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理 | 不丹 如果幸福是一個國度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特約撰稿 黃亭亭 發(fā)自不丹 日期: 2018-01-03

一直以來,不丹被認為是世界上“最接近幸福的地方”。這個白云深處的小國度,有著太多的神秘感和魅力。我們用了6天6夜深度探訪,試圖尋找一個答案:不丹是貨真價實的世外桃源,還是注定被消費主義腐蝕的最后一片處女地?

乘著風,“雷龍”翱翔在喜馬拉雅山脈之間,雙翼刺破云層,掠過狹窄的山口,有驚無險地降落在帕羅山谷(Paro Valley)局促的機場跑道上。

來自世界不同角落的人們鉆出機艙,興奮地踏上不丹王國的領地,有人甚至急切地揪著同一航班的紅衣僧人合影留念——這里是世界上惟一以藏傳佛教立國的國度;惟一幾乎沒有夜生活的國度;惟一以“國民幸??傊怠?span style="color: #a5a5a5;">(Gross National Happiness)來衡量自身成功程度的國度。

這個隱藏于雪峰和河谷之間的小國,被媒體貼滿了近乎神圣的夸張標簽:最后的香格里拉、最接近幸福的地方、凈化靈魂之地、重啟人生的極樂凈土……

我選擇用一種平和的態(tài)度來感受這個傳說中的雷龍之國。眼前這片和西藏林芝機場幾無二致的景色,讓我忍不住庸俗地猜測:如果沒有長期的閉關鎖國政策,如果它不是惟一未和中國建交的亞洲國家,如果5年前梁朝偉、劉嘉玲沒有在這里舉行婚禮,如果兩年前英俊的國王沒有迎娶他的“灰姑娘”,如果沒有如今每人每天250美元的最低消費額度,不丹王國還會有如此巨大的吸引力嗎?它是貨真價實的世外桃源,還是注定被消費主義腐蝕的最后一片處女地?

不丹沒有“百姓”

不丹式的迎接儀式如下:互相問候,低頭,戴上白色哈達,雙手合十表示感謝,把行李交給司機,把自己裝進車里。

最初,我們的不丹導游似乎有些放不開,沒有預告行程,沒有搞活氣氛,甚至沒有自報家門,佛像般坐在副駕座上遲遲不開腔。這和我之前了解的情況完全不一樣:據(jù)第二次到不丹的一位英國游客說,不丹人可是出了名的熱情開朗,恨不得把每個窺視的路人都請進家門。

我只好主動請教導游的大名。

“我叫財旺?!睂в位仡^看著我們認真回答,又淡定地扭回頭去直視前方——尚算標準的普通話,卻惜字如金。如果不是穿著不丹的傳統(tǒng)服飾,我會以為他是個不敬業(yè)的西藏導游。

我們一行人通力合作,終于像擠牙膏一樣從財旺嘴里套出一些有趣的不丹常識:

導游和司機的工作服是不丹的傳統(tǒng)服飾。男裝稱為幗(Gho),是一種連身及膝短袍,配以長筒襪;女裝稱為旗拉(Kira),以長袖短外套搭配直筒長裙。

除了本地的宗卡語,不丹民眾基本上會說兩種外語:英語和尼泊爾語,還能聽懂藏語。

2005年前后,手機、電視和互聯(lián)網(wǎng)才在不丹境內(nèi)普及。一些年輕人熱衷美國的摔角真人秀,經(jīng)常因此受傷送醫(yī)。

1974年之前,不丹甚至都沒有自己的貨幣。不丹人認為錢是引發(fā)貪欲的東西,夠花就行。但在年輕人中,這種觀念不再流行,他們離開家鄉(xiāng)到城里打工,有的甚至會出國,男孩大多做點小生意,女孩大多當保姆。

這個佛教國家也有作奸犯科之徒,以前監(jiān)獄里盜獵者居多,現(xiàn)在則以偷竊者為主。

不丹有自己的軍隊,但總人數(shù)不過區(qū)區(qū)5000人,少于僧侶人數(shù)。

不丹有70%的民眾是佛教徒,25%是印度教徒,還有少量民眾信奉苯教和基督教。

佛教徒不能殺生,所以不丹境內(nèi)的肉店都是印度人經(jīng)營的。

不丹的國土面積相當于一個海南省,分為4個地區(qū),20個宗(Dzong,相當于縣),202個格窩(Gewog,相當于村鎮(zhèn))。

每個宗都有一個宗堡,供政府機關和僧人共同使用。它可以一站式解決不丹人的各種問題:生活上有困難,找政府;精神上有困擾,找僧人。

不丹法律規(guī)定,全國森林覆蓋率必須在60%以上,目前其森林覆蓋率為72%。

在建國一百多年來的五任國王中,第三任國王是不丹現(xiàn)代化的先行者,第四任國王則是不丹現(xiàn)代化之父。2008年第四任國王宣布讓位并實行民主選舉時,有民眾甚至失聲痛哭,請求他收回成命。

他一口氣娶了四姐妹做皇后。不丹平民也可以一夫多妻或一妻多夫,雖然法律上采取一夫一妻制。

現(xiàn)任國王英俊而英明,皇后美麗而端莊,是不丹民眾心目中最受歡迎的佳偶,只要有墻的地方就有他們的合影。

只有不丹皇族才有姓——旺楚克(Wangchuck)。平民只有名沒有姓(不丹沒有百姓這個概念),他們只有五十多個名字可供選擇,出生之后由僧人指定兩個作為全名。

我們導游的全名是旺財·多吉(Tshewang Dorji,意為長壽、金剛)——我在Facebook上輸入這個名字,找到了至少50個同名的不丹人。

我們的交流漸入佳境,卻被一段耳熟的旋律打斷:“你存在我深深的腦海里/我的夢里/我的歌聲里……”旺財拿起手機接聽。

掛了電話,財旺又在我們的輪番轟炸下緩緩“自曝”。這個來自東部鄉(xiāng)村的28歲青年可謂不丹精英,曾被公費派往韓國留學(雖然不丹推行11年免費教育制度,但只有1%的不丹人能享受全額公費留學待遇),在韓國KBS電視臺實習過,又在成都學了4個月漢語。他有6個弟弟妹妹,其中一個弟弟剛被公費送往印度學醫(yī)。為了保護家族的佛塔,他在家鄉(xiāng)蓋起一座造價不菲的小樓。

“為什么選擇回到不丹?”

“在韓國和中國都太忙,壓力太大?!边@位青年才俊的微笑里似乎有一絲同情。

廷布,街邊的學生  圖/姜曉明

簡單才是最不簡單的

高海拔給了不丹和藏區(qū)一樣飽和度極高的色彩,強烈的紫外線給了不丹人和藏區(qū)人民一樣黝黑的皮膚,大小各異的五彩經(jīng)幡一樣在風中獵獵翻飛,虔誠的信徒一樣沿著蜿蜒山路五體投地去朝圣,但不知不覺間,我已經(jīng)丟棄了“不丹不過是西藏的表親”的想法。

一旦你開始認真審視,便會發(fā)現(xiàn),即使有著千般相似的表象和微妙的關聯(lián),不丹依舊不是任何地方的翻版,它是它自己。不丹如同宇宙里一顆遙遠的小行星,按照另一套終極規(guī)律慢條斯理地運轉(zhuǎn)。

這套規(guī)律在我看來叫“簡單”:不丹星球的自助餐品種不會引發(fā)你的選擇困難癥,也不至于餓著你;不丹星球的商店沒有你爭我斗的花哨招牌,童叟無欺的店家讓你無需貨比三家;不丹星球的世俗建筑都是直線條的白色石墻搭配斜線條的橘色屋頂;不丹星球的酒店只有兩個檔次——貴和不貴;不丹星球的車主不需要紅綠燈或交通崗;不丹星球的人過著自給自足的農(nóng)耕生活,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深信“向內(nèi)求”的力量……

我們的司機柯桑是一位典型的不丹星球人,如果不是因為幾年前“游客隕石雨”的來襲,他此刻也許正和兄弟姐妹們在農(nóng)田里忙活,或是在箭術場上和其他箭手一拼高下。28歲的他已經(jīng)是個駕齡9年的老手,雖然只有高中學歷,但在和游客接觸的過程中掌握了流利的英語,溝通起來毫無障礙。

“你喜歡這份工作嗎?”

“當然喜歡,這份工作很輕松,每天只要工作5到7小時。每天我都能看到不同的美景,和不同的人聊不同的話題?!?/p>

“收入還滿意嗎?”

“沒什么可不滿的。有些東西是沒法用錢換來的?!?/p>

“你會一直當司機嗎?”

“必須的。這可是金子般的生活,有什么理由放棄呢?我會一直干到70歲!”

金子般的生活?我很難想象國內(nèi)會有司機這么形容自己的工作。在這個不丹星球人身上,我看到了金子般的生活帶給他的“正能量”:不管要起多早,多繞幾座山頭,多搬幾件行李,他都有自己樂呵呵的理由。

“難道你不想嘗試別的工作?比如導游什么的?”

“不想!當導游太復雜了,而開車是世界上最簡單的事情?!笨律9麛嗟鼗亟^了我的建議。

我不知道他對簡單的熱愛能否代表大多數(shù)不丹人,但我意識到,這種簡單其實并不簡單:無論是做人還是做事,你都必須建立完善穩(wěn)固的內(nèi)部體系,才足以抵御外界的紛擾,找到和這個世界相處的最佳平衡點。

在旺地(Wangdue)附近的一個村莊里,一對不丹老夫婦用真實的生活場景呈現(xiàn)了同樣的簡單。他們有一幢總面積100平方左右的兩層木樓,閣樓用來儲備糧食,底層住人,家具只有必需的幾款:佛堂下的藏式貼金木柜、巨大的雜物柜、老款玻璃門衣柜,還有一個可以當小床的老式箱柜。沒有沙發(fā),客人可以隨意坐在地板或坐墊上。墻上除了歷任國王和15位高僧大德的畫像,便是男主人的各式獎狀——退休前,他是個盡職的交通警察,現(xiàn)在他是個自得其樂的木匠。女主人是位家庭主婦,務農(nóng)之余操持家務。屋內(nèi)惟一算得上華麗的部件只有佛堂。但他們看起來和他們說的一樣無憂無慮。

不入虎穴,焉得仁波切?

在不丹這片不乏神話的國土上,建筑是歷史和傳說最穩(wěn)固的載體——不丹最神圣的佛寺虎穴寺(Taktshang Goemba)便是極好的例證。在山腳下仰望這座隱匿于云霧和猙獰山石之間的“懸空寺”,你就能明白為什么會有蓮花生大士降妖伏魔、騎著飛虎降臨此地的傳說了。

虎穴寺如王者般不可一世地凌駕于懸崖之上,林間曲折得似乎沒有盡頭的土路讓缺乏運動的人看著就腳軟(你也可以選擇騎馬上山,但下山還是要靠自己),可對虔誠的不丹人來說,卻是小菜一碟:僧人們?nèi)缏钠降?,紅袍翻飛魚貫而過。即便是矮小瘦弱的老人、拖家?guī)Э诘闹心耆耍驾p松地趕超你。他們的姿態(tài)和表情如此輕松愉悅,在坡地上擺開陣勢開起野餐party,在山腰的觀景平臺上有說有笑地換上傳統(tǒng)盛裝——這些場面和我想象中的艱辛朝圣頗有區(qū)別,看起來更像合家歡度假。

蜿蜒的山路時而隱沒在密林中,時而被巨石一劈為二,人和馬匹共用狹窄陡峭的通道,激起些許塵土。沿途經(jīng)幡層層疊疊地隨風飄揚,有些甚至橫跨山谷,掛在那些看似人類不可能到達的地方。

“這些經(jīng)幡是你們用箭射到對面山上去的嗎?”聯(lián)想到不丹無處不在的箭術比賽,我不禁有此一問。

“不是,是一邊走路一邊繞上去的。經(jīng)幡離天空越近,就越能將心愿帶給神?!贝藭r財旺的語氣變得鄭重而崇敬。

經(jīng)過充滿艱辛和儀式感的兩個多小時的跋涉,我們終于抵達山頂。在莊嚴的法號和誦經(jīng)聲中,“不丹麥加”神跡般從云霧中顯露出壯麗的真容。不丹人相信,在虎穴寺禪坐一分鐘,抵得上在其他寺廟修行數(shù)月。

除了為不丹人民帶來佛教信仰的蓮花生大士,不丹“國父”夏遵·阿旺·朗杰(Shabdrung Ngawang Namgyal)也曾在此修行。這位高僧抵達之前,不丹雖然已經(jīng)信奉佛教,但各個教派同當?shù)氐牟柯鋭萘Y合,造成各據(jù)一方的混亂局面。1616年,這位偉大而智慧的領袖戰(zhàn)勝了各方挑戰(zhàn),打敗了外部勢力的數(shù)次入侵,在精神上統(tǒng)一了不丹。他編纂法典,重整山河,發(fā)展水利,提倡商業(yè),改善民生,被不丹人民尊為“法王”。

虎穴寺山口的燃燈房  圖/達達ZEN

我們沉浸在各自的冥想中,向來淡定如佛的財旺突然急匆匆地趕來:“宗薩仁波切來了!”

顧不上多問,我們跟著財旺,和一群消息靈通的信眾一起疾走了幾步,果然在一個角落里看到了穿著紅色僧服和羽絨馬甲的宗薩仁波切。

我們勇敢的攝影師走近他,用英語和他打招呼,告訴他我們是從中國來的,我們的同事還對他做過深度跟訪。

宗薩仁波切聞言,熱情地和我們握手,又仔細看了看一身不丹裝扮的攝影師:“唷,原來你不是不丹人呀?”

攝影師趕緊搖頭,和財旺相視一笑——攝影師身上的土布格子短袍和黑色長筒襪是財旺一手置辦、親手為他穿上的。

“嘖嘖。你穿了內(nèi)褲嗎?”宗薩仁波切發(fā)問,帶著一臉標志性的壞笑。

“穿了穿了?!?/p>

“真的?我來檢查一下?!弊谒_仁波切不依不饒,作勢要撩開他的短袍。

攝影師羞澀地閃避,周圍的人們哈哈大笑,包括向來缺乏表情的財旺。

宗薩仁波切很快被人群卷走了。以我們世俗的眼光來看,這位仁波切不像宗教領袖,更像一個入世的明星——拍電影、出書,戴著假發(fā)和胸罩在香榭麗舍大道上招搖過市——然而在不丹人心中,這位仁波切雖然離經(jīng)叛道,卻極具魅力、功德無量。他在全世界用獨樹一幟的方式弘揚佛法,還在印度為不丹的比丘尼(俗稱尼姑)提供了佛學院——目前不丹沒有女性佛學院。

我們在人群中發(fā)現(xiàn)了一個盤著發(fā)髻、穿著中式古裝的中國美女,她是跟隨宗薩仁波切來到虎穴寺修學的7名中國學生之一。同行的一位學者抓住機會,一連問了她好幾個問題,最后拋出一枚重磅炸彈:“仁波切會回答你們關于雙修的問題嗎?”

“他很有智慧,會根據(jù)學生的根器來回答。對根器駑鈍的學生,他會回答3個字——空行母?!?/p>

“瘋僧”引發(fā)的不丹四大怪

和所有稍微做過功課的八卦人士一樣,我們對不丹最著名的“瘋癲圣僧”朱卡庫拉(Drukpa Kunley)念念不忘。在史實夾雜傳說的令人頭大的藏傳佛教體系中,這位“不丹濟公”無疑是我們最容易進入的切口。

財旺帶我們穿過一片風光如畫的梯田、用卡通陽具裝飾外墻的民居,來到切米拉康寺(Chhimi Lhakhang)——為紀念這位怪咖喇嘛降伏惡魔而建的寺廟。如今這座寺廟被當?shù)厝艘暈闃O其靈驗的送子觀音廟。

配合寺廟里的鎮(zhèn)妖塔、壁畫和財旺的講解,我們像看電影般進入了朱卡庫拉的傳說:這位來自西藏的喇嘛自幼在嚴謹?shù)淖诮谭諊虚L大,受到諸多高僧教誨,25歲開悟,帶著弓箭開始云游。他倡導打破所有社會習俗,鼓勵信眾以開明的態(tài)度傳授佛法,甚至通過酒肉聲色的途徑傳教。時至今日,他的傳說演化為“不丹四大怪”: 國獸塔金(Takin,即羚牛);國術射箭;陽具門神;夜獵(Night Hunting)習俗。

相比于科學理性的解釋,不丹人更愿意相信塔金這種羊頭牛身的動物是朱卡庫拉施展法力,用牛和羊的骨頭創(chuàng)造出來的。

受到朱卡庫拉用箭傳授智慧的傳說影響,不丹男人都極愛射箭,以至于這項運動成為官方認可的國術。在核武器都不稀奇的21世紀,弓箭這種早已無用的冷兵器被演繹成增長智慧和武能的工具,大約也算不丹的一大創(chuàng)舉吧。

朱卡庫拉以強大性能力降妖伏魔的傳說,使得不丹人相信,陽具擁有辟邪的魔力,因此幾乎每家每戶的外墻、門楣上都有陽具造型的壁畫和裝飾物(另一種委婉的解釋是,不丹文化認為嫉妒是不妥當?shù)?,以陽具裝飾門窗能夠阻止別人窺視,避免攀比和嫉妒)。

不丹東部——旺財?shù)募亦l(xiāng)——盛行夜獵習俗,最具發(fā)言權的財旺對此卻一笑而過。也許是因為這種習俗現(xiàn)在飽受質(zhì)疑吧。根據(jù)第二手資料,可以推斷夜獵類似于一夜情或走婚:年輕男子如果能在白天獲得心儀女子的青睞,入夜之后就可以偷偷潛入她家“履約”(你懂的)。如果男方留下過夜,那他就有責任娶女方為妻。這一切都因為朱庫卡拉,他是不丹男人爭相模仿的對象,而傳說中的他恰好風流成性。

帕羅宗的清晨  圖/達達ZEN

放下傳說,回到現(xiàn)實中的不丹,我們發(fā)現(xiàn)不丹人雖然會在傳統(tǒng)文化和現(xiàn)代觀念之間左右搖擺,但并未迷失自我。孩子們和姑娘們在“大柱”壁畫和巨型木雕前依舊一臉坦然,稍具商業(yè)意識的工藝品店主甚至會為自家墻上的“大柱”畫上長睫毛的大眼睛,招徠好奇的潛在買家。

在帕羅,我們滿以為這個不丹最繁華的城鎮(zhèn)之一會有豐富的夜生活,便要求見識一下當?shù)厝藧廴サ囊沟?。財旺把我們帶到了一個“Live Music House”。進地下室一看,心當下就涼透了:這不是我們上世紀80年代的小歌廳么?昏暗的燈光下,兩個穿著旗拉的年輕女孩在簡陋的舞臺上跟著背景音樂輕聲哼唱,一邊做著疑似當?shù)匚璧傅男》葎幼?。她們端莊的服飾和矜持的舞蹈看起來更像一種神秘的宗教儀式。臺下的觀眾不多,除了3位好奇的西方觀光客,就是六七個當?shù)匦』镒?,心不在焉地喝啤酒聊天?/p>

“我們到了廷布會看到高級一點的夜店嗎?”

“高級不了多少,頂多是兩個演員變成4個吧。”財旺眨巴著眼睛宣布。

“可廷布是你們的首都啊!”

財旺懶得接茬,只是不停用手指頭向我們比劃:從2到4!

Hello,不丹“中南?!?/span>

1914年,《國家地理》雜志的一篇報道《云中城堡》,首次為世人揭開了不丹王國的神秘面紗。一個世紀過去了。這些聳立于云間的雄偉莊嚴的城堡——宗堡,依舊是外來人了解不丹文化最直觀也最重要的鑰匙。

它們大多建于扼守交通要道的山崖上、最珍貴的河谷平坦地帶,或城市的核心地區(qū),將世俗和宗教完美地結合在一起。置身其中,你便能明白政教合一的字面含義:在高大院墻的圍合中,中心高塔“烏策”(utse)將宗堡劃分為兩大區(qū)域。一側的庭院是佛殿和僧人住房,另一側庭院則屬于政府官員及差役。高聳的中心塔是喇嘛高僧的居所,體現(xiàn)了宗教的崇高地位。宗堡既是不丹人世俗生活的中心,也是宗教生活不可或缺的重鎮(zhèn)。雖然虔誠的不丹人家中都設有佛堂,鄉(xiāng)野間處處有供人祭拜祈福的佛塔,但在重要的節(jié)日,只有寺廟和宗堡的廣場才是神祇和凡人最佳的溝通場所。

在20個宗堡中,帕羅宗堡(Rinpung Dzong)、廷布宗堡(Trashi Chhoe Dzong)和普納卡宗堡(Punakha Dzong)是最重要的3座。按照帕羅-廷布-普納卡的游覽路線,你可以逐漸接近不丹的皇權和神權核心。打個不恰當?shù)谋确?,它們分別是不丹的“埃菲爾鐵塔”、“中南海”和“太廟”。

建于1644年的帕羅宗堡恐怕是不丹最知名的宗堡——作為不丹建筑的典型代表,貝托魯奇的電影《小活佛》和梁朝偉、劉嘉玲的婚紗照都曾在這兒取景。沿帕羅河谷向東南行駛一個多小時,便能抵達不丹的心臟廷布。

和天然寧靜的帕羅相比,廷布算得上繁華喧囂,更具現(xiàn)代氣息,但也更粗糙擁擠——你能看到鋼筋水泥和玻璃墻組成的樓房(最高的樓房只有6層,不丹法律規(guī)定世俗建筑的高度不得超過宗教建筑)、全不丹惟一的交通崗(純屬擺設);跨國品牌有且僅有星巴克和麥德龍;尚未發(fā)育完全的廣告招牌行業(yè)開始迫不及待地用粗陋的技術招引人們的目光……如果不是因為廷布宗堡和降旗儀式的存在,我簡直要懷疑它不過是個努力模仿皇城的大村鎮(zhèn)。

感謝外冷內(nèi)熱、心細如發(fā)的財旺,我們趕在廷布宗堡的政府人員下班前,隔著低矮的圍欄觀看了不丹特色的降旗儀式。除了常規(guī)的儀仗隊,不丹的降旗儀式還多4位成員:一位紅袍高僧,3位穿著不丹古代宮廷服飾的年輕女子。這或許是世界上最具穿越劇氣質(zhì)的降旗儀式吧。

儀式結束后不久,穿著幗和旗拉的公務員們(他們的工作服也是不丹傳統(tǒng)服飾,不同的是他們肩上多了一條“大圍巾”)從欄桿的某個缺口魚貫而出。財旺拿出一條“男公務員同款白色粗布大圍巾”,鄭重地圍在腰間和肩膀上,又替穿著幗的攝影師圍上一條。這是在干啥?

“公務員下班了,我們可以進去參觀了?!蔽覀兡涿钪H,財旺宣布道。

“你們?yōu)樯兑獓鷩??”我邊走邊問?/p>

“這相當于領帶。為了表示敬重,穿傳統(tǒng)服裝進宗堡必須穿全套?!?/p>

難怪之前財旺要求我換掉身上的旗拉——我的著裝不夠正式,少了一條“女公務員同款繡花大圍巾”。

這里是不丹中央政府和最高僧團所在地。和帕羅宗堡相比,它更巍峨大氣:主體建筑共7層,每層4-6米高,被近10米的高墻包圍著。走在桃李盛放的庭院,似乎能聽到數(shù)百年歷史的回響。高大的烏策照例將庭院分為南北兩部分:紅衣僧人們在偌大的北院不急不緩地走過,對每個經(jīng)過的游客回以友善的微笑;而南院則是現(xiàn)任國王和政府機關的辦公區(qū)域,因為到了下班時間,這兒只有十幾名游客。

出了高墻,財旺朝圍欄外的河邊隨手一指,說:“那邊是國王住的地方?!痹谀瞧屯葜?,我只能看到幾個帶著金頂?shù)拈偕蓓?。我伸長脖子,希望找到想象中戒備森嚴的深墻大院,但只發(fā)現(xiàn)了一道象征性的低矮圍欄,一只貓正敏捷地鉆過去。

“你們的國王真住這兒?這也太低調(diào)了吧?”

“會嗎?”財旺波瀾不驚地說,“國王和我一個朋友還是小學同學呢。”

廷布宗春色  圖/達達ZEN

至圣之地

在我們離開不丹前,事實再次向我們證明了這種小國寡民的低調(diào)。我們在機場停車時,財旺突然指著前方的一輛車說,那輛車屬于國王的一個遠親,理由很簡單:看車牌號,以BHU開頭的都是王室成員使用的,最末的3位數(shù)則體現(xiàn)了車主和國王的血脈親疏,數(shù)字越小和國王關系越近,比如,國王的弟弟妹妹使用的號碼是002、003……

這就是不丹。沒有大張旗鼓的護送車隊,沒有鳴笛讓道的特權,王室用車和民眾用車的區(qū)別只體現(xiàn)在車牌號的3個字母上。如果非要舉出一個反例,恐怕就要到普納卡宗堡了,因為那兒有一座只有國王和國師才能進入的佛塔,連王后都不行。

作為不丹的舊都心臟,普納卡宗堡比廷布宗堡更顯莊嚴神圣。穿過一條55米長的廊橋之后才算正式進入普納卡宗堡。它是三進庭院,比其他宗堡多出一進,前院里一棵壯碩的菩提樹和一座巨大的藏式佛塔令人肅然。財旺輕車熟路地帶我們穿過一段幽暗的通道,來到后院,豁然開朗,陽光大好。一大群紅衣僧人正從對面的大殿里蜂擁而出,在白色的院墻間掀起一陣陣藏紅色的浪花。

我們脫鞋,推門,潛入,生怕打擾了還在收拾法器的僧人們。殿內(nèi)豎立著54根雄偉的巨柱,全以技藝精湛的鍍金鏤花、雕刻銅皮包邊。大殿供奉的的圣像分別為釋迦佛、蓮花生大士和不丹“國父”夏遵法王。圣像前面,分別是國王的寶座和國師的法座(他們本人不在的時候,僧人就用他們的照片代替)。大殿的角落里有個上鎖的巨型鐵柜,據(jù)說里面收藏著珍貴的不丹佛教手稿、佛教名人名冊和蓮花生大士的巨幅唐卡。

出了大殿,左側一座高大的鎏金佛塔頗顯神秘。財旺說,這兒便是供奉夏遵法王法體的地方,只有國王和國師才能進入的至圣之地。

有那么一瞬,宗堡里濃重的宗教氛圍突然擊中了我——那是一種傳說和現(xiàn)實交疊的奇異感,一種我從來沒有體驗過的感覺。當我從宗堡里出來,看到河邊放牛的農(nóng)婦、放學回家的孩子時,我恍然意識到,這片土地或許是小國寡民的最佳圖釋。在不丹,俗世和神權、日常和神圣的直線距離不過100米。這100米和我在不丹的6個日夜相加,所得到的總值,也許就約等于人們常常掛在嘴邊的卻未能親眼得見的所謂理想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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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06期 總第806期
出版時間:2024年0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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