孩就是周金,她的親妹妹。

橋下的嬰兒成了王瓊對那個年代的惟一記憶,那幅畫面和妹妹的經歷則促成了她對生育與生命的思考。2014年夏天,在井岡山大學學習廣播電視新聞學的王瓊,決定把鏡頭對準家人和家鄉(xiāng),拍攝一部紀錄片。

母親在王瓊的攝像機前講述往事時,首度落淚

錄音機盒子

嚴曉慶一共懷過8胎,老大王莉、老二王瓊都是女孩兒,弟弟王思釩是老八。中間的5胎,3個做過引產,兩個做過人工流產。

從2014年5月開始,通過和父母親、伯母等人的多次對話、實地走訪,王瓊“拼湊”出了小她兩歲的周金降生的過程。

懷這一胎時,嚴曉慶為了逃避計劃生育檢查,大著肚子到浙江打工。懷到8個多月,她覺得身體的反應和前兩胎差不太多,“應該還是個女孩兒吧”。那時還沒有B超這回事。嚴曉慶思忖,還是回去做引產算了。

老家他們不敢待,悄悄去的新干人民醫(yī)院。打了兩針引產針,害怕萬一是個男孩,引了可惜,又猶豫了。聽說服用甘草可以減小引產藥效,嚴曉慶又讓丈夫買了一斤甘草熬水喝掉,希望挽留孩子。

“也不知道是打針沒打中么,到那天早上5點多鐘、還沒天亮的時候,就生下來了。正月二十六,冷得不得了啊。”嚴曉慶描述。

剛生產完,根本爬不起,嚴曉慶叫丈夫拿草紙包著——血淋淋的,就那樣把孩子包到床上。

“如果不要,通常就扔廁所或者外頭臭水溝了?!蓖醐偟牟刚f。

在當時的環(huán)境下,夫婦倆根本不敢回家。先是把女嬰托給附近何君村里一個叫“胡子”的人帶,養(yǎng)了幾天,還了回來。王建華無奈,還是決定把她扔了。

根據王瓊的二姑姑和姑父回憶,當時王建華用一件舊棉襖給周金裹上,裝在一個錄音機盒里,放了一小袋葡萄糖、一袋奶粉、一些水和30元在里面,把她扔在了一個叫“胡口坊”的地方。過了大概兩個晚上,沒人撿。王建華和妹夫又在半夜把她帶去了一個叫“貓兒腦”的地方,放在一個中學門口。過了兩個晚上,還是沒人撿。他們只得把她帶去了(原)水邊鄉(xiāng)政府門口。再過了一個晚上,聽人說,孩子還在那兒。王建華寫了孩子生辰的紅紙還在里頭,錢沒了,奶粉也沒了。

再強的生命力也禁不住天寒地凍。奶奶終于發(fā)話,要求在嚴溪村里當屠夫的王瓊二姑父必須把周金帶回家。

那個下著小雨的下午,王瓊姑父騎自行車帶著他3歲大的養(yǎng)子出去買豬飼料,路過周金身邊,孩子哭聲很大,一個陌生的老奶奶在給她喂葡萄糖水。

姑父問兒子:“我們帶不帶這個妹妹回家?”兒子說:“帶,帶?!庇谑撬麄儼涯莻€錄音機盒子帶回了家。

王建華說,妹夫是一路唱回去的——“我撿了個千金回來了!”

這大抵便是她名字的由來。因為幾天沒人護理,周金身上都被尿漚爛了,護理了二十來天才見好。也許正是因為這份疼惜,養(yǎng)父母對這孩子“百依百順”。姑父有時覺得,不知是不是因為墮胎針,金金比別家孩子蠢,念書也不好。但他們對她從不打罵。

大女兒王莉與她的兩個孩子

周金:“黑暗歲月” 

從井岡山所在的吉安市坐一個小時的中巴,便到了峽江水邊鎮(zhèn)。

新城路很寬,人不算多。只要不下雨,嚴曉慶幾乎每天下午都和隔壁童裝店、廚具店、鞋店還有銀店的老板娘一起打牌,準時準點。就這么幾十米距離,多的時候能看到一溜五六桌牌。

在家紡店和銀樓中間的,便是王建華開的華影照相館。一張全家福里,王建華穿著銀色西裝,嚴曉慶身著時尚的低領白色短袖禮服,王思釩坐在父母中央,3個人都略為拘謹。后面站著的三姊妹像小虎隊那個年代的偶像一樣,吹了發(fā)型,比劃著手勢,笑得燦爛。

“以前全家福上沒有周金,從五六年前才開始有她。”王瓊說。

念完小學,周金被養(yǎng)父母送到照相館,和王瓊、王莉一起生活。先是讀完初中,接著在照相館工作3年,學給客人化妝,也算是習得一門手藝——盡管大家覺得,她掌握得并不好。

“扔出去”的孩子,回來寄住在親生母親家,似乎是個拉近親情的絕好契機,卻成為周金記憶里“最黑暗”的6年。

周金向我透露,嚴曉慶平素總是板著臉,“面相兇”,這多少給她壓迫感。

“她不敢隨便吃零食,不敢看電視,幾乎不和我爸媽說話?!蓖醐偝闪酥芙鸬娜沼洷?,傾吐完心事,再“上好鎖”。

一次期中考試,周金考得很差,學校要求開家長會。王瓊姑父說沒時間,叫她找“舅媽”。她不敢。她向王建華透露了開家長會的事,可嚴曉慶并不知道。

家長會的那天晚上,從周金的同學那里,嚴曉慶才知道了這件事。

“第二天吃飯,她對著妹妹大罵,我養(yǎng)一條狗都會向我搖尾巴,養(yǎng)你有什么用?這話刺進妹妹的心窩窩里了?!蓖醐傇谂臄z筆記里回憶。

那晚,周金哭了一整夜。第二天上課,又哭了一天。

長大后,村里經常有人笑話周金是撿來的。她不信,每次聽到都哭,于是不停地向養(yǎng)父母求證,再大點,他們把真相告訴了她,她哭著問:“為什么生我下來卻要扔掉?”姑姑安慰她說:“因為你舅媽沒有生到弟弟?!?/p>

“所以男孩子是人,女孩子就不是人么?”

周金15歲那一年,王建華夫婦帶著王瓊和周金姐妹倆去鄰縣辦事。在車上,王建華對坐在后排的周金說:“周金,你也大了,這事可以告訴你了。你是我們生的,不是不要你,是想生你弟弟,不要恨我們?!?/p>

周金聽見,啥也沒說。那之后,“舅舅舅媽”的叫法,也沒改口。

“那幾年你們關系那么僵。按照通常的邏輯,自己丟棄的孩子回來住,不會加倍對她好么?”我問嚴曉慶。

“她在嚴溪時,我老跑回去,偷偷看過她割稻子,東西也沒少買。但是周金那個性格……”嚴曉慶辯解著,一臉無奈。

兩年前,王建華夫婦投了幾十萬,在巴邱縣開了家規(guī)模不小的名人婚紗影樓。周金和丈夫小黃是這里的主管。

“我們跟她講不要早戀,不要太早結婚、太早生小孩,她就不說話、不愛聽,要不就說‘我知道’。她找的這個老公,我們是一萬個不同意的。影樓他們沒管好,虧死。又不跟我們商量,跑去新干開廚具店,也是負債十幾萬。王瓊爸爸給他們在水邊剛開了一個廣告店,他們也不領情。她爸在考慮收回來?!眹罆詰c一肚子的怨氣。

巴邱看上去比水邊新城臟亂一點,更熱鬧一些。坐落在主街上的名人影樓很氣派,氣球、吊燈,花團錦簇,門口立著的大喇叭不停地放著促銷廣告。我面前的周金,踩著七八厘米的紅色高跟鞋,臉上線條硬朗,聲音有點沙啞,說話直楞。

正聊著,有客戶來了,周金攤開樣冊,介紹拍攝套系,聽起來有板有眼。到了午飯時間,周金招呼我們在另一條街上租的廚房里吃飯,并不像王瓊向我描述的那樣“不通人情世故”。

“你恨你舅媽嗎?”我問周金。

“不恨,沒什么好恨的啊?!闭Z氣淡淡的。王瓊分析,一開始知道身世的時候,妹妹肯定是“恨”過的。但初中以后,就被“害怕和難過”取代了。

在王瓊拍攝的素材里,有一幕,是周金坐在老家嚴溪村的飯桌邊,兩手把玩筷子,一聲不吭,眼神空洞。

周金曾在QQ空間里留言:“為什么所有的人都比我幸福?”這個21歲的女孩兒,有時會說,“活著還不如死了?!彼坪踔挥袃鹤映申?,會讓她的臉色稍微明亮些。 

去年,20歲的周金初為人母。她生孩子生了很久,在產床掙扎時,陪產的嚴曉慶也哭了。

但周金至今去“舅媽”家吃飯,都不會上桌,永遠站在外面,或者坐在哪個角落吃。生了成曦之后,周金流過一次產。手術后,她希望在王瓊這里休息兩天,嚴曉慶頗多不耐。

“從輟學到早戀、生子,再到為丈夫借錢,每一個選擇,只要是我爸媽安排或建議的,周金必定要走相反的方向,前提是她自己都沒有足夠成熟的辨別能力??墒?,妹妹又是善良的,她抵抗父母,又理解他們,受到傷害的時候,她的眼里只有淚水,沒有怒火?!蓖醐傉f,拍這個紀錄片,一個重要的目的也是為了緩解周金和母親之間的關系。

但她漸漸發(fā)現,母親上半輩子因為生育挫折、家事繁瑣,受夠了折磨,絲毫感受不到三女兒周金對自己的那種溫度,也沒有耐心去研究緩和彼此關系的方式?!八恢庇谜5哪概P系來要求妹妹,并且不容許錯誤,一旦犯錯便難以原諒,又因為周金的疏離愈發(fā)的生氣。她們都希望對方主動靠近。但兩個脆弱的女人拔河,任何一方都不會贏,除非放下。而我媽她是長輩,她不可能自己先低下?!?/p>

王莉三次剖腹產留下的疤痕,第一次還是在麻藥失效的情況下進行的,她記得當時自己已經喊不出痛來,只是一個勁地流淚,感覺著手術刀把肚皮一層層劃開的劇痛

王莉的三道傷疤

姐姐王莉,不論性格還是擇偶成家,無疑更貼嚴曉慶的心思。

大女婿小鄭靠著早年的物流生意和后來的金融買賣,開上了寶馬,也蓋起了一幢五六十萬的房子。

冬夜,坐在王莉家一樓客廳的沙發(fā)上,淺色的大理石地板透著一股冰涼。層高三四米的二樓,天花板高懸著水晶吊燈。小鄭窩在毛毯里,慵懶地帶著剛4個月大的兒子文杰一起看電視,沒有參與我們的對話。

一個叫小蘋果的小姑娘,晃著兩根辮子,在樓梯和沙發(fā)間走來走去,并不吵鬧,不時定定地看我們一眼,有一份超出兩歲年紀的早慧和乖巧。

王莉說話很輕,一臉柔順。她和前夫生過一個兒子,離婚后歸了男方。和第二任丈夫小鄭結合后,生下了女兒小蘋果。 

嚴曉慶記得,當時大女婿人在四川,“電話里聽說是個女孩兒,半天沒說話,就把電話掛了?!?/p>

都說小蘋果出生后,小鄭對她疼愛有加,父女倆感情很濃。但一碼歸一碼,“該生的還是要生”。

生過兩個孩子的王莉,和有著漫長生育史的母親比起來,苦頭并沒少吃:第一胎麻醉失效,痛到她撕心裂肺,更糟糕的是產后刀口發(fā)炎潰爛;第二胎還算順利,依然是剖腹產。

因為有過前兩次非順產的經歷,王莉不想也不太敢生三胎。“但那是他和他們家人的意思,不生是不可能的。” 

她也聽從了母親的意見。雖然心疼女兒,嚴曉慶也認為“最好能生個兒子”。在王瓊看來,經歷第一次婚姻挫敗后,王莉唯父母是從,這也就是周金所說的“姐姐和母親變成了一類人”的主要原因?!敖惴蚝颓捌薜膬鹤赢吘狗墙憬阌H生,若是老了,興許還要吃一番繼子的苦頭?!狈彩伦龊么蛩?,這是王莉從母親那里學來的經驗。 

王瓊問過姐姐,如果下一胎懷的是女孩怎么辦,王莉毫不猶豫地說打掉——和當年的母親一樣,懷到男孩為止。

但和母親不同的是,因為子宮有問題,王莉無法順產,而他們聽說剖腹產最多只能做三次,因此,第三胎也可能就是王莉作為一個母親的最后一次生育機會。

比嚴曉慶“幸運”的是,王莉“懷中了”。

孩子4個月大的時候,王莉去做了B超。保險起見,還做了兩次。第二次B超,王瓊跟去,用手機偷拍了。“緊張到不行,像賭博一樣?!?/p>

護士確定性別后,姐姐躺著長嘆了一口氣說:“終于完成任務了”——在回家的路上,小鄭在車里也說了同樣一句話。

3個孩子的降生,給王莉的肚皮留下3道長長的疤痕:前兩次橫切,刀口很深;最新的刀口是豎切,七八道縫針的痕跡清晰可見。不過25歲年紀,3次生育的痛楚,便如車轍般,在她的肚皮上碾過,永難消卻。

在外人看來,王莉嫁了個好男人,有錢,也不出去搞外遇,會做飯,還疼孩子。但王莉卻始終有種揮之不去的恐慌。

給小鄭生下兒子文杰之前,她公婆從來不給小蘋果包紅包,只給丈夫和前妻生的兒子。文杰出世后,就給倆孫子紅包,小蘋果依然沒有。丈夫的叔叔倒是在小蘋果出生時給過200塊,但文杰降生,則從這位叔公手里得到了2000元的紅包。

問她有什么理想,她回答,“想當個女強人,不想慢慢與丈夫距離越來越大,他太能耐了,我就越沒安全感?!?/p>

這樣患得患失,人也蠻累。因為懷文杰,原來在水邊爸媽的婚紗影樓做化妝的差事也停了下來。她不是沒想過自己做點事情,“可在家要干點啥好呢?”

為家族生個男孩子,成了女人的使命,她們的生命軌跡如此雷同,很少人能逃出這個怪圈

“怎么可能不生兒子?”

從嚴曉慶到王莉和周金,兩代,3個女人,看起來,一個比一個“好運”:從艱難懷過8胎,到懷3胎,再到1胎,直達“生出兒子”的結果。

但妹妹的畸形成長,姐姐的屈從夫意和母意,都讓王瓊沒法平靜。家中影樓擺著的一件件雪白婚紗,與其說象征祝福,不如說,更像是對本地女人命運的讖言。

“要是周金當時引產下來是個男孩子,也活著,你們會怎么樣?也會送人嗎?”王瓊問過父母。

嚴曉慶和王建華的回答斬釘截鐵:“是男孩,絕不可能送人的。我們會再去外面打工,等風頭過了再回來?!?/p>

男女生而有別,這在峽江似乎是個不用討論的問題。

王瓊的大舅媽做過接生婆。她說生了男孩的,不光自己高興,還會煮雞蛋、粉條給接生婆,殺雞也是常有的。生女孩的就哭哭啼啼,全家都沒好臉色。

母親和舅媽的邏輯非常簡單:“像我們這樣的人在鄉(xiāng)下,總想有一個后嘛,到老了有一個依靠?!?/p>

伯母舉了鄰居“五把老”的例子?!拔灏牙稀睕]兒子,分給他的那些山他都賣掉了,他不種樹?!叭绻袃鹤泳筒粫u掉了,有兒子他自己就會請人造林啊,誰家都造林,就他家賣掉了?!?/p>

嚴溪村里92歲的接生婆江發(fā)英告訴我們,有一次接生完她去解手,回來孩子便不見了。她聽說過剛出生的女嬰被扔到床下,凍死。甚至有人讓她直接把接生下來的女嬰“做”掉。

“作孽啊。一條命。”她說自己當接生婆五六十年,從沒干過那種事。

王瓊的大舅媽,對她憶起嚴曉慶引掉的老七,忍不住掉淚:“那女孩兒,長得很像你,特別漂亮。引下來,還哭了一聲?!?/p>

王瓊的二伯母那時也在場,她拿一張紅紙包著斷了氣的女嬰,用桶子裝著,倒進了廁所。據說,紅紙能保佑下一胎生男孩。

峽江和吉安是整個國家的縮影嗎?還是這里有著更加極端的民風?

距離吉安幾十公里外的古村落渼陂,最老的祠堂永慕堂正在大修。渼陂以出狀元和將軍出名,如今開辟成古建旅游景點,但人影稀疏。一位村民理事會的負責人告訴我,男尊女卑的習俗在這里,千年未變?!芭錾响籼蒙狭哼@樣大型的儀式,別說上前了,女人根本不能抬眼看。無論是祭祖還是紅白喜事,女人都只能靠邊待?!?/p>

井岡山大學附中的英語老師肖齊平說,江西有8900多座宗祠。農耕文明是這里強大的歷史根基,對男丁的尊崇顯然有著地理環(huán)境與生存要義的本因。“太平天國時期,清軍屠城,摧毀了大半的本地人口。第一次國內革命戰(zhàn)爭,這里又驟減了百萬人。江西人不像沿海那么吸收外來文化,他們對政治動蕩和戰(zhàn)亂充滿了恐懼,缺乏自信,為了延續(xù)香火,進一步強化了宗族意識。”肖齊平認為家鄉(xiāng)的所謂“重男輕女”之風,無可厚非。

在生王思釩之前,生不出兒子的嚴曉慶一直備受夫家歧視。王瓊的大姑姑給了母親多年的冷臉。很多年里,她和姐姐王莉都沒有壓歲錢。

嚴曉慶有好幾個兄弟,母親很疼她這個幺妹兒。但母親老年中風,嚴曉慶沒照顧過幾天。“還是要靠你那些舅媽,不管他們照顧得好還是不好?!彼@樣跟王瓊說。

“兒子究竟有什么好?”我問嚴曉慶。

“不知道。沒想過,其實我兒子也不聽話咧——”她有些哭笑不得。

媒體人高止疆(化名)離開家鄉(xiāng)吉安快20年了,現在一年回去一次。他感覺,相比從前,重男輕女的風氣要好很多了。

但王瓊不這么認為。她聽說,現在還有很多20上下的峽江人,訂了婚之后,因為女方生的不是兒子,就沒有領結婚證,或者男方干脆掰了。

“前幾個月我們家一個懷孕快4個月的鄰居來我家玩,我姐問她,你打B超了嗎,她說準備去打,如果是個女孩就不要,因為不想帶。后來我姐就告訴我,她已經做完引產了?!比糇穯栠@些年輕人為什么一定要這樣,大都說“不知道”。

“什么時候才是個頭?”我問肖齊平。

“現在吉安的城市化程度不到30%。等70%那天吧?!彼敛贿t疑地回答。

而北大人口所教授穆光宗此前曾指出,只有當經濟發(fā)展到觸發(fā)了人的觀念變革,才可能對生育的偏好產生實質性影響。經濟增長還沒有影響到文化變革時,發(fā)展只會進一步刺激生育男孩的偏好。

某種程度上,“城市化”的風潮其實早刮到了水邊這樣的鄉(xiāng)鎮(zhèn),比如青春期少年的課余愛好。

華影照相館一樓的影棚挨著就是廚房。晚上,王瓊和母親一起張羅,留我們吃晚餐。人齊了,12歲的王思釩兀自背對著飯桌,玩著“英雄聯盟”電腦游戲。

“別玩了,王思釩。也不過來和阿姨打招呼?!眹罆詰c有點懊惱兒子的“不懂事”,也沒多說什么。

王思釩迷戀電視娛樂節(jié)目,他在學校愛玩的真人秀游戲“撕名牌”是從《奔跑吧兄弟》里學來的,同學都很喜歡玩。王瓊嘲笑過弟弟愛看《分手大師》這樣的“爛片”,勸他跟她一起看書房里存下來的“營養(yǎng)片”(朋友借給她幾千部電影大師的經典電影),“那個家伙死活不肯,他說:我就喜歡看爛片?!?/p>

王思釩到了叛逆的年紀,父母拿他都沒轍?!靶W六年級的時候,他一賭氣,把自己房間門反鎖。我是管不了。”王建華笑著,嘆了口氣。

母親喜歡給他很多零食,父親則是典型的“棍棒教育”。有次逮到他去網吧,王建華當著眾人面,把孩子打個半死?!胺凑夜懿涣?,我天天做生意。”

靠給村里人照相起家,今天的王建華在水邊和巴邱開了一家照相館、兩家婚紗影樓,還有一個運作中的廣告招牌店?!叭绻麤]有這孩子,我早就退休了,現在要再多奮斗10年?!蓖踅ㄈA說,語氣里卻沒有多大的懊喪。他和妻子還計劃過給尚未成年的兒子買房。

這似乎是一種無私的投入,但在女兒王瓊眼中,當生育成了一項強硬冰冷的家庭任務的時候,當孩子的出世是出于欲望和需求,這些生命一開始就不被尊重了,并缺少足夠的愛和呵護。“于是與孩子相處、對孩子的教育便很容易做得粗糙和邋遢、不快樂并且變得功利,這對雙方來說都是傷害和遺憾?!?nbsp;

“只管生,不管養(yǎng)。那是又一個穹頂?!彼f。

92歲的接生婆江發(fā)英當年使用的接生工具

 “逆來順受”

隨著拍攝的進行,王瓊對母親那一代多了些理解?!八彩鞘芎φ摺K麄冞@代人的觀念和他們已經融為一體。那個時候,自己的生存都很困難,難道還會去想一個還沒有出生的生命嗎?”但她一直想知道一件事:那些被引產的孩子,會有疼痛感嗎?

“在肚子里的時候,打催生針的時候,醫(yī)生把藥物注射到孩子的身體里,你是否想過孩子也有疼痛感?就像你生孩子會痛一樣,可能孩子也會痛?”

“這誰知道???”母親漠然地回答。

問起伯母,回答差不多。做過接生婆的大舅媽,答得不太一樣:“痛,痛肯定也有,小孩兒只是不會說?!?/p>

引產婦的疼痛,大舅媽則有切身感受?!按蛲赆樳M去,子宮就收縮,收縮就痛啊,比正常生孩子痛多了啊,這你媽媽就有親身體驗,說你媽媽身體差身體差,不就是引多了小孩啊,要出那么多血啊,還要清宮啊,又沒好好坐月子。生孩子還有月子和百天坐,引孩子哪里還有啊,引下來最多一個禮拜就要干活。女人不就這點劃不來啊……”

還有沒有其他的因素,導致這些悲?。?/p>

“假如當時計生不那么嚴,也許不會有人輕易選擇引產?!蓖醐傁搿?/p>

王建華告訴王瓊,生完她,妻子就到處躲:“正好你大舅舅又當書記,逼得沒辦法就又回來,抱著你就東躲西藏的。后來還是去做了結扎,誰曉得還是又生,就又開始躲了,躲到海南島去種菜。在那兒也引掉一個,聽說是個女孩?!?/p>

多數的峽江人,對于國家政策沒有像莫言小說《蛙》中的高密人那般“咬牙切齒”:“說扎就扎啰?!辈贿^,王瓊對這國策還是持懷疑態(tài)度,但她又反思:“我只是以現在這個時代的文明造就的我在同情和批判,不那么體貼,還很主觀。”

周金養(yǎng)母還留著當年在鄉(xiāng)政府門口撿回周金時,她身上裹著的棉襖,那是一個寒冷的冬天

將來

不到一年時間,王瓊已積累了80個小時的素材,預計拍攝還要持續(xù)一年。她想找出爸爸當年親手書寫、放在周金襁褓中的生辰八字,計劃沿著新干人民醫(yī)院、“貓兒腦”的飯店、“胡子”家、學校、水邊政府,把周金出生的那條線路,親自走上一遭。

她知道峽江有很多個類似的家庭,拍這部片子,不僅僅是為了靠近歷史或是保存記憶:“歷史要求我們要看到更多接近本質的東西。如果不這樣,問題沒有解決的可能?!?/p>

她原來不喜歡孩子,“嫌太吵”。做了這個項目,有了很大改變?!拔蚁胛視⒆?,可能還不止一個。”而今的她會慢慢地進入一個生命的內心,甚至能想象得到孩子在母體里運動的畫面。

這一年里,借由攝像機的打量,王瓊也開始重新打量家人、特別是父母??吹侥赣H為對不起外婆而落淚,她好像頭一次讀懂了母親。給她和嚴曉慶拍照,她親熱地拉過母親摟著。兩個“童花頭”湊在一起,嘻嘻哈哈,活像姊妹?!拔乙彩沁@一兩年,才開始和我媽撒嬌?!?/p>

在吉安的農村,小姐姐帶著弟弟玩耍是常見的事,當地人說,家里總得有個男孩,才不會被欺負

剛剛二十出頭的她試圖在家里最親的這3個女人和男人們之間,做那根重要而巧妙的紐帶。在她努力之下,周金與父母的沖突和僵持,雖然時常起伏,但總算有了轉圜;王莉的生育懸念和掙扎已經度過;王思釩和父母的矛盾還在觀察和記錄中。王瓊希望,在片子結束之前,能夠促成周金與親生父母的單獨對話。

而要改變生育觀念卻沒那么簡單,“連我妹妹都陷進去了。所有人都在一個充滿污泥的水池里,卻都從大流?!?/p>

眼神清亮的王瓊欣賞桑塔格、漢娜?阿倫特,她和宿舍同學幾乎沒有來往?!澳切W生會和社團的人說的話都很雷同,我寧愿把時間浪費在睡覺上?!?她只參加了一家叫青原色的NGO,正是在這家組織的生育口述項目里,她起念要拍攝家庭影像。微信上她叫“天邊”,她最好的朋友也不在此地:一位律師朋友曾寄阿倫特的書給她,她回寄給他伯格曼的電影。這個紀錄片拍攝項目的精神支持,也大多來自未曾謀面的筆友、微信伙伴。

對于王瓊的紀錄片,家里人一開始的反應都是,“拍這個干嘛呀?”母親則是因為女兒說“這是作業(yè)”,配合才算積極。

嚴曉慶知道二女兒“心大”,但聊起她的未來,有點半是心疼、半是不相信:“她將來不會真的走很遠吧?”

王莉和周金都不愛讀書,說到王瓊的好,也就是“能干”?!八宰泳螅瑦鄢运?,還有啥好的?”王莉笑了。頓了頓,又收住了笑:“希望王瓊將來過得好,不要像我們這樣。”

(參考資料:《當代中國社會問題透析》。感謝王瓊、青原色簡藝、李婕對本文提供的大力幫助。實習記者鮑曉霞對本文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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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06期 總第806期
出版時間:2024年0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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