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家 | 陳傳興 憂郁的怪物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本刊記者 吳琦 發(fā)自北京 編輯 鄭廷鑫 日期: 2018-01-03

思想大師和復雜理論,參與塑造了他的人格,怪上加怪了

時間悼亡

陳傳興幾乎把他的展覽布置成一場“葬禮”。沿著美術館的樓梯而上,忽然傳來一陣音樂,悠遠低沉,哀樂一般。展覽空間光線極暗,只有作品上壓著光,為這個暗房指明方向。中央的房間,放一組拍攝于1975年的照片,主題是“招魂”,四聯(lián)作裱在鋁板和鉛板上,因使用中途曝光,暗上加暗,另一張,空無一人的畫面上擺著一口棺材。應了羅蘭?巴特的比喻,攝影是“死亡的鐘聲”,成像是永遠的過去時。陳傳興偶爾在其中出沒,移動緩慢,拄著拐杖,目光和身體都成一個斜角。用他自己的話,“一個復雜的又冷又硬的東西”,從黑暗里跑出來了。

他現在63歲,在他的人生履歷上,這是第二次個人展覽。

40年之后再開展,成了大家對他最好奇的地方,也為展覽蒙上一層神秘感。人們期待這又是一個薇薇安?邁爾或者抄水表工人式的傳奇故事——某個普通人,突然亮出一批令世人驚訝的照片,連家人都沒見過。底片跟著他一起旅行,從臺灣去法國留學,又帶回臺灣,一直沒拿出來檢查、沖印,“放在黑暗里生長”。陳丹青多年前認識他,這次重逢,不依不饒地揪著他問,你這些作品從哪里冒出來的?

陳傳興不斷回答這個問題,卻無法提供確鑿的答案。他推說自己不懂,不明白這些照片的意義,“不是追憶,不是保存,甚至不確定是否屬于自己?!迸紶柊胍棺鰤?,為它們所糾纏,記不住也說不出。他低啞的嗓音,和照片的灰度同在一個頻率,像是從別的地方傳來。經常話只說一半,欲言又止,或提醒自己打住,更多的時候,笑笑,不響。坐在椅子上雙手合十,又搭出一個斜角。

他說自己是個怪物,從小就不合群,課堂滿足不了他。在清華大學(新竹)教書,亦不與同事來往。為了展覽和新書,在北京密集社交,好像暫時默許了自己的“正?!薄6Y貌地站在門口,迎來送往,每次談話都等別人先上臺,讓對方先講。自己說了幾句旋即把話筒遞出去,“我說多了,我想聽聽您的意見。”在這種收斂和虛弱下面,老友阮義忠說,也有年輕和自信的一面,比如他斬釘截鐵地告訴陳丹青,“我絕對不是一個業(yè)余者?!痹捯廊恢徽f到這里,沒有后半句了。后來接受采訪,他才鋪陳解釋:若從職業(yè)上分類,自己不是一個專業(yè)的攝影家,但論作品工藝、籌備時間,都依國外美術館的標準,肯定不是業(yè)余。他既不迎合大家對傳奇故事的期待,也不推翻它。據說他在臺灣擁有一個很大的暗房,朋友打趣說,“可以做腳底按摩的生意?!?/p>

一切可能都是因為人入老年。視力衰退,身體出了問題,隨身帶著維生素和藥,早早用上了拐杖。陳傳興直言不諱地說,“好像感到冥界在召喚,又不想把照片留給后代,成為負擔。”另一個背景是,作為材料的膠卷已經不易取得,銀鹽時代似乎就要逝去了。人與時代都走在單行道上。談起這些,他會意識到自己說了晦氣話。“應該在展廳里擺一個洗手盆的,”他開了一個玩笑。

陳傳興監(jiān)制、導演的紀錄片 《他們在島嶼寫作:化城再來人》 劇照

偶像黃昏

第一次個展在23歲的時候就辦過了,拍的是1970年代的臺灣。展覽后半個月,蔣介石去世,此前臺灣已經退出聯(lián)合國,整個社會籠罩在不確定中。父親也在那時去世。正在讀大學的陳傳興不怎么上課,一個人拿著相機游蕩,在臺北市郊的觀音山一帶,拍出一組“蘆洲浮生圖”。接受正式的藝術教育之前,創(chuàng)作已經開始了。

后來的攝影教育主要是在法國完成的。他記得一位老師,在當時惟一的攝影學校里任教,同時為Vogue、ELLE工作,住著第七區(qū)最有錢的房子,每天穿一身白,扣子永遠留幾顆不扣,胸口全是毛,頭發(fā)是紅色的。他請陳傳興去做助理,陳傳興拒絕了。另一位,背著尼康相機滿世界跑,下雨了,啐一口唾沫在鏡頭上,拿衣服擦,說這是對鏡頭最好的保養(yǎng)。陳傳興那時也用尼康,但覺得不夠炫,想要一臺萊卡,被這位老師的口水嚇到連好鏡頭都不敢拿出來了。陳傳興不把這些經歷視作學習,而是讓他“和法國最好的專業(yè)學校里的人保持了一段距離”,同時也把夢打碎了——為某些媒體工作、加入瑪格南圖片社,這些目標都太具體。距離感,倒是讓人更自由了。

真正的學習是坐在法國國家圖書館里看大師的作品,戴著白手套,觸摸的是原作。一年下來,進步可能是巨大的。反正法國的大學沒有校園,學校放假多,老師也不管,他奔向電影資料館里的電影,巴黎的劇場、書店和畫廊。“素描課上,第一次看到女性裸體,渾身發(fā)抖?!币磺卸荚谶@里得到了啟蒙。

大一時他就決定要去法國了。當時出國的華人很少,多數人去了美國。他讀到無政府主義一脈的左翼著作,想為這些思想尋找源頭,因此惟一認真對待的課程就是法語課。良好的家境也提供了基礎,最終把他“丟在”1970年代的法國。一個歷史時刻。

1968年的運動以后,歐洲的年輕人還生活在嬉皮士的余波中。陳傳興也背著幾十公斤的背包,搭便車,睡車站,聽搖滾,擠帳篷。坐早班飛機,去紐約看展覽、找朋友。買廉價航空的機票,目的地是巴黎,卻先飛到比利時,再坐長途汽車。因為馬克思的書在東邊賣得更便宜,就住在西柏林,再穿過檢查站,去東柏林買書。就差沒有抽大麻了。

專業(yè)學習也是瘋狂的,最早學攝影,又學戲劇表演、電影理論,最后轉向符號學和精神分析。??隆⒌吕镞_、德勒茲、列維?施特勞斯、阿爾都塞、斯皮瓦克……這些法國近現代思想史上閃閃發(fā)光的名字,他都在課堂上親眼見過。往往上了一年課后,講義就出版成了書,帶動新一波的思想浪潮。他記得,在巴黎高師聽課,很多人就掛在窗口上,第一排是帶著照相機的游客,警衛(wèi)在現場維持秩序,把走道清空,讓游客關掉閃光燈;第二排是一排老先生,他們一面翻閱報紙一面聽,聽到有趣之處就點點頭,這課他們都聽了二三十年了。

陳傳興博士論文的導師是克里斯蒂安?麥茨(法國電影理論家),寫的是電影“場景”考古學。碩士論文是用數理邏輯分析一部電影,里面全是一些奇奇怪怪的馬戲團演員,電影名字就叫作《怪物》。思想大師和復雜理論,參與塑造了他的人格,怪上加怪了。 

阮義忠總是揶揄陳傳興講話高深,故弄玄虛,“這個家伙讀了那么多書,我說什么他都知道,他說什么我未必知道。他寫關于我的書,我也看不下去,直接說我拍得好就行了。這個那個,怎么不把話講清楚呢?”每次當他用濃重的鄉(xiāng)音幫陳傳興站臺,都比后者更有主人的模樣,和客人侃侃而談。而“怪物”陳傳興也需要阮義忠這樣的朋友,外向,善于表達和行動,替他把話講出來。

當時的亞洲學生還不敢明目張膽地參加政治激進運動,德國人、西班牙人、希臘人在隊伍前面喊,陳傳興們在后面躲催淚瓦斯彈。大家身上都帶著60年代的火種。1976年,適逢伊朗霍梅尼革命,一位電影系的伊朗同學輟學回國,同學湊錢買一臺16厘米的攝影機,讓他回去記錄祖國“偉大的動蕩”。

其時黃金時代已經快結束了。70年代后期,法國知識界開始惶恐不安。羅蘭?巴特車禍,??禄忌习蹋吕掌澨鴺?,還有人駛向外海,再也沒有回來。一代知識精英的退場如群星隕落,死亡降臨,前衛(wèi)又虛無。甚至,陳傳興在巴黎三大一起上課的日本同學佐川一政,竟把自己的荷蘭女友吃掉了,成了20世紀的一樁“紀念碑式”的要聞。他說天才和瘋狂離得很近,“每一個人都是黑暗天使”。離奇又刺眼的黃昏到了。

攝影作品《殘椅與大?!?/p>

交錯故鄉(xiāng)

“北京這個地方一定有狐貍”,這是陳傳興開的另一個玩笑。他是在說巧合。中央美院選定的開幕時間和他40年前的那次幾乎同天。在北京見到梁文道,聊起來才發(fā)現,出生于香港的梁文道一歲時就被送到臺灣,就在觀音山的山腳下長大。

陳傳興忍不住想象,當年的自己留著長發(fā),穿著涼鞋和破洞牛仔褲,在鎮(zhèn)子里等待拍攝對象。五六歲的梁文道流著鼻涕,在店里買糖吃,在亂葬崗里跑。他拍過梁文道看病的蘆洲醫(yī)院、念書的學校——那是一所天主教女子高中的附屬小學,一幫有錢人家的女孩子天天穿著水手服,接受修女的管教。梁文道看著她們度過了自己的青春期,如今長成一位彬彬有禮的公子哥兒,出現在攝影師面前。陳傳興說這是真正的時間性,“梁文道好像讓我等了40年?!边@種巧合不是有意為之,也不是意外,更像是他與時間的一次合謀。詭異的是,他真的得逞了。

“交錯交錯,在所有的城市、所有的車站里,我們交錯而過?!彼貌ㄌm導演基耶斯洛夫斯基電影中的感覺,“80年代去紐約找朋友,說不定在地鐵或者MOMA,也和后來的大畫家陳丹青碰到過?!?/p>

80年代,陳傳興從法國回到臺灣,原本準備搞藝術創(chuàng)作。臺灣經濟起飛,社會轉型,一大批故事產生于分崩離析的過程中。林懷民、侯孝賢、阮義忠這一代人,成了臺灣文化的主角。阮義忠原本想做一個知識分子——也許就像現在的陳傳興,但技術的誘惑、農業(yè)社會的變化,吸引他成了一個攝影師,回到農村,記錄這一切。那時陳傳興的世界已經和歐洲同步了,他送來許多來自西方的攝影畫冊,阮在《攝影美學七問》中前五問的回答者也都是陳。

他和臺灣新電影運動的干將們也短暫接觸過,一度準備共同工作,最終沒有實現。在一次公開講座上,有聽眾提到這個問題,陳傳興說,“我覺得他們拍的不是我心目中的臺灣,而是他們主觀中的臺灣。島嶼的豐富性和復雜性,如果從‘新電影’去想象,就會片面、肢解?!彼J為自己二十來歲在臺灣走街串巷的所見沒有被電影捕捉到,很多日后被奉為開山的作品,都有欠準確。話只說到這里?!拔矣终f錯話了。我不應該再講了?!?/p>

后來進入高校教書。左翼社會運動的影響也飄搖過海來到臺灣。他任教的清華大學(新竹)被稱為“井岡山”,也是其中一個陣地,陳傳興卻若即若離,好像把自己放在隔離區(qū)。朋友寫信給他,長輩送他禮物,他從來不回。電子郵箱里的信,高興就點開,不高興就刪除?!芭笥殉3:苁懿涣宋?,最后只好認了?!彼f寫信和其他表達形式一樣,是一件恐怖的事情,“要寫一個字,寫一句話,我要費好大勁?!币虼怂麑憰容^少,學術會議也不參加,寧愿獨自待在保羅?策蘭、里爾克的詩里。法國的求學經歷一方面令他驕傲,另一方面又讓他謙卑,如臨深淵地對待學問?!肮陋毷请y免,已經是家常便飯,就不討論了,就跟空氣一樣在那里飄。”

他說自己也是一個“壞老師”,上課不點名,不考試,也不用交論文,想念書的自己去念,想聽就來聽。但他每年開新課,講石濤、郭熙、現象學和精神分析……每節(jié)課都是一個人從頭講到底。最后一節(jié)通常是許愿,每個學生輪流說出自己期望的分數,陳傳興就照著給。他說自己的課堂就像怪物收容所,“我自己就是這么長大,該野的時候就要野?!?nbsp;

在一篇名為《狂舞吧,憂郁!》的給學生的信中,他批評學術體制的積習、藝術創(chuàng)作的虛假和乏力,終于拿起了從法國學來的思想武器?!坝谧詈笠还?jié)課,我忘了究竟是哪節(jié)課,既憤怒又頹喪的我對你們說,這是一個沒有美的時代,要想在此時此地,目前這個社會環(huán)境探索美的存在,美感經驗等等都是種幻想:當前的藝術創(chuàng)作,作為一個被人稱為藝術工作者(已成形的藝術家或是即將上場的學生)莫不是在為一個不可能的事物而存活,而打轉。憂郁的時代,美讓位給它的陰影?!彼@樣寫。

文如其人,陳傳興就像是從那些晦澀難懂的理論著作里走出來的人,聲音和步履充滿了停頓和噪點。尖銳,曲折,又難以撼動。他說,讀書、上課、在思想領域做開拓,“對我來講,也一樣在搞革命?!?/p>

攝影作品《幕后武生與樂師》

北京北京

21世紀初的北京也許和昔日的臺灣有點相似。展覽絡繹不絕,大街上全是攝影師,借大國崛起之勢,許多藝術家已經在MOMA、古根海姆辦過個展,用壓縮的方式走完了國外的藝術語言發(fā)展幾十年所走過的時間。陳傳興過去在臺灣費力才能讀到的Aperture攝影雜志,如今已經有了來自北京的編輯。

很多人來看他。不知是早有耳聞,還是被包裹在他身上的各種謎語所吸引。工作室的年輕人守著這些銀鹽時代的照片,小心翼翼,提醒觀眾不要碰觸,身上還背著他們自己的數碼相機。

他在展廳碰到一對十七八歲的情侶,摟摟抱抱,時不時用手指去戳墻上的照片。他很訝異,在死亡的現場,有人竟然在調情。他擔心畫框會不會掉下來?要不要找助手來清理?仿佛遇到羅蘭?巴特所說的“刺點”??謶帧⒑ε轮?,又反思了很久。也許這些孩子是直接用身體、動作來表達對照片的反應,如同在社交網絡上的刷屏、點贊,想要留下痕跡,或者是梅洛?龐蒂所說,目光也是一種觸摸?!安恍枰覀冊谶@里拐彎抹角,借用西方的理論,以為自己好偉大,其實只是他們觀望的對象,”陳傳興說,也不要把銀鹽神圣化。批評家顧錚說,這就是攝影的官能性。

陳傳興迷戀的正是這種混亂、破碎和離心,就像照片中的散射、逆光和失焦。他對“決定性瞬間”這套理論不以為然,他更喜歡“萬花筒”這個比喻,不斷幻化出多重折射,“從一些枝節(jié)里,嗅到崩解的現象,盡量不用百分之百的肯定,而是提出一種懷疑、可能性。”

“我們是最后一代的文藝復興人。”創(chuàng)作,論述,同時做好多事情。這次在北京的展覽只是5個展覽的第一站,未來還有一系列的書要面世。以前他拒絕被人拍攝,現在不斷被拽進他人的景框。這個黑暗里的人好像真的決定要出來見見光明。他盡力配合所有的宣傳,事實上也能看出他的盡力。

當然還是孤獨。他說自己也許生錯了時代,想去和1930年代的中國人談談。但是,誰知道呢?他至今每個星期都會閱讀法國的報紙,看著這個國家變得暗淡。

看與被看、偶然的自由、后結構的文化狀況、生命政治的檔案……這些大詞總是圍繞在他身邊,年輕人追問一些難以回答的問題。陳傳興在書里擅長使用理論,言談中卻特別謹慎,不斷提醒自己,要用“人間的語言”。他半開玩笑地說,那些都是老人家的夸張之詞,“好難好深”,說多了會“下地獄”,他可不想把自己的講話變成“禮拜天上教堂的告解”。偶爾忍不住,還是會突然滑入自己的頻道,聊起對于黑暗的著迷。然后又突然蘇醒,像犯了錯似的連聲道歉,“對不起,我又亂講了,已經不知道這是地獄的第幾層?!?/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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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06期 總第806期
出版時間:2024年0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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