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葬
1932年4月24日，上海，雨。這是一個悲傷的日子，在這一天，中國人為一位外國人舉行了國葬，這位逝者來自美國，名字叫羅伯特?肖特（又譯蕭特）。
送葬的隊伍從慕爾堂（沐恩堂）出發(fā)，終點站是虹橋機場。沿路民眾肅立，45輛車載著花圈緩緩前行，其后跟著300輛車，載著中國人的悲哀以及國民政府要員宋子文、十九路軍總指揮蔣光鼐、軍長蔡廷鍇的問候，一步步將肖特送往安息之地。
出生于1948年的鄒志一，是原江蘇省吳縣政協(xié)文史委主任，受肖特事跡感染，近三十多年來一直專注于對肖特的研究。他對《南方人物周刊》記者說，“送葬的隊伍中，普通民眾很多。當時下雨了，有的人沒有雨具，路長幾十里。肖特的弟弟埃德心里很過意不去，就跟那些人說別送了，別送了。但是絕大多數(shù)的人還是冒雨相送。當時報紙報道送葬的有10萬人，還有文章記載是50萬人?！睘樯髦仄鹨?，鄒志一選用了10萬人這個說法，“上?！渡陥蟆肪椭v10萬人?！?/p>
中國人紀念肖特，不只是體現(xiàn)在這一場葬禮上。在民國的國文課本中，也出現(xiàn)了肖特的身影。鄒志一說，“有不少人知道我搞肖特研究，就聯(lián)系上我。湖南的一位老人看到了我的文章，就寫了封信給我，說他小學的時候，國文課本有一課就叫肖特?！?/p>
肖特之死，令當時的中國從普通民眾到知識分子階層，都為之震動。1939年，距離肖特去世已經7年，錢基博揮筆寫下《蕭德義士墓志銘》：
“蕭德（肖特），美國之裨將也。嘗為世界兄弟規(guī)矩會會員。名列三十二級。尤善馭飛機。于中華人民造國之二十一年，東人不道，以飛機窺我蘇州，雨彈自天，賊虐無辜，而末如何。君以僑客，奮以周旋，遂以身殉。于戲！暴日侮我之亟，我不自奮，而庸人為我奮乎？于是我蕭德義士旌表委員會，既厚葬于慕爾堂，乃葬之于滬西曰虹橋飛機場者。仆竊有慕，銘以寄意。其辭曰：
已乎蕭德，非我之族。日人陵我，于君何辱。見義勇為，正氣攸屬。翱翔霄漢，而為我搏。貞不見佑，千丈一落。粉身碎骨，凄愴入目。哀聲動地，天胡此酷。銘之玄宮，昭假幽獨?！?/p>
這并非國人用文言文追懷肖特的孤例。1984年，著名學者、復旦大學教授王蘧常在《團結報》上發(fā)表舊文《淞滬抗戰(zhàn)烈士傳略三章》，該文也用文言文寫成，其中一節(jié)是《美利堅孝脫上尉傳》，“孝脫”指的就是肖特。
肖特的生命，結束于1932年2月22日，那天他一人駕駛戰(zhàn)機對陣6架侵華日機，擊斃日方長官，自己也殉難于蘇州上空，成為第一位為中國抗日而獻身的外籍飛行員，在抗日戰(zhàn)爭史上添上特別的一道色彩。
肖特在華駕駛過的波音218飛機模型 （圖 Lee Corbin 提供）
美國青年
這是一個有趣的美國青年。
1931年2月7日，克利夫蘭總統(tǒng)號郵輪從美國西雅圖出發(fā)前往中國。1904年生于華盛頓州的羅伯特?肖特，是這一趟行程的乘客之一。在此之前，他丟失了一份在機場的工作，接受了一個新的聘請，前往一個他完全不熟悉的地方——中國，新工作的內容，是做上海與杭州之間的空運駕駛員。由于報酬高，他接受了這個聘請。
到點出發(fā)了，船開始駛離碼頭。這時候，船上乘客發(fā)現(xiàn)一位小伙子急匆匆地趕來，他最終沒能趕上船，為此在岸上懊惱不已。然而，當輪船抵達加拿大維多利亞的碼頭時，乘客們發(fā)現(xiàn)這位沒能趕上船的小伙子在碼頭向他們打招呼，人們紛紛驚呼自己“見鬼了”。這位小伙子就是肖特，他其實是坐飛機先到達維多利亞，然后與船上的乘客開了個玩笑。
肖特曾經就讀的特斯特姆中學的校長H?F?亨特夫人說：“肖特天性樂觀善良，如果他認為自己的朋友或者其他人遭受壓迫，他會毫不猶豫地挺身而出，不計后果地為他們出頭。他身上具有領導者的許多品質。他毫無畏懼，勇敢到有點魯莽。學生和老師們都非常喜歡他。他那些沖動之下說干就干的行為，事后回想起來都成了老師們經常關心討論的源頭?！?/p>
喜歡歸喜歡，學校還是因為肖特干了影響惡劣的事情而把他開除了。那段不在學校的日子里，肖特沒有閑著，他成了一名電工助手。在得知有一封推薦信就可以重返學校讀書后，他直接去了州議會大廈，在那里拜訪了華盛頓州州長路易?哈特。用美國歷史學家馬丁?科爾的說法是，肖特“憑借自己迷人的微笑和熱情洋溢的個性，獲得了印有州公章的推薦信”。
在肖特的惡作劇中，也不乏危險的事情。1928年，他成了美國陸軍航空學院的飛行員新兵，這所學校位于加利福尼亞州。隨著訓練的深入，肖特逐漸掌握了飛行技巧，信心的增加也讓膽子肥了起來，他開始藐視紀律。室友彌爾頓?安德森即將結婚，肖特就帶安德森及其未婚妻偷偷地飛行了一次，然后安排他們在酒店秘密結婚并擔任伴郎。這些事情一旦被發(fā)現(xiàn)，肖特將面臨被開除的命運。也許是上天眷顧，他當時得以瞞天過海。
由于家里為姐姐治病花了很多錢，肖特選擇了從航空學院退伍，開始為生計奔波。他先是在洛杉磯國際機場擔任指導員，同時也為洛克希德公司進行飛機試飛。后來，圣瑪利亞機場把他挖了過去，請他做飛行指導員。在那里，他經常被富人請去開私人飛機或進行飛行指導。
關于未來的事業(yè)，肖特激情飽滿，在1929年10月4日給母親的信中說：“如果有人給我舉個例子，想說明航天事業(yè)的成功離不開艱苦又壓力巨大的工作的話，那么我會回敬給他25個事例，告訴他真正造就航天事業(yè)成功的是一群親如手足的飛行員之間的友情。”
然而來到上海后，肖特非常失望：新工作提供給他的是洛寧水陸兩用飛機，這架飛機在他眼中堪比廢銅爛鐵，開著這個家伙上天無疑等于自殺。這時候，他身上的錢已經不足50美元，盡管如此，他還是拒絕了這份危險的工作。身無分文滯留異國他鄉(xiāng)，他不得不另找活路：找臨時的飛行工作來干。很快，他與另外3名飛行員在上海成功舉辦了一場飛行表演，被評為當時中國最優(yōu)秀的飛行員。接著他進入L?E?蓋爾公司，成了公司的亞洲區(qū)代表，向亞洲各國銷售美國飛機。因為工作關系，他與宋子文相熟，并被委任為中國空軍的指導顧問。
新的工作讓他覺得可以大展拳腳了。1931年6月，他給母親寫信說：“能為中國組建訓練一支空軍，我感到非常榮幸。”一個月后，他又致信母親說：“您等著聽我們空軍的好消息吧，我已經獲得了中國最好的工作了?！?/p>
肖特與中國的緣分，似乎才剛剛開始。
1932年4月24日，上海各界為美飛行員肖特舉行隆重的公葬
英雄
“聰明秀出謂之英，膽力過人謂之雄。”——劉劭，《人物志》。
“英雄！”2015年5月，在肖特的殉難地旁邊，鄒志一接受了《南方人物周刊》的專訪，他隔著時空，向肖特豎起了拇指。
1932年1月28日，日軍在上海啟釁，次日，日機大舉轟炸上海，民居、車站、文化教育場所這些地方都未能幸免。其時的中國出版業(yè)巨頭商務印書館，以及藏書26.8萬冊的東方圖書館，都在日軍的炮彈中付之一炬。
日軍的暴行，都被肖特看在眼里。在“一?二八事變”爆發(fā)前，他寫信給母親說：“您無法了解到戰(zhàn)爭的殘酷與一無是處，您也無法想象將來某天美國會與何種可怕的力量對抗。日本沒有供應物資的基地，但如果世界列強讓它占領了中國的東北三省，那么不消十年，它必將發(fā)起征服世界的戰(zhàn)爭，將美國收入囊中。”
1932年2月19日，肖特駕駛一架噴涂著中國空軍標志的波音P-12戰(zhàn)機從上海起飛。在當時，中國軍隊的飛機配置落后，用的是歐美早已淘汰的飛機，最主要的是1918年設計的德哈維蘭9As型飛機。另一方面，中國飛行員也嚴重經驗不足。而波音P-12則是當時先進的戰(zhàn)機，肖特負責把它推銷給中國軍隊，現(xiàn)在他要開往南京的中國軍部。
出發(fā)前，肖特就已經料想到途中可能會發(fā)生什么事情，他在這架飛機上配備了機關槍和彈鏈。果不其然，途中遇到了3架日機，肖特沒有客氣，果斷開火，擊傷一架敵機，然后憑借飛機性能與飛行技術上的優(yōu)勢，甩下對手，安全抵達南京。
戰(zhàn)斗還在繼續(xù)。2月22日（肖特紀念碑誤刻為2月23日）下午，6架日本戰(zhàn)機出現(xiàn)在蘇州的上空，機隊的指揮官叫小谷進，隊里還有一位飛行員叫生田乃木次。這個機隊貌似在空中進行偵察，實際上是攜滿了彈藥，隨時對地上的中國百姓進行攻擊。
這時候，一架孤零零的波音戰(zhàn)斗機，向這六架日機撲了過來。
激戰(zhàn)開始了。上世紀80年代以來，通過采訪當年的目擊者、搜集各方材料、訪問知情人，鄒志一所掌握到的戰(zhàn)斗詳情是這樣的，“一共戰(zhàn)斗了3個回合。前兩回合大家拉升，爭著占領空間高度有利地位，因為肖特的波音飛機比日本的13式馬力大，所以同樣升上去，肖特在上面，向它開火，兩次都沒有成功。肖特想到要改變戰(zhàn)術，但這個改變相當危險，必須做好同歸于盡的思想準備。他就下來，鉆到小谷那架飛機的肚皮底下，那是這架飛機火力的盲點。為了能夠一下子命中對方，肖特逼近到二三十米的時候才開火，一發(fā)子彈從小谷的左眼進去、后腦勺出來，還有兩槍打在小谷的胸部。13式戰(zhàn)機是這樣的，前后坐3人，總指揮小谷坐在中間，前面是駕駛員，后面是射擊手佐佐木，佐佐木的左腿也被肖特擊中了。小谷被擊中以后，6架飛機向東南方向逃竄。肖特就盯住不放，想不到6架飛機到車坊上空突然回頭，分別上、下、左、右包圍夾擊。肖特就被那個生田乃木次擊中了要害，墜落下去了。事后日方為了造成他們取得勝利的假象，向生田乃木次發(fā)了功勛章，把小谷抬下來，裝作沒死送進醫(yī)院，到第二天才宣布搶救無效死亡。實際上這一次戰(zhàn)斗，在航空界中間，公認的是肖特取得了大勝?！?/p>
1985年11月，美國學者、哈佛大學費正清東亞研究中心助理研究員安?費立德?詹斯頓女士來到蘇州采訪肖特殉難事件，與鄒志一相見。詹斯頓告訴鄒志一，她見到了當年擊落肖特的日本飛行員生田乃木次，“生田乃木次在跟詹斯頓交流的中間，講到過兩個細節(jié)。一個是他很感觸地說，他當時是接受上司的命令把肖特擊落的，他是軍人，要服從命令，但是在他心中，肖特是一位了不起的英雄。他說：‘我當時把他打下來以后，我用我的飛機，沖著肖特墜落的地點，朝下把飛機頭點了三下，向他致敬?！€有一個細節(jié)是，生田乃木次把肖特打下來后，心里很內疚，一直放不下這個心事，因此在美國的報紙上刊登了尋人啟事，要找肖特的親屬請罪。”
以一敵六，這是一個巨大的劣勢。肖特為何要單獨行動并且主動攻擊日機，這在今天仍然是一個未解之謎。對此，鄒志一也只能猜測，“詹斯頓女士在日本采訪時，生田乃木次曾跟她說，當時他們看到有一列火車正要從蘇州出發(fā)，里面是婦女、傷員，可能肖特是為了保護這些民眾而行動?！绷硪粋€原因，是肖特見到這6架日機正在對剛剛新建成的蘇州葑門機場狂轟濫炸，不少百姓和民房都遭了殃。
“不要為我擔心，我會非常小心的?！毙ぬ卦?932年2月4日給母親的信中這樣結尾，這成了他的最后一封家書。他顯然早就做好了與日本人一戰(zhàn)的準備。王蘧常教授撰寫的《美利堅孝脫上尉傳》一文里，轉引了肖特生前與親友說過的這一番話，“我中立國人也，固無所袒于其間。第人類而見非人類之殘殺，我安能忍！我安能忍！我為正誼人道計，不容與兩立矣?？v死亦心所甘，我何憾。慎勿聲，死則報我父母矣（據(jù)二月二十五日《時事新報》夕刊）。”日軍在中國的行徑，早已燃著了這位美國青年心中的怒火。
不與江水東流
肖特墜落于蘇州吳縣車坊高店鎮(zhèn)無潮港口的水中（今蘇州市工業(yè)園區(qū)斜塘街道），在殉難當日，當?shù)厝司桶阉倪z體打撈起來，用楠木棺材入殮后轉到上海。為了表彰肖特的義舉，中國空軍追授他上尉軍銜，同時邀請他的母親及弟弟埃德來中國參加公葬。
蘇州人很快在肖特墜機的地方立起了紀念碑。鄒志一說，上世紀50年代，這塊紀念碑被河水沖塌，“當時農村有大力發(fā)展養(yǎng)豬事業(yè)這么個運動，家家戶戶都養(yǎng)豬做貢獻。那么這個石碑就被剖為4根石柱子，去搭豬棚用了。”鄒志一知道這個情況時，已經是80年代，他當時趕緊發(fā)動村民搜尋那4根石柱子，將它們拼合起來，所幸字跡還清晰可辨。
肖特的弟弟埃德得知王蘧常發(fā)表了紀念肖特的文章后，萌生了造訪中國的念頭。1984年，埃德來到了上海，其中一個行程是尋找肖特在上海的墓地，然而由于虹橋機場變化太大，肖特的墓消失不見了。尋墓未遂，埃德隨后來到了蘇州，發(fā)現(xiàn)當?shù)厝诉€記得他哥哥，看見了找回來的4根石柱子，大呼“想不到”，他說，“我只是抱著試一試的愿望，沒有想到我在車坊看到了、聽到了這么多關于我哥哥殉難的資料?！?/p>
埃德離開中國后，鄒志一開始推動當?shù)刂亟ㄐぬ匮畴y紀念碑，終于在1985年完成此事。如今在肖特殉難地，江水無聲，矗立岸上的是一塊通高近5米的石碑，上刻“美飛行家蕭特義士殉難處”。肖特因援華抗日而犧牲，其事比美國飛虎隊的成立早了9年，被尊為“飛虎隊的老前輩”。在2003年，飛虎隊曾兩次提出要來肖特殉難處致祭，后因故未能成行。
進入蘇州市名人館——按照蘇州市公共文化中心主任曹俊的說法，該館相當于古代的名賢祠——即使是身為外地人，你仍不會感到陌生，干將、伍子胥、白居易、范仲淹、唐寅、張溥、顧炎武、顧頡剛……這些都是蘇州籍或是為蘇州作出特殊貢獻的名人，在這堆閃亮的名字中，肖特占據(jù)了一個顯眼的位置。
1993年，埃德去世，中國與肖特家人的聯(lián)系中斷。2015年，蘇州市名人館幾經輾轉，聯(lián)系上了埃德的女兒杰奎琳——三十多年前，她曾與埃德一起來華。得悉中國人并未忘記肖特后，杰奎琳說：“如果父親知道的話，一定會非常欣慰?！贝送猓损^還找到了美國學者詹斯頓以及Lee Corbin（美國華盛頓州一位致力于肖特研究的學者），在他們的幫助下，肖特詳細的生平情況得以首次在國人面前展開。
2014年9月1日，中國民政部公布第一批著名抗日英烈和英雄群體名錄，羅伯特?肖特名列其中。“請將詩卷擲江水，定不與江東向流”，這是清朝江蘇籍詩人黃仲則的詩句。對于一些人說，他們的名字不會隨著時間江水的流逝而消失，比如那些為抗戰(zhàn)犧牲的英雄，肖特就是其中一員，盡管他只活了28歲。
（參考資料：華盛頓州歷史學會檔案資料，編號1934.67/1935.42。馬丁?科爾《羅伯特?肖特：英雄的誕生》。感謝蘇州市公共文化中心、蘇州市名人館協(xié)助采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