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寫 | 痛仰 流行的搖滾還算搖滾嗎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本刊記者 張雄 實習記者 邱苑婷 發(fā)自北京 編輯 鄭廷鑫 日期: 2018-01-03

高虎說自己曾經是問題少年和問題青年,他不想繼續(xù)成為一個問題中年

1999年北京迷笛音樂學校的新年聯(lián)歡會,高虎身穿黑色皮夾克甩著長發(fā),帶上他組建的“三個臭皮匠”樂隊登臺演出。那大概是現今能找到的高虎演出的最早影像。在中國搖滾的策源地之一的迷笛學校,彼時學生們對新年聯(lián)歡的想象力與全中國的高中生差別不大。那是一間大教室,一串彩色的氣球和黑板上“新年狂歡!”4個大粉筆字顯得一團和氣(狂歡和感嘆號大約表示他們更加興奮)。在高虎上臺摘下話筒并一腳踢翻話筒架后,破壞者的舉動引發(fā)臺下一陣陣高呼。這場新年狂歡開始展現它的與眾不同。作為迷笛學校學生的觀眾,他們的喊聲中帶著一些基于同窗友情的善意起哄。幾年后高虎成為一名職業(yè)搖滾歌手,在真正的舞臺上他所遇到的觀眾是更為瘋狂的人群。他們用一種帶有血腥味的嗓音歇斯底里地喊著樂隊的名字,他們比臺上更為迫切地呼喚激烈的融合。這種癲狂讓很多人上癮,無論臺上臺下。但高虎后來在臺上只是像兔子般和著拍子蹦來蹦去,以維持對觀眾必要的挑逗。他學會了節(jié)制。也許經驗讓他知道,給觀眾的熱情再加上一把火,恐怕難免要灼傷自己。 

痛仰樂隊(圖/何腦斯)

不想做一個特別成熟的人

高虎有點像喜劇演員黃渤,但僅僅是長得像。身邊人認為他有點嚴肅。大約10年前高虎過生日,樂隊吉他手田然送他一本書,扉頁贈言“笑一笑”。那是高虎狀態(tài)最差的時候。不久前他在網上做過一個測試,顯示心理年齡27歲。他說喜歡自己這個狀態(tài),“我一直不想做一個特別成熟的人”,他今年41歲,“我希望保有童心?!?nbsp;

我們的采訪約在上午10點鐘,高虎抱怨這個時間讓他不得不一大早開著他的路虎跑了十幾公里來到公司。他們新加盟的公司——摩登天空位于靠近北京東四環(huán)的一個文化產業(yè)園區(qū)的步行街內。樂隊幾位成員身著亮衫,從北京的各個角落匯集到這里,就像一群愛好逃課的大學生鄭重出現在期末考場般引人注目。 

痛仰原名痛苦的信仰,樂隊于1999年7月在北京成立,同年9月在北京everyday酒吧首演,此后一直活躍于北京各個現場酒吧。痛仰的現場表現力至今仍受到高度評價。樂評人張曉舟在接受本刊采訪時說: “實在沒什么特別的話要說。只說一句,痛仰是目前最適合去拓展國內城市搖滾樂現場版圖的樂隊,即便是五線城市他們也可以去。他們是最適合去普及搖滾樂現場文化的?!?nbsp;

一份在2014年流傳于網絡的歌手演出報價單上,痛仰的出場費是14萬。考慮到搖滾在演出市場的小眾地位,這個價碼足以稱得上可觀。1999年樂隊剛成立時,高虎對未來的期許僅僅是“希望能維持生活”?!耙膊恢竿蔀榘偃f富翁,那也許根本就沒戲。”在樹村出租屋的昏暗燈光里,散著長發(fā)的高虎夾著半截煙頭,用如今已退化掉的淮語口音向采訪者闡述自己的理想。樂隊名稱“痛苦的信仰”的含義是:即便是苦痛,也無法阻止我們仰起的頭顱。 

這個名字慢慢被歌迷們簡化為更有力量的“痛仰”,以方便他們如念經般在演出現場一遍遍高喊。 

這是個問題

裝作正派面帶笑容

我問現在的高虎是否還有痛苦?!艾F在的痛苦就是我本來可以睡個懶覺。但有人需要了解搖滾,這也是工作的一部分?!彼f。這個回答聽起來不算是個玩笑,他們即將迎來年度最重要的任務。7月末,他們將乘坐定制的巡演大巴,在全國12個城市完成一個月的劇場巡演。 

“很多人對搖滾樂有誤解,”高虎說,“覺得是不好的東西。但恰恰是搖滾樂拯救了我們這些迷茫叛逆、處在人生分岔路口的年輕人。精力無處發(fā)泄,對什么事情都不滿,但搖滾樂像一個海綿一樣,把我們這些東西都吸收了。它就像汪洋中的燈塔一樣?!?nbsp;

在遇到燈塔之前,高虎算個有限叛逆的小城青年。1974年,高虎生于新疆甘河子,那是個虎年。他對甘河子的記憶是“幾個工廠的小鎮(zhèn),像游戲里的場景”。10歲時高虎隨父母回到江蘇淮陰(現淮安),因父母工作變動頻頻轉學?!吧闲W的時候我一開始是三道杠,后來兩道杠,再后來一道杠,然后留級,我是這么一個墮落的過程?!彼麑λ胁稍L他的記者都講了這句話,“我喜歡跟學校里邊緣的人玩,因為他們有意思、有趣、不枯燥?!?nbsp;

初中畢業(yè)家里安排他去上技校,他并不情愿,但還是去了。上完技校去化工廠上班?;烊兆?,吃完飯打打臺球。有一天聽到黑豹的一句歌詞:人潮人海中有你有我,裝作正派面帶笑容。 

“‘裝作正派面帶笑容’,我覺得這8個字,太牛逼了!我想象中的社會就是這樣。學校也是這樣。我小時候當班干部,老師每天早上先叫我們幾個同學打小報告,誰誰誰怎么樣,從很小的時候就培養(yǎng)這種檢舉揭發(fā)的風氣,我從小就反感這些東西。所以我喜歡和那些調皮搗蛋的同學一起玩,至少他們不會去做這樣的事?!?nbsp;

這些經歷以及后來在南方打工被騙的歷史已經被高虎以一種心靈雞湯的方式合理化?!八鼈兌际呛芎玫慕洑v,是幫助我成長的?!彼f自己過去很少跟親戚朋友聊這些,但很多年之后,“可以釋懷了?!?/p>

我隨口問高虎當時在南方打工掙多少錢一個月。沒想到這個問題有點惹到他:“你們就關心錢。我為什么要跟你們聊?跟你們聊這些有什么意義,聊來聊去聊到錢,聊到這些世俗的東西。我也有很世俗的東西,但我的世俗、我的嗨點跟你們不在一起,知道嗎?” 

這種毫無征兆的攻擊性讓人想起那個從三道杠到一道杠的高虎,也許面對師長的質疑時他也會如此反擊。我感覺我坐在他對面,在他看來也許就是一個世俗的、無知的、只關心錢的大眾群體的化身。但痛仰并不回避談錢,幾個月前他們還在微博上公開宣稱自己是“中國最貴的樂隊”。 

痛仰被認為是國內繼崔健、黑豹之后第三代搖滾樂隊代表。北京樹村,中國搖滾樂曾經的圣地,是痛仰的起點,也是歌迷們認為痛仰還真正存在憤怒的時期。按照高虎的講述,那是他心無旁騖投入音樂的時光,每月生活費三四百塊,村子里聚集著好幾百號來自各地背著樂器的年輕人。他們有相似的成長經歷,在音樂、書和電影的討論里悠閑度日,沒錢時便去酒吧或者地下通道賣唱。高虎說,這種流浪的表演方式給了他一種自信,此后遇到任何舞臺都不會怯場,“還有什么舞臺比地下通道更惡劣的,是吧。” 

但這是現在的總結,1999年拍攝的紀錄片里,25歲的高虎對鏡頭懊惱地說:“去他媽地下通道賣唱,唱了一個多小時一分錢沒掙著??赡芪业男蜗蟛惶袼麐尩牧骼说?。還帶著文身,留著長發(fā),打著耳環(huán)。別人看著都害怕?!?nbsp;

愿愛無憂

為什么不嘗試更智慧的方式呢?

認為搖滾受到偏見或許是高虎多年來最大的偏見?!昂芏嗬习傩沼X得搖滾樂是個很負面的東西。為什么很多人會排斥搖滾樂呢,甚至懼怕,為什么呢,難道搖滾樂真的讓人太有想法了嗎?我不愿意做一個流水線的人生?!痹诟鞣N過往的訪談里你都看到他在強調這點。這番聽起來像針對偏見的糾正更像是尋求認可的呼喊,他覺得自己被疏離。它讓人想起那個從三道杠到一道杠的高虎的不屑和爭辯。“我以前可能希望別人主動接納我,給我一個擁抱?!?/p>

幾年前高虎就認為幫助大眾了解搖滾的本質是“當務之急”,但他以及痛仰對“搖滾”的定義卻越來越模糊。他說自己最早做音樂追求“最新的”、“跟世界同步的”,忽略了音樂表層下的東西。在歌迷指責他們不再憤怒時,他辯稱過往生活的總結在最需要表達的時候表達過便夠了,他不想讓憤怒像商標一樣貼在身上,“我需要表達最新的我?!?nbsp;

“新音樂產業(yè)觀察”自媒體創(chuàng)辦人陳賢江在《從痛仰看“窮搖一代”的致富路》中寫道:21世紀前5年,可能是中國搖滾樂最艱難的5年。20世紀末,嚎叫、摩登天空、新蜂等年輕獨立廠牌先后成立,為年輕樂隊創(chuàng)造了更多簽約的機會。但經過1997-1999年的小高潮之后,中國搖滾樂的市場并沒有爆發(fā),也沒有再現1994的輝煌。

而所謂簽約歌手的日子也并不好過?!氨本┰瓌?chuàng)樂隊在酒吧的演出價格極為低廉,一支原創(chuàng)樂隊一晚上的出場費大約是100-200元,碰上生意不好的時候,出場費大約40-50元,(每人10元左右)連來回的路費都不夠。即使出專輯,也不見得會有所好轉。以‘舌頭’為例,一張專輯摩登天空用5萬塊錢即可全部買斷,錄音費大約2萬,剩下3萬元6名樂手平分,每人才5000元錢,有些人連兩年的債都還不清!”幸福大街樂隊主唱吳虹飛在2000年的文章《中國搖滾——大眾和個人的想象》中透露。

2005-2010年間,國內演出音樂節(jié)和livehouse的興起挽救了諸多樂隊。樂手們和音樂公司都意識到,現場演出或許是惟一出路。巡演成為一股流行風潮。2006年,高虎認為應該主動尋找機會,他給痛仰安排了一場游歷五十多個城市的全國巡演。身邊所有的朋友都勸他們別去,顛沛流離之下矛盾容易激化,很多樂隊在巡演完就都解散了。但高虎認為應該抓住這次機會。當年二月二龍?zhí)ь^這天,他們從北京798出發(fā),一輛金杯車被塞得無處下腳,他們如戰(zhàn)士般開始了這場苦行軍。 

“很多我們沒有去過的地方,孕育著一股暗流,就像一座活火山,在流動,這就是給人希望的東西?!备呋⒄f,路上環(huán)境的惡劣超出了他的想象。“我當時想的是,打通搖滾樂的一條駝峰航線,以后大家可以一起在這條巡演路上去生活。巡演完發(fā)現,你也可以演,但太累了,那是死磕了。其實我挺反對死磕的,太盲目。為什么不嘗試一些更智慧的方式呢?”3個多月后,他們回到北京。樂隊沒有解散,但高虎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憊浮躁和失望。他覺得自己出了問題,卻找不到病灶。 

改變你的生活

搖滾里的白居易

第二年他獨自去了新疆,那是他10歲離開后再沒回去過的地方。在英吉沙,高虎和兩個當地的朋友在水庫看了一宿的星星。他們把帶熒光浮子的魚鉤放進水里。沒魚咬鉤,便彈吉他喝酒唱歌。他曾以為到了空闊的地方就可以隨心所欲,但他唱不出來?!靶睦镉袞|西把自己給鎖住了?!彼f,也許是城市生活的封閉,不能影響他人的環(huán)境壓抑了他的聲音?!拔以詾槲以诒本淼母≡甑臇|西,到了那些地方全都可以放下,但其實不能完全做到。” 

他覺得自己內心還是封閉著,卻無藥可解。他搭了輛油罐車去西藏,顛簸了3天4夜。途中只有無盡的山、無盡的夜,走一二百公里才能見到一輛車,他還遇到了永生難忘的沙暴?!半m然辛苦,但我在北京時的浮躁、喧囂已經沒有了,心已經沉淀下來了。又走尼泊爾到云南,我開始明白喊不喊得出來其實不重要,唱歌不是音量的問題。” 

一路上他認識了很多人,他們真誠、友好,卻并不了解高虎和他的搖滾音樂。呆在樹村時他覺得全世界的年輕人都應該在聽搖滾吧,他覺得自己真是個井底之蛙。

2008年的大年夜,高虎一個人待在北京的房子里,窗外是轟鳴而遙遠的煙花。他抱著吉他、翻著幾十本幾年來記錄的素材,開始創(chuàng)作《盛開》專輯。 

樂評界大致將巡演和新疆之行視為痛仰風格轉變的分水嶺。在2008年發(fā)布的《不要停止我的音樂》專輯里,痛仰變得輕盈而抒情。過去專輯封面上自刎的哪吒也已雙手合十。此時的高虎對媒體說:“做音樂就像詩人中的白居易,作品要讓老婆婆都能聽。我之前的唱片家里人都不聽,我內心里一直希望有一天他們也能說我做得不錯,我希望更多搖滾圈之外的人能接受搖滾音樂?!?nbsp;

不要停止我的音樂

你的熱血哪去了?

讓更多的人接受搖滾,這個問題似乎已被高虎置換為讓更多人接受痛仰。在演出時憤怒發(fā)問“你的熱血哪去了”的高虎,也面對著被歌迷反問同樣問題的局面?!澳銈兊挠矒u滾,究竟是怎么陽痿的?”樂評人邱大立寫道。 

高虎說他很了解歌迷對他的批評,在演出現場也遇到過當面責問。他以“搖滾定義權在我而不在你”的邏輯為自己辯護。“如果你一想到搖滾就都是那樣按部就班的那多無聊。也許等哪天我真的老了,我會去做爵士呢。做自己喜歡的事兒,這不就是搖滾嗎?” 

高虎說自己曾經是問題少年和問題青年,他不想繼續(xù)成為一個問題中年,“我不會介意別人去說你們音樂風格一下變了,我覺得它有力量的、有生命力的東西在里面,這是我要做的,而不是你們想象中的以前那樣痛仰的搖滾樂。” 

陳賢江坦言自己很不喜歡痛仰的最新專輯《愿愛無憂》,“說得極端一點,他們現在做的東西其實就是流行音樂?!彼f,“生活狀態(tài)的改變引起了創(chuàng)作心態(tài)的改變,這樣講可能更真實,他們現在就是這樣的人,所以會寫出這樣的歌,很有可能也更符合市場,這些東西都能說得通。” 

但他認為痛仰轉型的邏輯從藝術創(chuàng)作的角度是不成立的。“我覺得一個樂隊是需要對自己的風格或類型有明確定位或堅持的,它不應隨著生活經歷就可以隨意改變。滾石、AC/DC這樣的老樂隊,他們的生活都非常富足,但為什么他們還在堅持60年代那些非常搖滾的東西?我覺得它其實并不牽扯到什么搖滾精神這些精神層面的東西,而是一個創(chuàng)作專業(yè)度的問題:我就是堅持某一種音樂風格,以我的能力把它做到最好,讓喜歡這種風格的聽眾能經常聽到我的歌、看到我的表演。而不是說我一開始是做重型的,然后因為我的生活狀態(tài)變了,我就開始做民謠,我個人不太認可這種邏輯?!?nbsp;

批評聲音的另一面,是痛仰現場的繼續(xù)火爆。2011年痛仰回到江蘇淮安的演出現場,歌迷們跟著高虎一遍遍高喊“哪里有/壓迫,哪里就有/反抗”??峙聼o人能說清他們在遭受何種壓迫,以及他們正如何反抗。人們晃著腦袋蹦成一團,一張莫名痛哭的臉在鏡頭里格外醒目?!对僖娊芸恕返那白囗懫?,觀眾像接到指令的機器般立即將蹦跳節(jié)奏調快一倍??奁哪橂S人群一起高舉rock手勢,慘白的燈光下人們閉起眼睛,面容痛苦而安詳。這首寫于2008年的歌似乎更能道出全場心聲:讓我歡樂一點/讓我歡樂一點/不要讓疑問留停在心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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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06期 總第806期
出版時間:2024年0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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