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 | 孫郁 想成為魯迅的周作人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本刊記者 衛(wèi)毅 實習記者 邱苑婷 日期: 2018-01-03

他想出離于世,但仍安之于世。希望成為魯迅,但周作人最終占據(jù)了上風??墒?,誰又做得了魯迅呢

《民國文學十五講》是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院長孫郁的第27本書。這原本是他在課堂上講的內容,并不打算出版。上課的時候,他總是抱著十幾本書上去,沒有講稿,一口氣就這么講下來。

孫郁原名孫毅,1985年“反精神污染”運動,他還是學生,在學校發(fā)言,受到了些刺激,感到憂郁。在給《文學評論》投稿的時候,他用了“孫郁”這個筆名,直到今天。

黑板前,他在講作品的時候,會提到自己的經歷。講晚清文學生態(tài),他會講到自己在江蘇常熟買到的光緒皇帝老師的詩集。他念給大家聽,問:好不好?大家說:不好。他說:所以,晚清古文就這樣死掉了。講到現(xiàn)代詩,他會向學生回憶自己十歲出頭看穆旦詩的情形。穆旦翻譯的普希金詩集,在他就讀的小鎮(zhèn)學校圖書館里并沒有被燒掉。這成為了一個文學少年精神世界的入口。“穆旦對我的影響是致命的,我最早對西方文學的想象就是穆旦的語言?!彼麕е碌┑臅锣l(xiāng)插隊,看著書上普希金的頭像,像一個粉絲。他仍記得繁體版穆旦作品里普希金式的詩句——獻給你,你是否愿意?“哎呀,真是好啊?!?/p>

他打算退休以后寫一本關于穆旦的書。但在此之前,他要先寫一本關于“文革”的書,最好能在2016年出版。

“文革”不結束,他也許至今還在老家。1977年恢復高考時,他考了全縣前幾名,分數(shù)比他低的都上了復旦大學,但他“不宜錄取”——他出身地主家庭。1978年,政審取消后,才上了大學。讀完研究生后,他到了北京的魯迅博物館,然后去了《北京日報》,再回到魯迅博物館,成為館長。

他一直不喜歡做行政工作,但已經“被迫”做了好多年。他喜歡的是沉浸于文學中。在《北京日報》時,他負責副刊“流杯亭”的版面。“就是曲水流觴文人雅士吟風弄月的一個版。”由此認識了巴金、冰心、端木蕻良、汪曾祺……稿子有的是,很清閑,閑下來的時候,就自己寫文章。中國的報紙副刊貢獻過許多作家。他說要感謝報社副刊10年,讓他學會了如何表達內心的溫度。

他寫了許多關于魯迅的文章,成了“魯迅專家”。他認為自己做的不是學術,有點“野狐禪”的意思。他不在乎這些,他討厭八股,寫自己想寫的就好。

在某些時候,他的思想不合于流俗,這像是魯迅,但他認為自己更像周作人——妥協(xié)的時候更多。這個時代沒人能夠做得了魯迅。

成不了魯迅,但他不斷地講魯迅。他那篇《魯迅的暗功夫》,很多年輕人讀了以后就說,魯迅還有這樣的一面啊。他現(xiàn)在到外面講課,一般不講別的,就講魯迅?!八菄窆珨常袊习傩詹惶矚g他?!彼M尨蠹伊私怍斞?。

魯迅是隔幾年就會熱一次。因為中國社會總是遇到和魯迅當年相似的問題,而魯迅早就思考過了。“魯迅寫《為了忘卻的紀念》,那是冒著死亡危險寫的文章,當時哪個中國自由知識分子敢寫啊?!睂O郁把《魯迅全集》當成圣經來讀?!拔也皇嵌家贼斞傅氖欠菫槭欠牵奈淖志哂羞@個能量,囊括了人生的林林總總?!?/p>

在魯迅博物館的時候,他不只關心魯迅的事。做館長,許多人際關系要協(xié)調,很累。好在近水樓臺先得月,能夠看到魯迅那上萬冊的藏書還有藏品。他在魯迅博物館辦王小波展、汪曾祺展,在莫言最失意的時候辦了莫言作品研討會,還有閻連科作品研討會。

在一個地方待長了,總會心生煩悶,他想換一種活法,就來到了人大文學院,本想只做老師,結果經不住勸,擔任了院長。在魯迅博物館是廳級干部,在人大文學院是處級干部,但他完全不在乎。

作為院長,他一直覺得自己不太適合做行政工作。但他愿意讓自己管理的一畝三分地變得有所不同。他當院長之后,請閻連科、劉震云到人大做了教授。學院里有一些觀點不同的學者,也相處得很好?!按蠹矣^點不一樣,但都是做學問的人。”

“像劉小楓啊,他為人很好,每次災區(qū)要捐款,他都捐最多,還匿名捐款。后來我去查,誰捐那么多,也不留名字,查來查去是劉小楓。”他覺得人是很復雜的,中國最大的問題是把復雜問題簡單化。

“每個人都有自己獨特的宇宙,但現(xiàn)在這個社會,信息在左右人們的思想,微信朋友圈里,大家都在看相似的觀點。一個思想者應當是在這個時代里,但又不應當屬于這個時代,他很近,但又很遠。他應該洞察世間炎涼,可以不動聲色,又可以在里面燃燒?!彼僖淮翁岬搅唆斞?。魯迅在大學教書的時候,害怕自己成為單純的教書匠,與社會脫節(jié),他通過翻譯和整理文物來與歷史和現(xiàn)實對話。

在孫郁看來,民國時期的文化生態(tài)成就了魯迅,而我們現(xiàn)在面臨的狀況相對單調。他認為這個國家歷史很長,但仍年輕,甚至幼稚。他欣賞成熟之美。在魯迅誕辰100周年時,他寫魯迅是“生于秋時而逝于秋時”。秋天是成熟的意象,他和世界仍在生長。

前段時間大病之后,他很少管學院的事情了,他想找個地方隱居一段時間,看書寫書。他反思過去幾十年的生活:太紅塵滾滾了。

他想出離于世,但仍安之于世。希望成為魯迅,但周作人最終占據(jù)了上風??墒?,誰又做得了魯迅呢?


盡量創(chuàng)造一點自由

人物周刊:人大文學院這幾年給人的印象十分活躍,學院里有很有名的駐校作家,還有年輕有為的老師,還有很有個性的學者,或許這就是大學應該有的模樣,但大家好像已經習慣了學校平靜的狀態(tài)。你是怎么建設一所文學院的?

孫郁:我到大學來以后,突然感覺到和我原來想象的大學不一樣。我是70年代末80年代初上的大學,那時候比較自由,沒有學科評估,也沒有項目,教授們上課講完就走,我們下午從來沒有課?,F(xiàn)在的大學生下午有課晚上也有課,好像都沒什么自己的時間。我們當時大量的時間讀書寫作啊,做一些自己喜歡做的事情。所以,我到人大文學院之后,一方面要適應這個形勢,另一方面還希望能夠小小地“反抗”一下。文學院的老師一年就開一次會,一年就見一次面,大家平時發(fā)發(fā)微信啦,老師們比較自由。我覺得自由是最重要的,在高校里邊,老師們要有寬松的學術環(huán)境。但是,現(xiàn)在功利的也很多啊,教育部的評估、要辦世界一流大學,這些東西也在趕著一些老師,一天到晚在報項目填表。這有利有弊,有利就是好管理,大家都按照這個掙工分。弊呢,就是自由很少了。辦大學其實要有一些有趣的、獨立的知識分子,全身心地沉浸在文學藝術之中,不被外界功利所打擾。我們盡量創(chuàng)造這樣的條件,但也不容易,只能是盡量,讓他們在某些時間自由一點點。做院長呢,其實就是一個生產隊長,為老師服務。我這個人是這樣,離開辦公室從來不想學校的事。盡管這樣,還是累,把身體累垮了,得了一場病,前段做了手術,切了很大一個瘤子。

大學時代

人物周刊:我看人大文學院的老師名單,似乎什么“派別”的都有,你如何選擇這些老師? 

孫郁:我們這里的思想是多元的。只要是學術,各種思想都應當允許它在這生長。大家從外邊聽說的和實際上還是不一樣的,情況比較復雜。比如,有人批評劉小楓比較“左”,其實他的思想是很豐富的,不能用一兩句話說清楚。他上課和學術研究都很認真,大家都很尊敬他。老師之間有的觀點可能完全相反,都是可以的,彼此都包容吧。比如,劉小楓的言論和學術在國內影響還是很大的,反對的和支持的都很多;閻連科的讀者也很多,有喜歡的有不喜歡的;劉震云的讀者也相當多,他一句頂一萬句;張悅然作為80后作家也是很有特點。我們其他的一些老師,都很有特點,百花齊放百家爭鳴吧。中國的文化生態(tài)是有問題的,太單一了。大學其實就應該有不同的聲音、不同的色彩、不同的思想碰撞,這樣才會讓學生們養(yǎng)成獨立思考的習慣。


很多人被污染了,我也是

人物周刊:你自己最近有什么寫作計劃?

孫郁:我最近在寫關于“文革”的一本書。寫自己在遼南小鎮(zhèn)的經歷。我爸爸當年勞改了18年,在農場,我早期的記憶跟這些有關。我家那時候很慘,我想把這些寫下來。以前我都忙著趕路,現(xiàn)在年紀大了,發(fā)現(xiàn)時間越來越不夠了,其他的都先不干了,要把這本書寫出來。最應該告訴青年的就是“文革”的荒唐。“文革”是20世紀人類的大災難,民族的悲劇?,F(xiàn)在有些年輕人歌頌“文革”,簡直是莫名其妙。

人物周刊:當年造反的年輕人會產生一種“當家做主”的錯覺,他們以為自己是自由的。

孫郁:那時候的年輕人其實沒法當家做主。紅衛(wèi)兵造反,打人殺人。我讀小學的時候,學校里的小學生都把老師活活打死了。我出身地主家庭,成分不好,沒資格加入紅小兵,那些成分好的才是紅小兵??墒?,他們也都上山下鄉(xiāng),被弄到農村去,也很慘。他們以為自己很自由,其實不是。

人物周刊:2016年是“文革”50年了,其實這么多年,我們對“文革”的反思仍然不夠。

孫郁:今年是故宮博物院成立90周年。90年里,很多人去故宮整理大內檔案。當年沈兼士先生去故宮的第一件事就是整理文字獄檔案。他不是像很多人那樣,去看《清明上河圖》,他對這些不是很感興趣。他很想弄清楚,清代幾百年間,專制者是怎樣戕害知識分子的?怎樣造成文字獄的?而這些造成了國民精神的萎頓。我們現(xiàn)在一講到故宮,許多人都是為中國文化狂歡啊,其實,故宮里的這些皇帝,沒什么好東西,殺人如麻。這是要批判反省的。為什么中國人去到世界很多地方,人家不喜歡你啊,這里面的文化是有問題的。這個文化中的人性是專制主義下形成的。我寫“文革”也是在反省這些。但我能力有限,只能把這些感性的材料呈現(xiàn)出來。我覺得中國經歷那么大的苦難,沒留下什么材料,太可惜了。

人物周刊:“文革”對你的影響是否一直到現(xiàn)在?

孫郁:對,其實我一直沒有擺脫“文革”,我的所有寫作都和“文革”有關系。我寫了27本書,其實都是要掙脫“文革”的記憶。

人物周刊:如何掙脫呢?

孫郁:我也不知道怎么掙脫,這是一個巨大的影子,罩著我?!拔母铩钡慕洑v是我們這代人思考問題的一個內在動力。我們想解決這個問題。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個危機?是文化的原因還是結構的原因還是什么?“文革”的記憶太深刻了,你不是人,你非人。為什么?就是追問這個??赡苓@是我研究魯迅的一個很重要的原因。魯迅怎么來對抗這種主奴關系,對抗專制和壓迫?我們這個時代很多人的研究都不是純粹精神的靜觀,而是和自己的經驗有關系。這有缺點,也有優(yōu)點。

人物周刊:你是一個充滿悖論的人?

孫郁:對,我的性格里面是有很多悖論。其實是已經被污染的人,我們這代人很多人都被污染了,我也被污染了。


教人寫作,也對也不對

人物周刊:閻連科的《四書》的英文版今年出版之后,在海外影響很大,你怎么評價這本書?

孫郁:前段時間在杜克大學召開關于閻連科的研討會,因為機票和護照的原因,我沒去,但聽說會開得不錯。我寫過關于閻連科的文章,叫《寫作的叛徒》。有人拿閻連科和村上春樹比較,我覺得他比村上春樹要深刻得多。閻連科是一個在文體上不斷創(chuàng)新的人?!秷杂踩缢贰ⅰ妒芑睢?、《四書》、《炸裂志》,寫作方式都不同。他不會照著一個樣子一直寫下去。他敢正視現(xiàn)實。我們的文學是有很大問題的,文學批評不夠包容,而作家則遠離現(xiàn)實。

人物周刊:中國作家要么遠離現(xiàn)實,要么在表現(xiàn)現(xiàn)實的時候又不到位。如何將現(xiàn)實性和文學性結合起來,對中國作家似乎是個難題。

孫郁:許多表現(xiàn)現(xiàn)實的作品沒有想象力,看上去像是現(xiàn)實新聞的集合,沒有把材料整理得飛騰起來,很多故事看了開頭就知道結局了。在這一點上,閻連科做得很好,《四書》你就完全想不到結尾?!端臅肥且粋€絕妙的文本,中國長篇小說里的一個奇跡。它寓言化地處理歷史,有想象力,進入了形而上的層面,有魯迅《野草》的味道。中國從來沒有這樣的長篇小說,這是有創(chuàng)造性的寫作。閻連科在語言這方面比過去有突飛猛進的進步,一個作家換一種語言來寫是很難的,他在這方面做出了很大的努力。

人物周刊:你在文學研究上很注重文本,比如,你挺推崇木心的文本。

孫郁:中國很多重要的批評家都不太喜歡木心。木心最大的貢獻在他的修辭上,他豐富了漢語的表達維度,這是他的貢獻。另外,他把古代文學和現(xiàn)代文學打通了,這是我們當代作家里非常缺少的。他天馬行空,沒有被流行的語言污染,他有一套自己的話語。為什么很多人不喜歡他,不喜歡的一個原因就是他跟我們的審美慣性和思維方法不一樣。當然,他也有缺點,比如有時候比較做作,不是很化得開,但是架勢很大。十多年前,他還沒有被介紹到國內的時候,陳丹青就跟我講過木心。我覺得他是一個文章家,他懂文章學,現(xiàn)在很多人不懂文章學。中國從宋代開始,文人就自覺地研究文章的起承轉合。明清關于文章學的文字就更多了。到了民國,像魯迅和周作人他們就懂得文章的文脈,之后的作家也就汪曾祺懂一點,其他很多作家都做不到。所以,文脈消失了。我覺得木心銜接了文章學的傳統(tǒng),是很不容易的。

人物周刊:說到汪曾祺,你甚至用了一本書來寫他,足見你對他的推崇,他的作品對中國文學的意義是什么呢?

孫郁:我們過去講韓愈是“文起八代之衰”,中國文章到了韓愈手中,一下把周秦漢的東西恢復了。汪曾祺其實也是這樣的。1949年之后,泛意識形態(tài)和泛道德化的東西流行,作家們寫作基本都是在這個框架中,汪先生最大的貢獻就是恢復了民國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的傳統(tǒng),又銜接了中國宋元以來知識分子的話語方式,他的白話文背后都是文言文在支撐的,這是不簡單的。而且他的審美是用了散淡的、小的東西來消解峻急的、假大空的東西,回到“人”本身。在他之前,是茅盾的傳統(tǒng)——宏大敘事占領中國。宏大敘事當然有道理,茅盾的小說個別東西寫得還可以,但大部分東西寫得不好。后來,就是讓所有人都要寫史詩。用汪曾祺的話說就是“灑狗血”,文章和自己的心性沒有關系。汪曾祺回到自我,回到日常生活,有人間煙火氣,在日常生活里發(fā)現(xiàn)美,又有幽默。他寫聊齋新話,仿聊齋體對中國市井文化進行描寫,都非常有味道。那種東西是晚清以來優(yōu)秀小說家筆下有過的,但到了汪曾祺,達到了很高的一個層面,這很厲害。張愛玲晚年很少談大陸作家,但她談到過汪曾祺,她不知道他是何許人,但她認為汪曾祺小說里呈現(xiàn)的意象是很美的。

人物周刊:當代中國作家的文字,傳統(tǒng)的東西很少能看到了,很多都是翻譯體。

孫郁:是的,很多作家寫東西都是翻譯體,這是不行的。汪曾祺那才是正宗的漢語,這樣的漢語在當代作家里太弱了。汪先生對梨園、繪畫、書法、儒家經典等等,都非常熟悉。這些傳統(tǒng)斷了,他接了起來,召喚了消失的文學亡靈回來,這是功德無量的。汪曾祺好像是寫平實粗淡的文章,但格非就認為汪曾祺具有先鋒性。汪曾祺年輕時候喜歡現(xiàn)代派的東西,但在晚年又對中國式的表達很沉迷,對生活的荒謬感的理解,詩意,感傷,又幽默。在我看來,當代小說家如果哪一個說汪曾祺不好或沒有什么分量,那這個小說家肯定有問題。我認識的小說家提起汪曾祺都很佩服。他的童子功,都非當代作家可媲美。

孫郁(右)與牛漢(中)、從維熙先生在一起

人物周刊:對于中國寫作者來說,理想狀態(tài)的語言方式是什么樣子的?

孫郁:我覺得有無限的可能。也許我喜歡這一種方式,別人就不喜歡。有人批評我寫文章的一些缺點,我覺得批評是有道理的。比如晚清,最流行的是桐城派的文章,姚鼐、方苞這樣的。但桐城派不是一成不變,桐城派里面還有吳汝綸這樣的。他給嚴復的《天演論》寫過序,用周秦時候的文字,表達現(xiàn)代科學思想。到了梁啟超,他就不用桐城派的東西,而用現(xiàn)代的口語來表達??墒悄兀绿子植粷M意梁啟超的東西,說你這個淺薄。章太炎模仿六朝,喜歡六朝的文章,所以魯迅周作人他們是受六朝的影響。新文化運動要清理桐城派。桐城派有一個學者叫方東樹,有本書叫《昭昧詹言》,里面就是罵六朝。他說六朝文章亂七八糟,認為周秦漢和韓愈的文章是好的??墒囚斞戈惇毿闼麄兙拖矚g六朝,陳獨秀不是有一首詩寫“除卻文章無嗜好,世無朋友更凄涼。詩人枉向汨羅去,不及劉伶醉臥鄉(xiāng)”。劉伶醉臥鄉(xiāng),喝酒大醉,自由放誕的六朝精神對五四那代人影響特別大。重新發(fā)現(xiàn)六朝,發(fā)現(xiàn)個人,思想無忌,表達無忌,所以,那時候出現(xiàn)了燦爛的文化。

可是后來,我們中國變了,“文革”時候的漢語詞匯量是最少的,所有人寫的文章幾乎都是一樣的,沒有個性了。

現(xiàn)在很多中文系的學生表達能力也很差,這是我們的教育出現(xiàn)了問題。我們的教育是讓人信而不讓人疑,按部就班。古文的修辭很豐富。蘇軾的文章好,有人就研究這是從《莊子》和《史記》過來的,每一個時代的人都在研究他的文章好從哪里來。這種訓練很重要。我們現(xiàn)在學術沒有這種訓練,原典性的東西沒有了,語言越來越差。

人物周刊:你在教學當中,會想辦法訓練學生的寫作能力嗎?

孫郁:我給本科生上課的時候,就讓他們寫鑒賞文章。因為我們講文學史,要用精善秀雅的文字來寫,培養(yǎng)你的美的感受能力和表達能力。知識性的東西好教,可是審美需要熏陶,需要互動,需要訓練,這些東西教不了,但是可以慢慢養(yǎng)成。

人物周刊:寫作是天賦重要,還是訓練重要?

孫郁:寫作是要有天賦的,但也可以培養(yǎng)。人的大腦內在潛質被調動得太少了。一個人如果對語言有感覺的話,那你就應該想辦法去激活。但寫文章都是自己的事情,和別人無關,教人寫作,也對也不對。


神往魯迅,但成不了魯迅

人物周刊:我們從小到大的課本上都會選錄魯迅的文章,可是,許多中小學生對魯迅的文章會產生反感。你分析是什么現(xiàn)象? 

孫郁:這是教育的問題。一是選進課本的魯迅文章不好讀;二是老師把魯迅講成一個高大全的人物,大家不理解。魯迅自己的思維方法跟流行的東西是相反的。但我們的教育,用的是一種確切性的方法,把魯迅不確切的東西當成確切的東西來講,學生會接受不了。我經常講,我們在用魯迅最厭惡的方式來解釋魯迅,解釋魯迅的方法就是魯迅當年要顛覆的東西,結果越說越錯,越說越遠,所以,要看魯迅的原文,少看我們這些研究魯迅的人的文章。這是真的。

人物周刊:魯迅和周作人對你的影響,誰更多一些?

孫郁:我內心更像周作人吧。當時寫《魯迅和周作人》,就是自己神往魯迅,但成不了魯迅。

魯迅與周作人、愛羅先珂合影

人物周刊:你也寫過說研究魯迅是想解決自己的困惑,這個困惑具體是指什么呢?

孫郁:困惑比如說事業(yè)的問題,包括你的生活,你生活會遇到很多困惑,但魯迅會讓你強大起來,就是遇到問題后你怎么辦。我覺得首先要有犧牲精神,不要老想著去占便宜,魯迅是愿意去犧牲自己的。還有就是遇到困難要咬著牙頂住,因為我前一陣子做手術,懷疑是癌癥嘛,我當時想癌癥,你想想很多人、魯迅還沒活到我這個年齡呢,魯迅55歲就死了,我都快59了,58周歲了。當時我夫人也很奇怪,說你怎么一點都沒有恐懼感呢,我說研究魯迅嘛對生死還是應當……不能說一點都不恐懼,但至少說要輕一點,就覺得人生也就這么回事嘛,總是要死的,來了你就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或者是抵抗,看你用什么辦法抵抗。我覺得魯迅面對黑暗、絕望和死亡的態(tài)度很讓人淡定。當然我自己也沒有完全淡定,也有七情六欲,至少魯迅這個精神會使我感覺到自己的情感和精神能夠舒緩一下,這就是解決自己的問題。

人物周刊:你對知識分子的定義是怎樣的,如何做一個知識分子呢?

孫郁:獨立的,批判的,不屬于任何一個利益集團,創(chuàng)造思想,敢于對流行的東西說不,有責任和擔當,不是一個極端的個人主義者,對東西方文明有攝取和思考,能夠提供一個理解世界或者改造社會的模型和方法?,F(xiàn)在的中國大學里很少能提供思想,原因就是我們不是一個知識階級,我們沒有超越利害關系。很多研究都是跟著政策走的,這比較容易。我們這些人,都是分裂的人,我自己就是分裂的人。我都不能算是知識分子。

人物周刊:可能我們大多數(shù)人都是這樣的人。

孫郁:所以,有時候我看到有些人道德化指責別人,我就說,你沒有資格指責別人,你要求別人去當烈士,自己不去,那不對。

人物周刊:那怎么辦呢?

孫郁:仍然還是要改良社會。理想的社會,大家該干嘛干嘛,很自由,但有秩序、規(guī)范、法治。在文化形態(tài)上,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去處。這離我們還很遠。中國的歷史很漫長,但我們很幼稚,我們還不是成年人,如今還在青春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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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06期 總第806期
出版時間:2024年0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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