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史 | 修詞典的時間賽跑者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實習記者 楊宙 發(fā)自廣州 編輯 白偉志 日期: 2018-01-03

2014年年初向外研社交完稿之后他終于久久地摘下了眼鏡,這一刻距離1998年他在協(xié)議書上簽字已經(jīng)過去了16年,當年長達15頁的編輯設想通過一個個詞條積累成了七百多萬字的著作。原定的修訂年限是五六年左右,但編輯隊伍陸續(xù)有人因各種原因而退出,黃建華一不小心開始了孤獨的長跑。

黃建華,1936年生于廣州,1961年畢業(yè)于中山大學外國語言文學系,1989年起擔任廣州外國語學院院長,合并組建后擔任校長。2014年編撰完成國內(nèi)最大規(guī)模的《漢法大詞典》,歷時16年。《漢法大詞典》有4斤重,79歲的黃建華每次托起它都要用兩只手。排版密實的2344頁紙張很薄,作為主編他的名字以小字號印在了封面中間。

2014年年初向外研社交完稿之后他終于久久地摘下了眼鏡,這一刻距離1998年他在協(xié)議書上簽字已經(jīng)過去了16年,當年長達15頁的編輯設想通過一個個詞條積累成了七百多萬字的著作。原定的修訂年限是五六年左右,但編輯隊伍陸續(xù)有人因各種原因而退出,黃建華一不小心開始了孤獨的長跑。

他一直跑在了時間的后邊。出生貧寒的他21歲上大學,與他的老師梁宗岱(同樣年紀已經(jīng)留學歐洲)比較,他知道自己起步晚了,不會有大的成就。編詞典不算科研項目,不能發(fā)表論文評級,他覺得自己反正已經(jīng)退休了,不需要評什么職稱??墒撬€想趕一把,趁著還能走動到世界各國轉一轉。

在年底大詞典即將出版前,憑著“中國自主編撰最大規(guī)模”的地位,黃建華得到了許多關注。16年里他在辦公室與家之間兩點一線地奔忙,習慣了坐在自己老式的辦公桌前,被一疊疊書與詞典圈圍起來。外界一下涌來的稱贊讓他一時無從應對,因為他認為自己并沒有很大的成就感,言談中還是習慣于把這些成就歸因于基本的誠信,也就是那一張當年簽下的協(xié)議書。

“這個是接受任務,我把原來的協(xié)議給你看看,應該還在。”重復了三四次“應該還在”,他還是沒有從堆滿文件的抽屜里找出來。他一直記著這件事,采訪完后繼續(xù)找出了那張保存完好的協(xié)議。4個簽字人他的名字排在了第一,這是他長跑的開端。

追趕

頭幾年他每天8點半來到辦公室,晚上11點半離開。十年前的廣州冬天冷許多,他依舊早出晚歸,就是比平時多帶了件衣服。大年三十的晚上,他一個人在房間工作,老伴看到精彩的春晚節(jié)目會喊他出去看。他就想早點把活干完,“綁在身上很辛苦?!?/p>

編一部詞典從字母A到Z,其中每一個小問題他都要斟酌半天。法語中沒有“回頭率”一詞,要怎么跟法國人解釋?“佛光普照”中什么是佛光?遇到這類問題黃建華都要停下來專門去咨詢法國朋友,再自己譯一個初稿出來。除了現(xiàn)有的《現(xiàn)代漢語詞典》和《現(xiàn)代漢語規(guī)范詞典》作為參考外,七十多歲的老頭還要不斷地了解“二維碼”、“粉絲”等流行詞匯。同事評價他精益求精,“稿子還要發(fā)回法國、瑞士、加拿大校對”,只有他知道自己多想早點交完稿。作為廣州外國語學院(廣東外語外貿(mào)大學前身)前任校長的他還沒去過美國,“人家都不大相信”。

2008年,詞典已經(jīng)編到“S”部分時黃建華突然被診斷出了肺癌,他跟醫(yī)生說的第一件事就是想把詞典做完。開刀住院后沒過多久他又開始做少量的工作,結果4年后被檢查出癌細胞已經(jīng)擴散至骨頭。

女兒有一次回國來到他的辦公室,各用中文和法語打印了一句話,貼在擺滿書籍的柜子上,“適可而止”。他知道自己在用身體逞強,也清楚一個人到了年紀就該過什么生活,可是隨著編詞典社科專項項目的申報和資金設備的不斷投入,他被信守承諾這根細線不斷牽著走。

編撰期間有人建議他去另外一家條件更為優(yōu)厚的出版社,臺灣的出版商拿著更高的稿費條件找過來,他謝絕了。當初約好一起編寫的人因各種原因最后都退出了,他一個也沒有挽留,最后填寫編寫人員一欄時把所有人都列了上去?!坝彩且羧思?,人留心不留,怎么辦?!彼辉副焕斫鉃槟妹鼇砥吹娜耍m然他頭幾年確實如此,因此言出必行這種簡單的道理解釋起來會讓他輕松許多。

可是編詞典這一行,趕得上出版時限,也永遠趕不過時間?!罢嬲玫脑~典,它的出版之日就意味著它修訂之時”,黃建華知道交稿之時它就開始落后了。當年他在巴黎訪問拉魯斯詞典的出版社時,了解到有五六個中青年人每年負責修訂工作,而現(xiàn)在《法漢大辭典》的后續(xù)修訂要交給下一個班子了,他心里沒了主意,哪個年輕人會對這枯燥的工作感興趣?

量化

大學法語老師陳瀟讀博時研究方向是詞典學,便主動加入了《漢法大詞典》的編撰工作,當時已經(jīng)編到了“Z”部分。從音標到最后的例證,加起來有十幾二十個欄目,對權威與準確性的遵從常常讓她這個最年輕的的編者腰酸背痛。但與其他編寫人員不同的是,還是博士生的陳瀟沒有科研工作量的考核壓力,反而在編寫過程中找到了自己論文的選題。

最初的編輯團隊中的成員有的后來當了院長,有的忙于科研,有的因為身體原因陸續(xù)都退出了。作為大學教授,黃建華明白他們的難處,早在十幾年前他就發(fā)表論文斥道,憑論文篇數(shù)來定某人學術成就或資格常常是不可靠的,他覺得當時的量化尺度太死,而學術問題遠比某種尺度來得復雜。他覺得現(xiàn)在“改變可能不是很大”。

1957年他成為了中山大學法語系的第一屆學生,導師之一是當年著名的翻譯家、學者梁宗岱。梁先生從不備課,上課時讓學生上圖書館隨手找一本書,任憑哪一首詩他都教得信手拈來。游歐7年間,梁宗岱曾先后留學巴黎、德國、瑞士和意大利,但從未在任何一所大學拿過文憑。黃建華常以自己的老師為例,“梁宗岱沒有主持或承擔過任何科研項目,連學歷也沒有,晚生幾十年連老師也評不上?!?/p>

幾十年的教書生涯里,他看過許多科研平平的老師一上臺就能吸引學生,看過有些寫論文出色卻不招學生待見,他總結:一個標桿把所有人度量了是工業(yè)時代按規(guī)格出產(chǎn)品的做法。這種現(xiàn)狀也影響到了他的團隊,因為一本詞典在出版前都不能算科研工作量,很多老師因為工作量壓力退出了,而與這個“量”互為矛盾的正是編詞典的繁重以及巨大的時間跨度。

交完稿之后的當年年底黃建華又在《辭書研究》發(fā)表了論文,“算分的”。編詞典和寫論文兩樣事情都嘗試之后他有了掂量,寫一篇文章可以繞開自己不熟悉的領域,但是翻譯一部著作、編一部詞典是繞不開的,很多問題要解決。

擔任過多年校長的他回答起來一句句都有自己的路數(shù),多數(shù)時候他因詞典的成功而被關注,但談起現(xiàn)實的境況時他卻尷尬地笑了,“沒辦法,再說我也沒有權利留人家,一個退休的老人,憑什么。”

關于詞典的修訂問題,黃建華還在等外研社的意愿,剛剛博士畢業(yè)的陳瀟本來是他心中接任的最佳人選,他本想跟學校提議把她留下來,可陳瀟一直以來的事業(yè)規(guī)劃是當一名大學教師,她已經(jīng)竭盡全力把修詞典的項目做到了最后。

黃建華的辦公室在學校行政樓二樓的角落里,有點偏暗,每天他還是會到辦公室里工作,采訪的不到兩小時里他接了3個電話。詞典出版后有一些法語系的學生抱著詞典過來找他簽名,比起他當年10個人一個班,現(xiàn)在學法語的學生多了太多。

遺憾

交完稿之后的黃建華有了空閑時間,把《三國演義》翻出來再讀了一遍,把剛看完的法國經(jīng)濟學家寫的《21世紀資本論》推薦給了年輕的同事,他是不愿被時代落下的。

大詞典的稿費是每千字一百元,這在詞典出版業(yè)里算高的,但算上這過往的16年和龐大的編輯團隊,也就湊合。編者陳瀟談起稿費時最在意強調(diào)的是編詞典也不是為了稿費,態(tài)度認真得似乎應該去掉“也”字?!叭绻菫榱烁遒M,那你做口譯一天下來上千塊錢也有了。”

比起前幾年照片里的樣子,黃建華滿頭厚實的白發(fā)讓他看起來更蒼老些。女兒在聯(lián)合國總部擔任同聲傳譯員,一直想讓父親退休后到日內(nèi)瓦感受湖光山色。當年簽協(xié)議時他62歲,想著做完了還要去美國、加拿大、澳洲還有臺灣看看,他不知道時間久了身體會趕不上。

他還記得1977年41歲的他作為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的譯審第一次來到了法國,從戴高樂機場出來坐車行駛在高速公路上時,視覺里一切都是震撼刺激的。想起這些時他年輕的心里有點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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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06期 總第806期
出版時間:2024年0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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