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摘 | 在一個烏七八糟的時代,為尋常代言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編輯 鄭廷鑫 日期: 2018-01-03

這本再版的《克爾凱郭爾日記選》,是在8000-10000頁的日記文字里,摘出約150頁的內(nèi)容精華。不同于這位丹麥哲學(xué)家、神學(xué)家、存在主義先驅(qū)的那些讀來極為費力的著作,在這塊自留地,他非常直白地剖析自己和時代以及人類的根本性困境。其中有不少類似尼采著作中的“格言體”,更能看到一個與著作里不同的克爾凱郭爾。

編者按:日記是一個人直面自己的文字,在日記里,往往能看到較為真實的愛恨、困境與掙扎。這本再版的《克爾凱郭爾日記選》,是在8000-10000頁的日記文字里,摘出約150頁的內(nèi)容精華。不同于這位丹麥哲學(xué)家、神學(xué)家、存在主義先驅(qū)的那些讀來極為費力的著作,在這塊自留地,他非常直白地剖析自己和時代以及人類的根本性困境。其中有不少類似尼采著作中的“格言體”,更能看到一個與著作里不同的克爾凱郭爾。

我如何理解我作為文人的整個行為(1846年)

在最深層意義上我是一個不幸的個體。因為我從早年起就被牢牢捆綁在某種類似神經(jīng)錯亂的痛苦中,此種痛苦的緣由必根植于心靈和肉體的某種錯位,因為(這既是一件奇妙的事情,又是對我無限的獎掖)它與我的心靈和靈魂沒有關(guān)系。相反,我的心靈和靈魂也許因為我靈魂和肉體的緊張關(guān)系而獲得一種極為罕見的張力。

一個老者自己患上了極度的憂郁(至于他是怎樣得病的我將不予記載),他老年得子,兒子遺傳了他全部的憂郁,但同時擁有一個足智多謀的心靈,使他能夠?qū)⑦@憂郁封存起來,而且因為他的精神在本質(zhì)上是特別的健全,所以他的憂郁并不能戰(zhàn)勝他,但是他又無法控制它;他的精神最多使他有能力忍受它。

一位年輕的女子(這位不幸自負已極的女子顯示出一種巨大的力量,它使我朦朧抓到了一個空子,就是通過解除婚約的辦法,擺脫由一種悲劇性的誤解開始的一切,因為她使我覺得她的內(nèi)在力量,她似乎滿不在乎似的)在最為嚴(yán)重的時刻,在我的良心里面安置了一位殺手;一位苦惱的父親嚴(yán)肅地認定,這實際上將意味著那女子的死。她是否開玩笑關(guān)我何事。

從那一刻起,我便把我的生命奉獻給了一個理想,量力而行,努力精進。

盡管沒有一位朋友知道我的秘密,盡管我斷然不會向別人掏出我內(nèi)心最隱秘的東西,我仍將持有一個觀點,即一個人有責(zé)任不忽視內(nèi)心的上訴法院同別人交換意見;但是這必不可蛻變成一種輕浮套近乎,而是一種熱情的、負責(zé)任的交流。所以我對我的醫(yī)生明言,希望明確他認為我這種結(jié)構(gòu)性的身心不平衡的狀況是否能夠治愈,從而能夠“認識普遍”(過上正常的生活)。他對此表示懷疑,我問他是否認為心靈——通過意志的力量——能夠改變或者改造此種基本畸形,他對此亦表示懷疑,他甚至不建議我動用全部的意志的力量,因為它所導(dǎo)致的后果是我會把一切都毀掉的。

從那一刻起我便做出了選擇。那令人哀傷不已的畸態(tài)以及伴隨而來的痛苦(它無疑會促使多數(shù)人去自殺的,如果他們有足夠的精神力量去理解那種絕對悲慘的折磨)正是我所以為的肉中的刺、我的有限性、我的十字架;而且我相信,這正是天國里的上帝要求付出的甚高的代價,換取在我同時代人中間尋求的心靈和靈魂的力量。我并不以此而自夸,因為無論如何我已經(jīng)垮掉,我的愿望已經(jīng)化作日復(fù)一日的極其慘重的痛苦和恥辱。

我并不敢奢望獲得任何啟示或類似的東西,我的目的只是在一個烏七八糟的道德淪喪的時代,為尋常代言——使之在所有能認識到它,但被時尚引入迷途而追求不同尋常的、超常生活的同類們面前變得可愛而可及。我以為我的天職與這種人一樣:他自己身陷不幸,因此——如果他愛世人——特別渴望幫助其他有能力獲得幸福的人們。

然而,既然我的天職里還包含有一種誠心誠意的企圖,要滿懷謙卑去做一些事情,以彌補我天生的不足,我就必須時刻警醒,不使我的努力被追求自我享樂所玷污,追求崇高的思想和真理,而非謀求世俗的暫時利益。因此,我至善的良知認識到我是以真正順從之心行事的。

隨著我工作的進展,我不止一次想到我更好地理解了上帝對于我的意愿:我所受的極端痛苦正是上帝加給我的鞍轡,也許就此成全了我超常的生活吧。

如果我把對于生活的全部細節(jié)的認識和盤托出,這條日記就會變成一卷大部頭的對開本,恐怕絕少有人能夠認真去讀,也讀不懂。況且我也沒有功夫?qū)懴氯魏晤愃频奈淖帧?/p>

我可以真心地說,我的力量就在于微小而且軟弱。例如,我從未想過,如果我內(nèi)心斷定為了得到一個女孩子敢于做任何事情,而她竟然會拒絕我;我也從未想過,如果我內(nèi)心斷定我敢于著手去做那些最令人稱奇的事情,而我竟然不能真正做到。后者就是我的悲哀所在;前者則是我感覺到一種超自然的力量。大多數(shù)人的情形正好相反:他們害怕的是來自外部的阻力;不知道內(nèi)心的阻力的可怕折磨。我并不害怕外在的阻力,只是有一種內(nèi)在的阻力,上帝讓我感受到令我痛楚的刺——那便是我的天罰。

克爾凱郭爾

科學(xué)的謬誤(1846年)

糾纏在自然科學(xué)里是毫無用處的。在那里,人們孤立無援,完全失控。研究者只是將其腦力耗費在一些枝節(jié)問題上:一會兒有人將往澳大利亞去,一會兒登月,一會兒鉆進地下巖洞,現(xiàn)在又去鉆鬼才知道的腸道寄生蟲的屁眼。我們一會兒非要一架望遠鏡不可,一會兒又非要一臺顯微鏡不可:天哪,有誰能受得了這個!

但是玩笑歸玩笑,現(xiàn)在言歸正傳??茖W(xué)的謬誤在于:它未能辯證地揭示事物之所以然,哲學(xué)又將如何利用自然科學(xué)。它是不是全然只是一種機敏的想象——語言(好讓人們對它一無所知)呢?它就是例證、類推嗎?它果真具有某種重要性以致一種新的理論必須和它相適應(yīng)嗎?

在一位思想家看來,再沒有什么困擾比不得不生活在此種張力之下來得更可怕了:一方面是細節(jié)的不斷積累,另一方面似乎每時每刻那觀念、結(jié)論就要呼之欲出了。如果物理學(xué)家感覺不到這樣一種困惑,他就不能成為一個思想家。這正是知識分子的坦塔洛斯式的痛苦!一個思想家只要還沒有獲得那種精神的確定性,就感覺仿佛是在地獄里似的:這里是羅得島,就在這里跳舞吧。在信仰的境界里,一切就是,即使整個世界分崩離析,各大元素統(tǒng)統(tǒng)消解殆盡,你也必須信仰!在這里,我們不必等待郵遞的官方新聞,亦不必等待運輸工具。這種精神的確定性是所有謙卑中最謙卑的,是最令空虛的心靈討厭的(因為它和透過顯微鏡凝視某物大不相同),但它是唯一真實的確定性。

對于自然科學(xué)首要的、全部的異議在形式上可以直接明確地表述如下:對于一個已經(jīng)得出結(jié)論,認為自己是一個與永恒有關(guān)的精神的人,選擇物理學(xué)(及其經(jīng)驗材料)作為他所致力研究的領(lǐng)域,這簡直是不可想象的。一個有著敏銳觀察力的物理學(xué)家必須既是一個天資聰慧的人,又是一個具有直覺的人(因為天資聰慧,并且具有直覺的特征并非辯證法意義上的深刻,只是能夠運用其辨別力、只是思想敏銳而已——然而不能理解自身)(【邊頁】不能以此種方式快樂地生活而不感到任何危險,因為使人產(chǎn)生誤解的觀察和發(fā)現(xiàn)的多樣性掩蓋了明晰性的完全缺乏),同時又必須從青年起就對自己幾乎一無所知而成為一個物理學(xué)家,而且對此種生活方式習(xí)以為?!@是一種最可怕的生活方式:用他的發(fā)現(xiàn)和敏捷才思欺騙整個世界并且令其震驚,但是對于他的自我卻毫不理解!這樣一位物理學(xué)家具有一種意識自不待言,他具有一種囿于其聰慧之內(nèi)的意識,也許他具有一種令人吃驚的聰明才智,一種將事物聯(lián)結(jié)起來的天賦本領(lǐng),一種進行觀念聯(lián)想之類的近乎魔術(shù)師般的技巧,等等。但是充其量它只說明這一點:這位出眾的聰明人,這位絕對的唯一的天才人物能夠解釋自然,卻不理解他的自我!他不知道他自己的精神命運、他的聰明的倫理導(dǎo)向等等。但是,這樣的狀態(tài)顯然就是一種懷疑論(因為懷疑論就是:一個未知的量“X”能解釋萬物。然而,用一個未經(jīng)解釋的“X”去解釋萬物,那就是沒有一樣事物得到解釋)。如果不是懷疑論就是迷信。

內(nèi)心獨白(1846年)

生菜在長出菜心之前,自然也是可以吃的;可是,它那極其鮮嫩而又卷曲的菜心和菜葉到底口味大不相同。在精神世界里情況也完全相同。人們終身忙碌,就會造成這樣的結(jié)果:個人絕少能夠長出一顆心;另一方面,那些實際已經(jīng)長出一顆心來的思想家、詩人或宗教徒卻根本不能大眾化,倒不是因為他們不善與人相處,而是因為他們的職業(yè)要求他們獨自一人,潛心工作,要求他們保持某種與世隔絕的狀態(tài),追求關(guān)于其自身的知識。即使我能夠亮開嗓門,放聲說出某種能夠取悅每一個人的東西,即使它出乎某種宗教的本質(zhì),我也是不會這樣做的,因為非得大叫大嚷不可的東西本身就是某種宗教的鄙俗;相反,宗教的東西和輕言慢語的內(nèi)心獨白有關(guān)。天哪,人們竟以為宗教是需要大聲嚷嚷的東西,和每一個人藏進小屋靜靜地和自己交流無關(guān)。

我的生活歷程(1852年)

我是承受著內(nèi)心極大的痛苦才成為一個文人的。

年復(fù)一年,我繼續(xù)當(dāng)一個文人,為了理想而承受來自內(nèi)心的痛苦。

1848年來到了?;蛟S還有救。有一段時間我真是快樂極了,我敢對自己說:我已經(jīng)理解了上帝。真的,我們同時代的許多人是無此殊榮可享的。

然而幾乎是在同一瞬間,某種新的東西又把我擊倒了:那上帝畢竟不是要去理解,而是要去行動,要在行動中把握上帝。

誠然,這些我一開始就已經(jīng)知道了,這就是為什么我還不止于是通常意義上的文人。另一方面,我當(dāng)時還沒有十分清楚認識到,通過不公開的手段和獨立的人格,我更能輕易地通過存在表達所理解的東西。

在我理解了這點之后,就自愿當(dāng)一個文人了,既然我比其他文人更容易用不公開的手段訴諸行動。

然而這里再一次表明:上帝不是理解,而是行動,要特別注意這一點,包括其中所要承受的負擔(dān)。

直到這時我才恰如其分地理解了,在這一計劃當(dāng)中“上帝的仁慈”必須擁有一席之地,否則一個人一開始就會悶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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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06期 總第806期
出版時間:2024年0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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