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者 | 年初一的中醫(yī)院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文 梅長釗 日期: 2018-01-03

前面是深淵,火車正往那里開去。我們的努力就是盡量讓火車開得慢一些。

除夕是在芹芹的二哥家里過的,芹在漢的兄弟姐妹都到齊,大小兩桌,熱鬧無比。大年初一想到患重癥住院的同學王君,可能寂寞,決定去看他。去前曾有過一絲猶豫——他會不會不在醫(yī)院?家人會將他接回家嗎?一番考慮后,挑選了幾樣適合王君吃的東西,用袋裝好,還是騎上自行車,奔市中醫(yī)院。

12天前戴立章告知王君得病住院的消息后,曾與四同學一起去看過他一次。高中時身強力壯、投籃勇猛的王君,現(xiàn)在身體虛弱地躺在病床里,說話細聲細氣。病床上方高掛著輸液瓶,監(jiān)護器里幾根黑色的連線從床中間的白色棉被里伸出。王君患的是結(jié)腸癌,發(fā)現(xiàn)太遲,已到晚期。大家問了病情,說了一些安慰和鼓勵的話語,一位姓張的男護工在病房照應。十多分鐘后進來一位五十來歲、頗有氣質(zhì)的女子,她去洗碗碟時,王君說這是和他一起生活了五六年的女友。半小時后我們告別離去,出了病房,大家感嘆唏噓。

初一的早上行人稀少,上次來時醫(yī)院門口停滿了車輛,而今偌大一個醫(yī)院門前只停了一輛自行車,看車人當然也杳無蹤跡。上了幾級臺階,發(fā)現(xiàn)大廳入口的玻璃門已鎖住,旁邊有一扇小門供出入。門診大廳也沒了往日喧囂,除兩位坐在辦公桌后埋頭寫字的護士,再無他人,顯得空曠靜寂。

出了電梯,7樓癌癥病區(qū)同樣靜謐。我一眼瞥見躺在病床上的王君——整個病區(qū)其他病房全空,只留王君一人和離他遠遠站著的護工在那里。

王君緊閉雙眼躺在病床上,頭發(fā)稀短,斑白而凌亂,臉色蒼白。聞聲,他吃力地睜開眼睛,慢慢地小聲對我說:“你來了,今天我頭很暈,說話沒有力氣?!?/p>

我將椅子拖攏,俯近他輕聲說:“你不要說話,還是閉目休息?!?nbsp;

王君閉上眼睛。我轉(zhuǎn)身向張護工詢問病情。“情況不好,癌癥已轉(zhuǎn)移到肝里,肝里有了一個8公分的瘤子。今天早上他感覺說話不方便,怕是中風,以前他中過一次風的,剛才做了CT,還好沒有問題?!?nbsp;

身體略瘦、眉頭微鎖的張護工在窗口邊接著問我:“你是他什么人?” 

“我是他同學。過年沒休息,你辛苦了。”

“哎,他們家里人也是的,過年也沒給個紅包,別人都會給的,你說是不是?”張護工忿忿。

我從口袋里拿出100元錢遞給他:“麻煩你多照應一下?!?/p>

“那我會的,那我會的,做人要講良心是不?該做的我一定都會做?!彼麧M面笑容地對我說,又指了指王君,“你不要跟他說?!?nbsp;

“你放心?!蔽矣肿酵蹙媲?。王君睜開眼,蠕動了一下嘴唇,“你是梅長釗?!蔽尹c點頭,我們沒再說話,默默相望。

一位年輕護士走了進來,仰頭迅速調(diào)換好了吊瓶里的藥水,又端著盤輕盈地走出去。

“你回去吧,謝謝你來看我,今天過年啦?!蓖蹙M力而緩慢地說完,又無力地閉上眼睛。 

房門外的病區(qū)燈光明亮,溫暖又安靜。護士辦公室有兩名護士坐在那里,我向她們詢問王君的病情,她們指了指醫(yī)生辦公室。寬大明亮的醫(yī)生辦公室只坐著一名正在看手機的年輕醫(yī)生,他是王君主治醫(yī)生的助理?!八陌┌Y已轉(zhuǎn)移到骨頭里,”他放下手機,“他現(xiàn)在的緊要問題不是癌而是腎,靠透析來維持。前面是深淵,火車正向那里開去。我們的努力就是讓火車盡量開得慢一點,好的話能維持3個月,但意外你知道,隨時可能出問題。” 

王君正在走向生命的盡頭,只可惜太早了一點。我想我也有請護工的一天,我問過請護工的費用,張護工說90元一天,接著加了一句:“我們只能得70,老板要提20元?!?nbsp;

中醫(yī)院一樓大廳仍然靜寂空曠,醫(yī)院外的馬路冷冷清清,遠處傳來零星的爆竹聲。馬路對面樓宇的玻璃窗扇扇緊閉,里面的千家百戶一定煙霧繚繞,大呼小喝,麻將牌正酣;或是親朋團團圍坐,上菜斟酒,正開著熱氣騰騰的新春宴席,享受著過年的無盡歡愉。

10天后,王君離我們而去。

王展倫(1947-2016),河南,武漢大學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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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06期 總第806期
出版時間:2024年0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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