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道 | 塔洛下山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本刊記者 張明萌 日期: 2018-01-03

第52屆金馬獎落幕,藏族導演萬瑪才旦憑借《塔洛》一片獲最佳改編劇本獎。片中,他讓一位名叫塔洛的中年男人第一次離開了牧羊的荒山,初涉人煙,被記住,又被遺忘。在萬瑪才旦的黑白鏡頭里,新時代的藏區(qū)五彩斑斕。

萬瑪才旦

1969年出生于青海省海南藏族自治州貴德縣,畢業(yè)于西北民族大學和北京電影學院,因成功拍攝《靜靜的嘛呢石》《尋找智美更登》《老狗》《五彩神箭》等藏語電影,被譽為藏族母語電影開創(chuàng)者?!端濉肥撬麍?zhí)導的第五部藏語電影。

萬瑪才旦憑借《塔洛》一片獲得第52屆金馬獎最佳改編劇本獎

塔洛留著一根小辮子,在他后腦勺晃來晃去,很扎眼。大家都叫他小辮子。他一個人在遠山放羊,春天來了,他鋤草。羊羔餓了,他喂奶。夜深了,點個炮仗,對著大山無盡的黑夜吆喝好幾聲,防狼。吆喝完了,回聲陣陣,惹得他在涼夜的帳篷里格外落寞。

錄音機喑啞,時不時竄過刺刺拉拉的電流聲。有時會放拉伊(牧羊人唱的情歌,編者注),他靜靜聽,又慢慢學,準備有一天唱給心愛的姑娘。他還咳嗽,多年抽煙傷了肺,喝幾口烈酒壓住,但還得看著羊,不能醉得太離譜。

他放了好多年羊,如果不是遇上國家第二代身份證登記,他還得繼續(xù)放下去。為了有張“讓別人知道自己是誰”的卡,他賣了幾只羊下山了。

塔洛本是記憶世界的國王,有幾只羊,吃多少東西,《為人民服務(wù)》怎么背……他記得所有事情。但他是那么邊緣,周圍的人連他的名字都忘記了。多虧了下山,他第一次被記得,第一次愛,第一次身心受創(chuàng)。

在塔洛誦經(jīng)般的《為人民服務(wù)》的吟哦聲中,萬瑪才旦開始講起了這個略帶悲傷的故事,黑白鏡頭中的小辮子即將迎來存在的開始,也似乎必然地走向絕望。

牧羊、拉伊與少年

在寺廟念書,幫家里放羊,這是萬瑪才旦那個年代藏區(qū)小孩的必修課。 上學時還是“文革”后期,就在寺院里,佛像都被拆掉了,排練節(jié)目就在大堂里,拿著木頭削成的大刀,揮來揮去。偶爾放個電影,幕布就掛在原來放佛像的地方,村委也來了,坐在下面看。電影講上下級的工作故事,沒有愛情。

有一天,好幾個喇叭放起了哀樂,接著宣布毛主席去世了。很多人參加追悼會,哭得死去活來。不久去鄉(xiāng)上,墻上畫4個拳頭,下面畫著“四人幫”。小孩子哪懂這些,只覺得夸張,忍不住笑出聲來。

到了假期,就得幫家里放羊。綿羊好放,慢悠悠的,也不亂跑,趕到空地上,不去管它們也能靜靜待上一個下午。山羊就麻煩了,竄到山里面,跳到懸崖上,自己還沒膽子跳下來。

放羊的時候,萬瑪才旦遠遠看著,有時也帶本藏文書,寫著拉伊的歌詞,背幾首,唱幾首。也見過大一些的青年對歌,女方唱過來,男方回過去。好的歌者臨場發(fā)揮,對上了,芳心也就許下了。群山巍峨,云壑阻隔,一首首拉伊在云山間徘徊,把情意綿長到山窮水盡。

也會聽聽廣播劇,《夜幕下的哈爾濱》聽了很長時間,透過聲音想象畫面,構(gòu)筑了整部電視劇。聽新聞,講天安門,腦子里整個北京就是一個門。小學第一課學《我愛北京天安門》,紅色的城樓在印象中高大無比。翻開課本第一頁就看到天安門的圖畫,從第一課背到最后一課。作文也是一個模式,“四人幫”倒臺了,每個人的作文都是“在英勇領(lǐng)袖華國鋒的領(lǐng)導下一舉粉碎了四人幫。”時局有什么變化,課文里也會突然增加相應(yīng)的章節(jié)。語錄也是免費發(fā)的,老師一個個念,學生一個個記,用藏文注音,備注每個詞的意思,慢慢學會漢字。

塔洛就是通過這樣的方式學習的,他讀到小學畢業(yè),能完整背誦《為人民服務(wù)》。這在一定程度上構(gòu)筑了他的價值觀:為人民群眾的利益而死,比泰山還重;為法西斯賣命而死,比鴻毛還輕。他的世界像電影的畫面,非黑即白。

偶爾找藏族老人家口授傳統(tǒng)神話,調(diào)劑枯燥的課文。第一次看到漢語版的《白雪公主》時,萬瑪才旦眼睛一下亮了,完全進入了另一個世界。如果說童話將萬瑪才旦從現(xiàn)實帶入了想象,那多年后踏上北京的土地,則將他從童年的想象拉回現(xiàn)實,站在天安門下,他情不自禁感嘆,啊,怎么會這么小。

牧羊人塔洛和牧羊人萬瑪才旦在某種程度上重合了,但這更像藏區(qū)青年的群像集合:每個人都有過那么一段歲月,放羊,趕狼,唱拉伊,背語錄。有的人走出去了,去布達拉宮,去天安門,去自由女神像。有的人留下,成婚,生子,天葬。唯有塔洛,在被世人遺忘的邊緣記得所有,在被世人記得后自我遺忘,迷失,毀滅。

《塔洛》劇照2

愛情與拉薩

走進德吉照相館前,塔洛沒拍過照。前面有幾對夫婦在拍結(jié)婚照,西裝革履,僵硬地坐著,背景布是布達拉宮、天安門和自由女神像。德吉不停說“放松點兒”,他們也只是硬擠出笑,嘴角微微抬了抬,臉上是大寫的尷尬。直到換了藏裝,配上布達拉宮的背景板,再抱著塔洛的小羊羔,才咧開了嘴。

在當時的藏區(qū),拍照不是件流行的事。再往前推,萬瑪才旦從上小學到初中期間,也就拍過兩次照片。為了做中學的準考證,上了趟縣城,洗出來是黑白的,得自己在上面染色。

塔洛摘下帽子,許久沒洗的頭發(fā)盤根錯節(jié),支楞在頭皮上,德吉叫他去洗頭,于是他遇上了楊措。寒暄的時候聊到自家?guī)最^羊,驚人的記憶力爆出數(shù)字,楊措覬覦了,言語熱情,舉動奔放。塔洛本能地抗拒,扔下50元落荒而逃。回派出所見到警官,唯唯說:“我好像遇到了一個壞人?!?/p>

善惡源于改變,萬瑪才旦為他這句話如此注解:“第一次面對誘惑,一方面受到了吸引,一方面自己又不確定。一個老男人初次遇見一個女人,覺得這就是愛情。他是一個孤兒,從來沒有女人跟他說過什么。這樣的狀態(tài)肯定是不一樣的。”

改變的結(jié)果是冒險,偷偷賣了主人的羊找楊措私奔。問去哪里,楊措說,去拉薩。

藏語里的拉薩是圣地。沒火車、沒汽車的時候,很多人就走著去、騎馬去、磕長頭去。萬瑪才旦出生在青海,家鄉(xiāng)到拉薩兩千多公里,和到北京的距離差不多。而且一路環(huán)境嚴酷,比去北京的氣候艱難許多,沒水了,生病了,就死在路上了。但這也是一種朝圣,去拉薩就是要朝圣,去大昭寺,拜釋迦牟尼的像,那是文成公主進藏時候帶去的,和12歲的釋迦牟尼等身。時間和空間的距離加大了神圣感,在遙遠的藏區(qū)能有機會去一次拉薩是不敢想象的事情,萬瑪才旦身邊的老人常說,下輩子希望能到釋迦牟尼的腳磕頭,今生不得,但求來世。

現(xiàn)在,鐵路修通了,飛機3小時。朝圣看起來不再那么艱難。但拉薩依舊是新藏區(qū)青年口中的圣地,“在藏人意向里,拉薩就是一個精神寄托,所以很多人都想去拉薩,很多人為了完成精神的愿望,也有人為了自我發(fā)展的空間?!比f瑪才旦說。

塔洛當然是沒去成拉薩的。楊措拿了他的錢遠走高飛。走之前還剃掉了他的小辮子。鏡中的塔洛頭皮光溜溜的,連他自己都認不出自己了。回派出所,不停重復(fù)著“我成了壞人,我只能做為法西斯賣命的壞人了,我的死會比鴻毛還輕,比鴻毛還輕。”下山時的自我認同隨愛情的溘然長逝灰飛煙滅。

《塔洛》劇照1

新?藏區(qū)青年

楊措是新一代藏區(qū)青年,留著短發(fā)——這在塔洛或是萬瑪才旦成長的年代,是極為少見的;抽煙——女士煙,細長、薄荷味;喜歡唱K——而不是對著群山扯著嗓子唱拉伊;愛去酒吧,縣里偶爾開過大喇叭車,呼號著某個藏區(qū)當紅的明星來開演唱會?;椟S的酒吧搭上簡陋的舞臺,臺上的明星用藏語唱rap,背景布上的布達拉宮和歌聲格格不入。臺下觥籌交錯,每個內(nèi)地大城市該有的光怪陸離、狗血和青春,也在這里上演。只是配上窗外的滿天星斗,畫面極具沖擊力,散發(fā)著荒誕。

這些荒誕大多是文化碰撞帶來的融合,藏區(qū)的人出去了,又回來,帶來新的東西,相傳,再滲透。萬瑪才旦2002年離開藏區(qū),到北京念書,畢業(yè)后留下來——北京能夠更方便他拍電影。早些年他總說,離開一段時間回頭再看,老家就會有變化。他從不避諱在作品中展示這樣的變化。早幾年他對媒體講:“我要拍出一個真實的藏區(qū)?!爆F(xiàn)在他不提了,只說“我想拍出我眼里的藏區(qū)”。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藏區(qū)導演,他的視角和鏡頭注定比外人豐富且銳利。酒吧這場戲正是這種銳利的顯現(xiàn)。

在這撥人里,藏區(qū)不是經(jīng)幡和喇嘛,除去藍天白云,他們越發(fā)與大陸趨同。但深埋的信仰又扎根在日常生活中,萬瑪才旦把這份信仰交由塔洛展現(xiàn)。他破舊的小屋里,貼著佛像,點著酥油燈,羊圈周圍掛著經(jīng)幡。黑白畫面下,塔洛有些皺紋的臉和漸失純真的眼格外突出,掩埋了藏區(qū)的標簽。只有他清晨雷打不動的敬天地與山神的儀式,能體察到濃烈的藏區(qū)烙印。

但沒人能否認這就是藏區(qū),而且比非藏族導演鏡頭里的藏區(qū)更加真實?,F(xiàn)在的藏區(qū)和從前比,人的關(guān)系變了太多。從前一個村子,鄰里間就像一家人,借個東西送個禮,平常得就像藏區(qū)夜里的星星??涩F(xiàn)在溫存少了,辦事不忘立個字據(jù)。結(jié)婚也沒那么多程序,拉到縣城里面,叫個車,包幾桌完事兒。在他小時候,婚禮可得準備一個月,結(jié)婚那天,半夜接新娘,整個村莊都設(shè)關(guān)卡,看看女婿本領(lǐng)怎樣,宴席上還得唱祝酒歌,一群人樂樂呵呵把婚結(jié)了?,F(xiàn)在坐一桌吃個飯,沒在一桌的互相都看不見。有人去世了,從前天葬很多,現(xiàn)在年輕人都會首選火葬。

萬瑪才旦放羊那會兒,秋天莊稼快要成熟時,天氣變化很大,冰雹降下來砸到田里,莊稼就毀了。每個村莊都會有一個防雹師,做法事把冰雹移走。有時兩個莊的防雹師還會斗法,哪一家法力不夠,自家莊稼就會受到傷害。等到科技進步了,人工防雹實現(xiàn)了,這份神秘職業(yè)也就消失了。技術(shù)把什么都加快了,也把人從浪漫拉回了現(xiàn)實。

內(nèi)地游客來西藏,少不得說幾句“你們都變了,都不原始了”。萬瑪才旦很反感這種論調(diào):“你們這批人享受現(xiàn)代生活的優(yōu)越感,同時為了滿足自己,讓另一批人在封閉的地方過原始生活,這個太荒誕。”

在藏語里,“塔洛”是“逃離的人”,逃離命運的困擾,在那種語境下,帶些貶義,有些卑賤,又像暗示著什么。塔洛下山,最終還是沒有逃離。片子的末尾,他推著車停在路邊,新修的大馬路寬敞,不像山里的石子路,崎嶇坎坷。他停了下來,點燃手里剩的炮仗,火線呲呲作響,背景里的黑白云山驀地波瀾壯闊,千百年歷史蜿蜒而來。

連一聲爆炸都沒有,故事就這么結(jié)束了,在萬瑪才旦的敘述之外,是白茫茫黑壓壓的一片。藏區(qū)的裂變,在白茫茫、黑壓壓之中,激流向前,不知往何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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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06期 總第806期
出版時間:2024年0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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