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樓客廳 | 對人來說,“不朽”這個概念太宏大——紀念毛姆逝世50周年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特約撰稿 云也退 日期: 2018-01-03

“人類平庸無奇,我認為他們不適合永生這樣偉大的事。人類僅有些許熱情、些許善良和些許邪惡,只適合世俗世界,對于這些井底之蛙來說,‘不朽’這個概念實在是太宏大了?!?/em>

易如反掌

1940年7月的一個晚上,一艘滿載乘客的船在北大西洋緩緩前行,威廉·薩默塞特·毛姆坐在繁星之下,甲板上東一攤西一塊的煤渣,現(xiàn)在看不清了,他面朝著密密地圍在身邊的乘客以及船務人員,講了一個故事。他的聲音不響,但一開口,發(fā)動機隆隆的轟鳴和水浪的嘩嘩聲就低下去一些,仿佛彼此有一番默契:

兩個英國的椰肉商人,親密無間,一直住在一個房間里。兩人都很喜歡狗。一天,一位他們共同的朋友送給他們一條很可愛的拉布拉多小狗,兩人很高興,爭著寵這條狗,都希望狗跟自己更親近點,想讓它坐在自己身邊,睡在自己腳前。

結(jié)果,兩人的關(guān)系慢慢緊張了起來。整整20年,兩人之間從未有過隔閡,現(xiàn)在卻經(jīng)常發(fā)生口角了,他們互相埋怨,各懷一肚子氣。狗的存在引發(fā)了妒嫉,多年來的友誼危在旦夕。終于,在一個悶熱的夜晚,兩個朋友中年長的一個到屋子里取了一支槍,他把狗喚來,狗像以往一樣,樂顛樂顛地跟著他來到院子外邊……接著是一聲槍響。

時年66歲的毛姆面前的乘客各式各樣:離職軍官和他們的太太,滿面油灰的裝料工,上流社會的貴婦人,不諳世事的女學生……那是一條運煤船,從馬賽出發(fā),將一千三百多名英國僑民從淪陷的法國送回英國。每天,人們在甲板上排隊領(lǐng)取菜湯,一二百人共用一盆水洗臉。于是,他們請船長出面,要求毛姆為他們表演人類最古老的聊以打發(fā)長夜的節(jié)目——講故事。毛姆講了一個又一個,這不是他惟一一次經(jīng)歷《一千零一夜》式的場合,卻是最難忘的一次,聽眾斂容凝神,隨著故事的推進喜憂怒嘆。毛姆后來告訴侄子羅賓:“我從未遇到過這么好的聽眾?!?/p>

把一個得自南太平洋島國的故事,在一條從法國開出的船上,講給一群英國人聽。故事就是毛姆手里無需兌換的硬通貨。為了聽他講故事,人們忽略他缺少魅力的外表和不時出現(xiàn)的結(jié)巴,每當他在與結(jié)巴的斗爭中又一次敗下陣來,懊惱地用右手猛擊左手掌心時,人們也完全忘了嘲笑。寫故事和講故事為他換來了名聲和財富,補償了他先天短缺的東西。

其實,毛姆的故事說多了就有套路,1949年出版的《作家筆記》里收錄了許多被他“閑置”在筆記本上、卻沒能寫成小說的素材,其中有一個也發(fā)生在斐濟:

“兩個男人一起住在斐濟,他們彼此厭惡,互不說話,卻因工作而不得不呆在一起。每天晚上他們都醉得稀里糊涂。一天晚上,來了一個老牧師,是個法國人,在島上住了好幾年了。他們請他吃了晚餐,并留他住一晚,他則向他們講莎士比亞和華茲華斯。他們聽著他說話,無比驚異。他們問他怎么會跑到這么個地方來的。他回答說他生性耽于飲食酒色,專好尋歡作樂,甚至有些后悔做了牧師,他覺得普通的生活才適合他,而正因為自己太熱愛生活中所有美好的東西,他將自己同它們隔絕開來?,F(xiàn)在他老了,一切都結(jié)束了。他們問他自己覺得這樣做值不值。從他身上,他們隱約看到了生命的高尚,在這之前他們從未悟到過這點。他們的目光相遇,其中一個向?qū)Ψ缴斐隽耸帧!?/p>

契訶夫?qū)懚唐≌f,有“倚馬可待”之名,毛姆則可謂“易如反掌”:翻個面,“兩個男人一條狗”就變成了“兩個男人和一個牧師”。公眾和評論家也不是傻子,早有人暗諷毛姆是一臺故事印刷機,出書大多是新瓶舊酒,“還是原來的配方,還是原來的味道?!本驮谶\煤船切開直布羅陀的湍急水流、向英國進發(fā)的同期,他的一部最新小說集已經(jīng)上市,書名《原方配制》,即來自《泰晤士報》對他前一部作品《世界公民》的評論。毛姆在序言里交代了緣起:

“在從事寫小說這一行五十多年之后,我認為我比大多數(shù)人更懂得此道,所以,既然原來的方子有效,為什么不可以再照方配制一下呢?”

寫小說容易,取標題也是信手拈來。毛姆有多么善于采集故事,就有多么善于“拿來”標題?!度松募湘i》是他1915年發(fā)表的小說,大紅了一陣,尤其在美國很受歡迎,《泰晤士報文學增刊》刊發(fā)的書評里有一句“書中的主角像許多青年人一樣,忙于獲得月亮,卻視而不見腳邊的六便士”,被毛姆一眼看中,4年之后,一本名為《月亮和六便士》的超級暢銷小說就從他手里問世了。讀了書的讀者,很多都反映書名“不明覺厲”。再后來,“六便士”又被毛姆的侄兒羅賓拿去沾光,充當了他在伊頓公學所辦的一本文學刊物的刊名。

根據(jù)毛姆作品改編的同名電影《月亮和六便士》劇照

大眾閱讀

為什么讀者很少厭倦毛姆的自我重復?這就得說到他的另一個強項,即敏銳的時尚嗅覺?!对铝梁土闶俊罚挟嫾腋吒鼮樵椭皇翘摶我粯?,乖戾不倫的藝術(shù)家被社會遺棄則是一時的時髦。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前后出版的、寫相關(guān)題材的小說,有D·H·勞倫斯的《兒子與情人》(1913年初版),有詹姆斯·喬伊斯的《青年藝術(shù)家肖像》(1916年初版),有德萊塞的《天才》(1915年初版),有杰克·倫敦的《馬丁·伊登》(1909年初版),待到《月亮和六便士》出來,大眾的饑渴非但沒有過去,還愈見熱烈。思特里克蘭德遠走大洋孤島,這種直來直去的遁世主義,剛好順遂了戰(zhàn)后大眾的虛無心態(tài),而那些好奇域外風光的人,讀來尤可飽腹。

毛姆出版的第一本書,也即公開發(fā)表的第一個故事,就很見那時的文學生態(tài)。那本書叫《蘭貝思的麗莎》,1897年問世,其時他還是一個醫(yī)學院的學生。沒有艱難的學習期,沒有尋找個人風格和聲音的過程,印得也不算多,售罄之后,毛姆收到了來自大眾和評論家的截然不同的反應:前者喜歡,而后者深惡之?!尔惿穼懙氖且粋€貧民窟少女與有婦之夫私通的故事,要說道德教訓,那是完全含混不清的:對女主角,你究竟是支持她好還是批判她好呢?至于“文學性”則更不用說,正襟危坐的評論家都不齒于指責它臟話連篇。毛姆在他的第二本書《成圣》的引言里故意影射了《麗莎》:

“我有一個朋友不久前以倫敦的貧民窟為題材寫了一部小說。批評界認為不屑一評,因為書中人物老是把‘H’音丟了,而且行為舉止也不像那些上等人家的樣子??墒怯械淖x者發(fā)現(xiàn)世上卻實實在在有那么一大幫缺乏審美能力和說話粗里粗氣的人,小說使他們大為震驚哩?!?/p>

維多利亞時代刻板和偽善的世風激起了大眾的叛逆心;毛姆登場的時候,剛好是大眾閱讀的東風興起,壓過評論家的西風。同時,文學代理人這種新型職業(yè)中介已經(jīng)出現(xiàn),他們?yōu)樽骷覔踝×嗽u論家不可一世的攻勢,讓他們不必恥辱地放下架子,自己去吆喝自己的新作。從毛姆的時期開始,評論家再無法決定一本書的命運了,市場頂替了他們的位置,文學代理人和書商用精準的定位和細心炒作攪動大局。運煤船上聽故事的人里,沒有一個是品位超卓的評論家,但這對毛姆毫無影響。

根據(jù)毛姆作品改編的同名電影《面紗》劇照

見多識廣

晚年面對別人的恭維,毛姆總是自稱“我的書一百年后就沒人要看了”。他有自知之明,在已經(jīng)進入廢品收購站的、署名“W·S·毛姆”的作品里,《麗莎》肯定是一本。就在《麗莎》發(fā)表的同年,毛姆的筆記里還存有如下幾個素材:

某火車站,一個女人告訴一個陌路男人,他曾經(jīng)在一起刑訴案中起訴過她。她很不幸,而他早已忘得精光……

泰晤士河上的一個船工愛上一個姑娘,但沒錢,于是在河里鉤起一個半死之人,故意棄在地上,等他咽氣之后去領(lǐng)五英鎊的撈尸費……

3個妓女被治安法庭判了罰金和監(jiān)禁……

一對夫婦結(jié)婚20年時,男人已成醉鬼和懶漢,妻子絕望之下服毒,被人救下,康復后受到治安指控,女兒出面陳述母親的不幸,法庭判罰夫妻分居……

可見,毛姆對“風俗”的感受力和興趣已經(jīng)高過別人一大截了。19世紀末,比毛姆大16歲、原籍波蘭的英國作家約瑟夫·康拉德,正在昏天黑地、生不如死地寫小說,把一部計劃中的曠世巨著一個字一個字地擠到稿紙上,間或?qū)懛庑沤o朋友,告訴他們作家的命運有多么凄慘。同一時間,初出茅廬的毛姆,戴著寬邊平頂帽,揣著把吉他,嘴里叼著一根菲律賓雪茄,在西班牙,這個他年輕時最愛的國家游逛,他進出酒吧、教堂、醫(yī)院、學校、監(jiān)獄,將眼所見、耳所聞,并大腦里生出的一個又一個故事的梗概記下來,他探究的那個世界,是英國的上流人士(例如他那位只愿寫一些根本賣不動的詩劇的哥哥哈里)所不屑于了解的,哪怕貧民窟和牢房的樣子只是在大腦中一閃而過,他們都會羞恥得咬緊牙關(guān)。

套路也自然而成。他出的第三本書《東方之行》已經(jīng)可以印到兩千冊(在二十多歲的作家里很屬難得),書中有個故事,寫一位英國校長的公子離家出走來到卡迪斯,被一個放蕩而有心計的年輕女人騙住,喪了處男之身,財物也被騙個一空,他別無他法,索性在當?shù)乩^續(xù)流浪下去。這篇題為“阿敏塔斯的抉擇”的小說,這種把無奈的落魄轉(zhuǎn)化為主動浪跡天涯的情節(jié),便為《月亮和六便士》中的思特里克蘭德張了本。

毛姆的故事都是在移動中收獲的,而故事里的人也往往經(jīng)歷了短時間內(nèi)的大起大落,供行動范圍有限的讀者解渴。人們都愿意圍坐在見多識廣的人身邊。英國的第一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路德亞德·吉卜林素知毛姆的志趣,他跟他說,遠東的一些海島很值得看看,“你去那里,比我去那里更有價值?!泵饭蝗チ?,3個月收集了一大批故事回來。他88歲的時候,羅賓問他1915年去薩摩亞干什么,老頭兒想了半天才囁嚅出一句話:“記得那時奧地利和德國都想侵略薩摩亞群島,那兒是很亂的。”

其實答案是明擺著的,沒有旅行,哪兒來的毛姆式的故事?他曾說:“我總喜歡親自去看一看我小說中的事件發(fā)生的地方”,仿佛他也是自己小說的讀者似的,而小說帶給他的,主要是對一個地方的風土人情的印象。想給毛姆寫傳記的人,完全可以分一下工,合力完成一個書系:《毛姆在塞維利亞》,《毛姆在卡布里》,《毛姆在薩摩亞》,《毛姆在莫斯科》,《毛姆在紐約》,《毛姆在中國》……塞維利亞是他的第一個海外摯愛之地;卡布里,同性戀的天堂,對于這位先后養(yǎng)過兩個長期男寵的作家而言意義非同一般;薩摩亞是他的幸運島,他在那里取得的素材催生了他最有名的短篇小說《雨》,以及一部戲劇和3個電影;莫斯科在1917年的節(jié)骨眼上見證了毛姆的蒞臨,他受英國情報局的委托面見克倫斯基;至于中國,他留下一部《在中國屏風上》表明自己沒有白去。

人類愚行

“人類平庸無奇,我認為他們不適合永生這樣偉大的事。人類僅有些許熱情、些許善良和些許邪惡,只適合世俗世界,對于這些井底之蛙來說,‘不朽’這個概念實在是太宏大了?!边@是1902年,距離成功還有一段時日的毛姆寫在筆記里的字,不過,此種認識并不妨礙他經(jīng)常把“愚蠢”、“愚不可及”、“蠢透了”之類的評語塞進他的見聞里。在西班牙看過一次斗牛后寫下的幾句話,最可反映毛姆的心態(tài):

斗牛無疑是愚不可及的、卑劣的表演,但是,也正由于它的驚險場面和賣弄技巧,由于其中表現(xiàn)出的驍勇、機智,以及有時很慘的結(jié)局,我又不得不說它是最激動人心的消遣。

他在觀察和描寫人類愚行的時候,總不忘表達另一個意思:沒有這些愚行,人將不人。這也是為什么,即便毛姆向來刻薄地評論女人,讓人感覺他幾乎就是一個公開的厭女癥患者(相比于公開的同性戀,厭女在當時根本就不算什么過錯),仍然有大量的女人寫信給他或登門拜訪,請求他給些提點,甚或把自己的事拿去寫成小說:人就像陽光下的貓咪渴望撫摸那樣渴望被戳痛;還有,一旦被毛姆寫進故事,那個人看上去就不再是自己了,甚至連自己的分身都算不上了。

批評家點出《月亮和六便士》的致命缺陷,正在于此:何必托高更為原型呢?思特里克蘭德給愛他的人帶來了如此多的不幸,同他的繪畫才華又有何必然聯(lián)系?讀者看不出,除了背家棄友、逼瘋情人,并時不時噴一噴愚蠢的女人之外,思特里克蘭德的天才還體現(xiàn)在哪里。寫這樣一個故事,只是兌現(xiàn)了毛姆對人的本質(zhì)的深度迷戀(或謂偏見)——人粗俗卑鄙,“不適合永生這樣偉大的事”,“人的聰明才智除了繁衍后代之外,剩下的都用到邪路上去了?!?/p>

毛姆與詩人伊士曼

著迷于眾生

那個戰(zhàn)爭的夏天,運煤船在經(jīng)過二十多天的長途顛簸之后,終于抵達倫敦。一個月后,德國人的飛機來了,毛姆住在多切斯特大飯店,和他那個階層的英國人一樣,每晚穿上夜禮服,在防空洞里飲酒、跳舞、聊天談笑,繼續(xù)觀察眼前的人,采摘他們的故事。回歸“正?!辈⒉惶?,夜夜和衣而臥的記憶猶在昨日,秋天,他就受英國情報部的委托出訪美國,宣講不列顛轟炸和英國的對敵策略。

“紐約。H·G·威爾斯剛來過這兒。他顯得衰老、疲憊、枯瘦。他還像以前一樣意氣揚揚,但那樣子是努力做出來的,他的那些演講都不成功……他傷心又失望,他不明白,他說的就是自己過去30年來一直在說的東西,他們這會兒怎么就沒了耐心?!睙o論走到哪里,毛姆都把隨身攜帶的那只洞察一切的雷達保持在“on”的狀態(tài),為此,在這篇1941年的筆記里,他甚至極為難得地提到了一個他認識的當代名人,因為從威爾斯身上,他又一次看到了自己最熟悉、最喜聞樂見的東西:人的愚蠢,或者退一步說——人的卑微。

但到了66歲的年齡,毛姆比年輕時更加明白,扔中別人的套索拉緊在自己的脖子上,是個什么感覺。甲板上熱愛他的人們,能抵得了靜默星斗的千萬分之一嗎?不唯正在二戰(zhàn)時,就是在任何一個和平年代,毛姆都不曾有片刻從命數(shù)輪回的預感中脫解出來。作家普里切特在《原方配制》的書評中有句雋語:毛姆,這個與政治和信仰兩不沾邊的懷疑主義者,卻在烏托邦和個人主義的廢墟之間幸存了下來。正是如此,沒有走上思特里克蘭德的路,只因他太著迷于眾生,他們有書寫不完的故事,和千言難盡的愚蠢。

到91歲去世,毛姆末三十多年人生的心境,借用他的一則筆記可以概括:“當你聽到年輕人自信滿滿、目中無人地滿口胡言時,當你看到他武斷教條、偏執(zhí)狹隘時,你生氣做什么?指出他的愚昧無知做什么?你難道忘了,你和他一般年紀的時候也是這般愚蠢、武斷、傲慢、狂妄?”同樣的意思有無數(shù)人表達,卻不是誰都會像毛姆這樣,在3個問號后邊來一句總結(jié)的:“我說的是你,所指當然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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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06期 總第806期
出版時間:2024年0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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