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1月23日，議員莫瑞爾?貝朗格(Mauril Belanger)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說，如果他喉嚨失聲的狀況不能及時改善，他可能會退出10天后的下議院議長競選。在幾個候選人中，他資歷最深，性格公正客觀，同時又善于在不同黨派之間求同存異，最有可能成為新一任的議長?？墒?，如果莫瑞爾的喉嚨還不能治好，他實在不太可能成為Speaker of the House——那個“在房間里說話的人”，“議長”的英文說法。
7月份的時候，莫瑞爾和他的團隊就為謀求下議院議員的連任而馬不停蹄地造勢，每天十幾個小時不間斷地說話。他本不用那么拼命，他60歲了，有3個活潑淘氣的孫輩。自從20年前通過一次補選成為代表東渥太華選區(qū)的下議院議員之后，已經(jīng)連任了7次，在這個選區(qū)一直很受歡迎，再次勝出沒有什么懸念。更何況，在陽光帥氣的萬人迷官二代賈斯汀?特魯多的領(lǐng)導(dǎo)下，莫瑞爾所屬的加拿大自由黨的選情一片看好。
可是莫瑞爾仍然全力以赴自己的第八次競選——如果你看過他的照片你就明白了，他是一個身形肥大的胖子，表情堅毅，舉止笨拙，天賦不高，沒有什么個人魅力，但是非常勤勞肯干。是的，光從他那副模樣你就看出來，他的優(yōu)點——大概是惟一的優(yōu)點吧——在于穩(wěn)妥認真，對工作全身心投入。乾隆皇帝每年給大小官員寫評語，講話很直接，像莫瑞爾這樣的，乾隆大概會評價道，“中才，結(jié)實，無大出息。”大學(xué)時代他是學(xué)生會主席，然后做過幾個政客的助理，當過投資顧問，直到1995年成為下議院議員。如果不做一個下議院議員，他大概能勝任一個中層經(jīng)理、分行行長、警察、物業(yè)維修工——那些不需要創(chuàng)造力但是需要畢恭畢敬奉獻的職位。中才，無大出息。
3個月后的10月，加拿大大選，自由黨壓倒性勝利，獲得了過半數(shù)的議席，得以組建獨立多數(shù)政府。自由黨黨魁、萬人迷特魯多出任第23任加拿大總理。莫瑞爾得以第八次連任自己的議員席位，雖然從9月份開始，他就感覺自己說話有點不利索，聲音漸漸變輕變細，個別吐字含混。他自己也奇怪，因為喉嚨并沒有發(fā)炎，說話時也并不感到疼痛，他想，大概是太累了吧，等競選季結(jié)束，他很快就能恢復(fù)過來。
競選的最后兩周，他取消了幾個演講和采訪，避免這小小的發(fā)聲困難給自己的選舉帶來負面影響。但作為候選人，他不得不參加9月30日的東渥太華選區(qū)地方選舉辯論。和他從前那些滔滔不絕的講話錄音對比起來，這一天他的語速明顯慢了，有些字詞前面停頓過長。除了熟悉他的朋友親人之外，很少人覺得異常。變慢的語速反而讓他顯得沉著，勝券在握，偶爾的停頓和修補讓人覺得他真心誠意，不是一個巧言令色的政客。況且，這個選區(qū)有很多人以法語為母語，所以在這場電視直播的選舉辯論中，另有兩個候選人說著法語口音濃重的英語。和他們相比，同以法語為母語的莫瑞爾英語純正流利，已經(jīng)占盡了優(yōu)勢。
是的，在東渥太華選區(qū)，聚集了首都的大部分法語居民，語言本身就是政治。20年的政治生涯中，莫瑞爾最大的貢獻是積極推動全國的英法雙語教育、公共設(shè)施的雙語化。2003年，自由黨的保羅?馬丁出任總理，特設(shè)了國家“官方語言部”這個新部委，莫瑞爾被任命為第一任部長。3年后，保守黨上臺，這個部的部長也被保守黨人接替，莫瑞爾于是成為了“官方反對派”，Official Opposition, 也就是緊盯該部政策的在野黨議員。
很多人認為，莫瑞爾對語言的錙銖必較有時候顯得有點矯情。比方說吧，就在2014年， 他提案要求修改加拿大國歌中的兩個字，把True patriot love in all thy sons command改成True patriot love in all of us command，也就是說，把歌詞改得更加性別中立。把原文“愛國真心，統(tǒng)領(lǐng)著你的眾兒子”改成“愛國真心，統(tǒng)領(lǐng)著我們所有人”。莫瑞爾說，這個微小的修改更加尊重女性，能更好地激發(fā)女性公民的愛國熱情。他還說，改成“所有人”也和法語版的國歌歌詞更接近 ——不愧是“國家官方語言部”首任部長。
這是自從1980年《啊，加拿大》成為官方國歌之后，第十次有提案要求修改這句歌詞。這項提案得到了很多民間女權(quán)運動者的支持，包括著名作家瑪格麗特?愛特伍德、前總理金?坎貝爾等人，可是反對的聲音也不小。很多人，包括很多女性，專門到莫瑞爾的Facebook頁面上留言，“不要把納稅人的錢花在這種無聊的細節(jié)上”，“我們喜歡舊國歌”，“唱國歌最多的是軍人，軍人大部分是男性?！痹诋敃r以保守黨為主導(dǎo)的加拿大下議院，莫瑞爾的這個提案沒有通過。有一個保守黨議員甚至說，這樣的提案非常愚蠢，因為son 這個詞已經(jīng)是性別中立的了（?。?。他搬出最新的韋氏大詞典和牛津詞典，說根據(jù)這兩本字典的定義，son不僅僅指的是兒子，還包括一切“親密關(guān)聯(lián)”的人，也就是說，son和person一樣，都是中立得無法再中立的詞了。
2016年3月9日，莫瑞爾推著助行車一步步走向下議院會議廳
2015年11月23日，莫瑞爾?貝朗格向《赫芬頓郵報》記者表示，他可能會退出下議院議長競選。他從政20年，和萬人迷總理特魯多私交不錯，是議長這個重要職位的最有力競爭者。議長是下議院里的最高職位，主持所有辯論，接待各類外國貴賓。議長在國會山有一套公寓，在渥太華郊外的山區(qū)擁有鄉(xiāng)間別墅，有專車和司機，年薪會為20萬加元。
在這篇報道中，莫瑞爾仍然顯得很樂觀，相信自己休息一下就能痊愈。因為他已經(jīng)進行了好多項體檢，一次CT和兩次MRI，顯示一切正常，“沒有中風(fēng)，沒有癌癥，沒有腫瘤?！彼约菏沁@么說的。
11月30日，莫瑞爾正式宣布退出議長選舉，他被一位著名的神經(jīng)科醫(yī)生診斷為漸凍人癥（ALS：amyotrophic lateral sclerosis，醫(yī)學(xué)名稱是肌萎縮性脊髓側(cè)索硬化癥）。這種不治之癥讓運動神經(jīng)元退化，漸漸喪失對肌肉的控制力，最終無法說話、吞咽、呼吸，然而整個過程中病人都能保有患病前的智力、記憶和思維。在全然的清醒中，病人走向死亡，預(yù)期壽命3年左右。鑒于莫瑞爾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發(fā)音困難，漸凍癥恐怕已經(jīng)進入中晚期，他的預(yù)期壽命會比3年更短。
在11月30日的官方聲明中，莫瑞爾說，“在醫(yī)生的建議下，我決定撤銷下議院議長的候選資格，然而仍將作為一名自豪的國會議員，代表東渥太華區(qū)的選民。”
兩天后，加拿大第42屆議會正式開始工作，總理特魯多特意和莫瑞爾同行，一起走入會議大廳。
4天后，同為自由黨的議員喬治?富里（Geoff Regan）被選為下議院議長，他和退選的莫瑞爾握手擁抱，然后——依據(jù)加拿大下議院的傳統(tǒng)，新議長富里被總理特魯多“半拉半拽看似老大不情愿地”推上獨屬于議長的綠色坐席。
7天后，第42屆下議院迎來了第一個自由提問階段，莫瑞爾起身質(zhì)問，為什么明知布隆迪最近內(nèi)戰(zhàn)不斷，加拿大政府仍然遣返了幾個布隆迪難民。他說話顯得很困難，但仍然比較鎮(zhèn)定地把問題問完。提問完畢，下議院集體起立為他鼓掌。公共安全部長葛代爾（Ralph Goodale）起身回答這個問題，他的第一句話是，“我很高興我最后一個任期的第一個問題來自這樣一位杰出的議員?！?/p>
9天后的下議院提問階段，自由黨人Andrew Leslie宣讀了一項全票通過的動議：為了褒獎莫瑞爾對下議院以及全加拿大的貢獻，他將出任一天的榮譽議長。出于“對于全體議員的尊重，尤其是對東渥太華選區(qū)的議員的尊重”，Leslie用英文和法文雙語宣讀了這項動議。全體起立鼓掌，在沉默中，莫瑞爾站起來，扣緊西裝的扣子，握著雙手，點頭致意。
2016年1月27日，短短一個月內(nèi)，莫瑞爾的病情迅速惡化，從發(fā)聲困難到完全失去發(fā)聲能力。他站在加拿大下議院的講臺前，按下iPad，一個App把他的文字發(fā)言轉(zhuǎn)化為音頻。一個過于冷靜標準的女性電子音朗讀了他的新提案：再次提出修改加拿大國歌中的兩個字，把sons改成all of us. 在兩分鐘的發(fā)言中，莫瑞爾甚至寫了一個小笑話，雖然乏味的電子音把這個笑話讀成了冷笑話。整整兩分鐘，他站在那里，緊張、不知所措。他身邊的議員們也顯得有些窘迫。這是加拿大歷史上第一次，由電子音提出議案。
2016年3月9日，星期三。
今天的下議院入場儀式特別慢，因為領(lǐng)頭的是莫瑞爾，穿著黑袍子，戴著三角帽，獨屬于下議院議長的禮服。3個月前，他還能毫無困難地和特魯多總理以正常的步速走入同一個會議廳，而現(xiàn)在，他只能推著助行車一步步往前挪。在走道上，議員們站成一排鼓掌，帥氣的加拿大總理特魯多揉了幾次眼睛。當他終于走到走廊盡頭，特魯多繞過眾人去擁抱一個哭泣的女人，那是莫瑞爾的妻子。
莫瑞爾走到大門前，兩旁的護衛(wèi)向他敬禮。兩位自由黨議員把他攙扶上那個綠色的獨屬于議長的席位，他們朝他鞠躬，然后退下。
原先的打算是讓莫瑞爾作為議長主持整個周三的下院討論。然而他的病情發(fā)展太迅速，怕他支撐不了，給他的時間縮短成了一小時。有人為他修改了iPad上那個App的設(shè)置，所以現(xiàn)在App發(fā)出了一個男性的電子音，聽起來自然了一些。 莫瑞爾按下發(fā)音鍵，那個過于禮貌的電子音用英法雙語念下議院例行的禱告。因為是星期三，按照慣例還得唱國歌《啊，加拿大》。選定的歌手是議員Christine Moore，她唱的時候，故意把歌詞的第二句改成了True patriot love in all of us command，正如莫瑞爾希望通過立法推動的那樣。
今天有15位議員預(yù)約了一分鐘的發(fā)言時間。通過iPad的發(fā)音，莫瑞爾一一點名。議員們討論了某個區(qū)的鋼鐵業(yè)，某個地方商業(yè)部的某個獎項，某個新開業(yè)的美術(shù)館，葡萄牙移民對于某個地區(qū)的特別貢獻……都是些雞毛蒜皮但是對于那一天來說或許有些政治價值的話題，就像下議院的每一天——House of Commons,“普通人的房間”。這里無關(guān)宏大敘述，大是大非，這里是庸常的真實政治。就如世界上所有的下議院，這里經(jīng)常吵架、謾罵，甚至大打出手。但是今天，一切有序而典雅。另一黨派新民主黨（NDP）的領(lǐng)袖湯姆?穆凱爾表示，這是國會中“罕見的高貴一刻”。這個高貴的時刻，似乎根本不屬于現(xiàn)代政治，而是來自那個更加悠遠的古典時期：狄更斯和陀思妥耶夫斯基最優(yōu)美的小說，無論是誰，不管貧富貴賤，都能洋洋灑灑地進行十幾頁的發(fā)言，能羅列觀點，能舉例子，能宣泄感情——在那個時代，他們有時間把話說完，而聽眾也有時間等待別人把話說完。
一個議員發(fā)言報告了Rolly Fox的死訊，三十幾年前，他患骨癌而截肢的兒子Terry開始了橫穿加拿大的長跑，他把自己的義肢浸了一下大西洋的海水，然后以一天一個馬拉松的長度開始往太平洋跑，想讓義肢最終浸到太平洋的海水。他跑了5個月，癌癥惡化，被迫中斷這個計劃，并很快死去。從那之后，他的父親就開了一個加拿大著名的基金會，支持每年的“希望馬拉松”活動。那個議員報告說，現(xiàn)在，這位父親也死了。噢。下議院一片安靜。也許有些議員在想，今天是不是提這條新聞的恰當時候？
另一個議員為活躍氣氛，提到了自己家鄉(xiāng)的楓葉糖漿節(jié)。他說，如果莫瑞爾今年能來現(xiàn)場參加，他保證自己會為他親手做煎餅，澆上本鎮(zhèn)最好的糖漿。莫瑞爾在議長席位上豎起了大拇指。
然后，莫瑞爾開始了提問階段。一位議員問，政府可以做什么來抗擊漸凍癥。另一個議員問，如何繼續(xù)深入莫瑞爾發(fā)起的英法雙語運動?？偫硖佤敹嗥鹕碚f，“我向你致敬，在你和這種可怕的疾病抗爭的每一天，你把尊嚴和高貴帶到了下議院。”莫瑞爾點頭用手帕擦掉淚水。特魯多繼續(xù)說，他很關(guān)心漸凍癥，參加過幾次“冰桶挑戰(zhàn)”。向一個病入膏肓的漸凍癥患者提起“冰桶挑戰(zhàn)”是否太不敏感？特魯多不在乎，他太英俊、聰明、人氣高，沒人會討厭他。說完“冰桶挑戰(zhàn)”，特魯多好看地笑了笑，大家都回應(yīng)了笑聲。這天下午他就要攜妻子和3個兒女飛到華盛頓與奧巴馬會晤，這是19年來加拿大最高領(lǐng)導(dǎo)人第一次訪美，被視為兩國關(guān)系的破冰之旅。整個華盛頓都為史上最帥政治家的到來而興奮，報紙頭條是“Justin Fever Hits Washington”，儼然把賈斯汀?特魯多比作了當紅的加拿大歌手賈斯汀?比伯.
給莫瑞爾的一小時結(jié)束了，議長富里向莫瑞爾鞠躬，坐回了這個屬于自己的位置，繼續(xù)主持提問階段。莫瑞爾一下臺，下議院恢復(fù)了往常的低俗和庸常，一個人提問，另一群人吹口哨打壓，每個人似乎只顧及自己的黨派和小團體，只看著眼前的那一點點具體的、過于具體的利益。議長試圖維持秩序，“安靜！安靜！”——這就是莫瑞爾奮斗20年想要得到的工作，那個在一片混亂中，試圖恢復(fù)秩序和理性的人。中才，無大出息。
上一次加拿大下議院經(jīng)歷這樣的高貴莊嚴的瞬間，是什么時候？是兩年前。時任財政部部長因心臟病去世。
總是得依靠死亡，才能讓這些活得太現(xiàn)實的下議院議員停下來，看看周圍的對立黨派的對手，與他們握手擁抱，想起他們并不只是服務(wù)于這個黨這個派，也共同服務(wù)于這個國家。
在自己的辦公室里，莫瑞爾接受了媒體的采訪，也就是說，他在iPad上打下自己的回答，按播放鍵。當問到他為什么曾想競選下議院議長時，他說了3條理由：他做議員21年的資歷；他想要整頓下議院紀律和體面的愿望；他想要保護所有議員的權(quán)利，讓他們更好地為國會服務(wù)。他又回答了幾個其他的問題，然后訪問的時間結(jié)束了，他看起來如此疲倦，每個動作都很艱難。記者還想說些什么，莫瑞爾卻從身邊拿起一塊小黑板，上面用綠色的粉筆寫著：我感謝你們今天的到來。他拿起手帕，抹掉眼角的淚水。
就在同一天，世界上的其他人沒有在關(guān)心加拿大的鋼鐵業(yè)、新開的美術(shù)館、Rolly Fox的死、某個小鎮(zhèn)的加拿大楓葉糖漿節(jié)。他們都在看AlphaGo對戰(zhàn)李世石，AlphaGo贏下了第一局。看啊，人工智能戰(zhàn)勝了人類，人類會被機器統(tǒng)治，人類在失去控制，人類要走向毀滅。太糟糕，太激動，太多話要講，blah blah blah……
然而歸根結(jié)底，每個人都會失去控制，都會毀滅，都要死。
在渥太華，一個本該坐在議長席位上享受事業(yè)最高峰的男人正在眼看著自己一步一步迅速失去控制，最終窒息。他全然清醒地經(jīng)歷著這可怕的一切。他抹著眼淚舉著小黑板說，“我感謝你們今天的到來。”他用電子音說，要修改國歌的兩個字，把“兒子”改成“所有人”。這個把整個政治生涯獻給了語言政策的前國家“官方語言部”部長一定沒有想到，在失語失聲之后，他的每一句“發(fā)言”居然獲得了平生最廣泛的傾聽。他舉步維艱地走向下議院第一排右邊第二個座位，代表著東渥太華的法語選民，提案，投票。在他所剩下的在下議院的每一天，都是他的遺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