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人 | 薛生金 漆器孤寂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實習記者 高伊琛 日期: 2018-01-03

“我做了一輩子漆器,沒有一件最滿意的作品。我現(xiàn)在年齡大了也還想繼續(xù)做,還想著把以前作品中看出來的缺點改一改,再做一遍。”

薛生金很寂寞,他的得意作品比不過簡單的畫貓受歡迎,他對傳統(tǒng)手藝的堅持,遇到了各種因素的沖擊,就連他看似有很多徒弟,到頭來能成事的也非常少。

漆器也很寂寞,它實在費事,工具費事,步驟費事,用了那么長時間,但沒有得到應有的對待,太多不正宗的旅游紀念品擾亂了人們眼中它的價值。

漆必須用天然大漆,陜川貴兩湖的最好,大漆挑氣候,在南方可以自然干,在北方用需要往墻上潑水,在屋子里干;漆有腐蝕力,普通畫筆撐不了幾天,需要用山貓皮做專用筆;漆栓更費事,把牛尾或者頭發(fā)理順,刷桐油,用木板或者麻繩固定,做一把刷子要用一兩個月;漆要刷厚,薄了磨損得快,厚漆不能一次刷就,刷一遍要等一遍干,如此反復十幾次……

從設計到制作,做一件最普通的漆器,要用3個月。薛生金花費最長時間做的漆器屏風作品《百美圖》,耗時一年半。

大部分人選擇學它,僅僅是為了混口飯吃。薛生金不是,他做了一輩子漆器,從工作變成生活,后來從漆器里頭看見了文化,他要把它傳承下來。

薛生金畫畫細節(jié)

三位老師傅帶三個學徒

漆器的血脈融在整個平遙。

早在明清民國,平遙漆器就已經(jīng)進入千家萬戶,每家的生活用品都是漆器,所以平遙人過去對漆器非常熟悉。薛生金的父親就是做漆器的,是平遙老字號“源泰昌”漆店的掌柜。

但他的手藝不是跟父親學的。

薛生金1937年出生,正趕上日本侵華時期。平遙城大大小小的漆器店鋪全都因此倒閉。他的父親也關了漆店回村,從此不做漆器。平遙漆器從這一年開始中斷,一斷就是21年。1958年,平遙建起一個漆器廠,名叫推光漆器廠,懂漆器的三四位老藝人被請到廠里,開始續(xù)上斷了的血脈。

“知道我父親是搞漆器的,他們也就介紹我到那個廠里面?!钡诖蟓h(huán)境的影響下,學習漆器之路并不平順,“58年3月份建廠,招了5個徒工,到9月份就開始大煉鋼,青年人包括我在內,都下去農村搞鋼鐵,5個徒工走得就剩下3個?!?/p>

除了形勢所迫,經(jīng)濟上也存在問題。國家建廠的主要目的是傳承技藝,而非靠它創(chuàng)收,更何況漆器廠當時的銷路并不好。那時候有一個詞叫以副養(yǎng)正,“就是搞一些副業(yè),搞一些其他能銷的東西,光搞漆器這個廠就維持不了?!逼崞魍龀鰜恚驮趶S里面壓著,有時候收古董的客商會收幾件,總體來說漆器廠是屬于保留型的,直到1964年才有了銷出渠道。

建廠5年后,做漆器的共有6個人,3位老師傅,3個學徒。薛生金師從當時著名的傳統(tǒng)手工藝人喬泉玉,按照慣例,學徒必須得3年時間才能學成,而薛生金4月入廠,學了半年以后,就做出他的第一個作品。“我當時因為接受比較快,也肯下苦功,每天晚上到12點以后才睡覺,所以10月份我就把這個推光漆器學下來了”。

他的第一個作品是在一塊板子上畫了一個人物畫,自己設計自己制作的賈寶玉描金彩繪。到59年,他開始做掛品,他還記得是做了一個天仙配的神話故事,喬師傅當時很滿意。

漆器技術對薛生金來說并不算很復雜,比較難掌握的是技藝。比如擦色,厚與薄,輕與重,都需要苦練基本功;還有線條,漆畫的線條和毛筆畫不同,“它那個漆是很稠的,你拉不開,這個就是經(jīng)常練的功夫,才能達到比較好的水平?!?/p>

《和樂仕女圖》

大部分人會制作,不懂創(chuàng)作

到了60年代,喬泉玉師傅年歲已大,身體也不好,無法將精力都放在漆器工作上。25歲的薛生金挑起大梁,當時做漆器的有一個組,組里都是年輕人,他擔任組長,并開始帶徒弟?!澳切┩降苣?,也比我小不了幾歲,”一半時間教徒弟,一半時間留給自己。

薛生金食古而不拘于古,他覺得傳統(tǒng)手藝一定要保留,但也希望能在此基礎上進行創(chuàng)新。

薛生金16歲跟隨畫油畫的侯文華老師學畫戲劇布景,有了這個基礎和眼界,他進推光漆廠以后有一定的“批判意識”,“我比較能看出老師傅的傳統(tǒng)工藝哪些方面還有欠缺,當時我就想,一定要把這個改進一下,突破一下?!?/p>

薛生金所認為的欠缺之處,在于構圖和造型?!氨确秸f比例上透視上明暗上,有時候看起來挺不舒服的。從60年代起,我就逐漸把油畫、西洋畫的透視和明暗適當結合進去。在這個基礎上加入一些國畫的特色,將明代的仕女圖、花鳥山水圖上面的特色結合到漆器上?!?/p>

在人物的造型上他也花了心思,過去老師傅們的畫作中,人物的服裝造型比較類似,都是明清時代的服飾頭飾,缺乏變化。薛生金把人物的造型按照朝代分開,按照每個漆畫故事中表現(xiàn)的朝代,來豐富故事人物的服裝和動態(tài)。他常去故宮臨摹宋代、明代畫,還喜歡借書買書看,??磭?,學習其中特色,結合到漆畫上面。

到后來,薛生金推陳出新的動作越來越大,他在平金開黑與描金彩繪的基礎上創(chuàng)新出三金三彩,還創(chuàng)造出青綠山水、金碧山水、瀝銀、瀝金、瀝螺等新工藝,并將已經(jīng)失傳的堆鼓罩漆工藝恢復出來。

薛生金到現(xiàn)在為止還在研究和完善這些技藝,他將自認為還沒完全研究成熟的技藝傳授給徒弟們,同時告誡他們創(chuàng)新一定不能脫離原本的特色。

雖然都是漆器,但揚州的雕漆螺鈿鑲嵌、北京的雕漆鑲嵌、福建的脫胎漆器各有風格?!氨本┑牡衿岷蛽P州的雕漆,都是剔紅,紅顏色的,但是你細看的話還都不一樣,都有差別。一定要保持各地的風格,一定不能混淆了,混淆了就沒有特色了?!?/p>

新技藝可以學,設計卻只能靠自己,這是所有步驟里最難的。薛生金的兩百多位徒弟中,能夠自己設計作品的不足5%。絕大部分做漆器的手藝人會制作,不會創(chuàng)作,只好臨摹,薛生金覺得這是個大問題。他還能回憶起,過去老喬師傅教他的時候,設計稿都在腦子里。那一扇扇屏風上的紅樓和三國,都是喬師傅通過腦子里的圖案自己畫出來的。達到這個水平是最難的,像老喬師傅這樣,才能說是學成了。

設計為什么這么難?其中一個原因是不肯下功夫。“畫也好臨摹也好寫生也好,你必須得下苦功,不下苦功你就記不住,你腦袋里面沒有東西,”薛生金說,很多徒弟的目標并不是設計和創(chuàng)新,“他都是能做點兒東西,能有飯吃了,他就一輩子就這樣下來了?!倍ι鹱约海m然沒有上過專門的學校,但是下的功夫甚至比在學校的學院派可能更多。薛生金設計人物之前,會搞清楚人物比例和動態(tài)。他會通過想象畫出人物的狀態(tài),掌握不了這些東西就無法空談設計。

《圣山行宮圖》

把這樣好的技藝糟蹋了,都不像話了

平遙推光漆器與福州脫胎漆器、揚州漆器、北京漆器、成都漆器并稱全國漆器五強。推光就是在漆器表面用手蘸取麻油和磚灰反復推磨,直至漆面光亮如鏡。

其實推光并不是平遙漆器的特點,每一個做漆器的地方都有推光這一道工序,在過去,推光漆器較為高檔,由于工序復雜,需要打磨光滑后用手推光,是有錢人家才能使用的漆器。平遙漆器之所以與推光掛鉤,還是因為那個培養(yǎng)出薛生金的平遙推光漆廠。

要說平遙獨有的,是幾近失傳的擦色工藝。擦色是用桐油在圖形上涂抹,再用鉛粉擦出圖形,擦色漆器的表面肌理呈顆粒狀,呈現(xiàn)亞光效果。

由于成本低廉,擦色漆器廣泛出現(xiàn)于老百姓家中。59年時,喬泉玉師傅用大漆調顏料畫替換了擦色這一步驟,以后擦色就慢慢不用了。擦色退出舞臺的另一原因是材料的缺失,擦色所使用的材料是過去用鉛氧化后的白粉,現(xiàn)在市場上買不到了。薛生金在研究能代替鉛粉的其他原料,不為別的,就是想傳承下來這種特殊工藝。

薛生金有很強的“責任”意識,尤其是在自己成為國家工藝美術大師而平遙推光漆器成為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之后。薛生金聲望日隆的同時,平遙漆器亂象叢生。

現(xiàn)代化學漆和腰果漆的沖擊,極大減少了天然大漆的存在,當時只有薛生金和他的幾個徒弟手里有一些天然大漆,天然大漆綠色環(huán)保但成本很高。與化學漆相比,大漆中不含甲醛,沒有化學污染物,對人的身體無害,而且用天然大漆制成的漆器非常耐用,傳統(tǒng)推光漆器使用的全都是天然大漆。

平遙的漆器店鋪卻大多對此不以為然,甚至包括薛生金的很多徒弟。薛生金常念叨天然大漆,尤其在面對媒體采訪的時候,“徒弟們反對我說天然大漆,說現(xiàn)代漆也能賣掉,他們說的是‘賣’”。

平遙街上漆器賣得紅紅火火,真正的漆器卻瀕臨失傳。

他在文化局開座談會的時候,提出來這一困境,“當時我就說得想哭了,因為咱們現(xiàn)在把這樣好的技藝糟蹋了,都不像話了。那都是什么樣的漆器呢,真正的漆器都看不到?!?nbsp;

漆器雙年展就是在薛生金的助推下誕生的,全國專家來平遙交流,各地漆器在平遙展出,并發(fā)出倡議要手藝人使用天然大漆。效果是顯著的,那些不理解薛生金的徒弟們也開始用天然大漆了。

薛生金在看設計畫稿

再沒有人學,我還有兩個兒子傳下去

隨著薛生金聲名鵲起,他作品的價格也水漲船高。不過,薛生金大抵是有些寂寞的,因為識貨的買家并不多。他的作品中,貓圖格外受人歡迎。從原來一只貓幾十塊錢,后來幾百塊錢,到幾千塊錢,后來到萬元一貓。說起這個,薛生金的語氣里帶了一絲無奈,“他們就喜歡貓,你要給他個仕女圖,上面鋪開很多顏色,勾上金銀,他不懂,他不喜歡。他寧愿一萬塊錢買你這個貓,五千塊錢也不要你的仕女?!?/p>

在平遙被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列為世界文化遺產后,旅游的人多起來,把漆器當紀念品的人也多起來,無論有沒有規(guī)規(guī)矩矩學過漆器髹飾技藝的人都紛紛加入進來,用油畫顏料去畫,用現(xiàn)代漆來漆,做工粗糙但來錢快,這讓很多人賺了一筆,也抹黑了平遙漆器。

時間久了,質量過于粗糙的漆器自然難以欺騙游客,可是,平遙出現(xiàn)了“正統(tǒng)”的漆器公司和職業(yè)學校。薛生金說,在這兩個地方,聚集著沒有漆器功底但繪畫技巧高超的年輕人,他們用油畫顏料在木板上臨摹漆畫,再為木板漆上漆。

“誤把李鬼當李逵”的現(xiàn)象讓薛生金很擔心,“在不懂漆器的人看來,這是創(chuàng)新。但其實是一點兒傳統(tǒng)漆器的內涵也沒有,脫離了平遙漆器的特色,他們根本不會漆器髹飾技藝!”

最讓他憂心的,莫過于這樣的地方成了漆器發(fā)展與扶持的重點,名聲也愈發(fā)響亮?!八麄兙褪谴钌衔幕a業(yè)的旗號,一方面搭上我這兒的旗號,但是搞的東西完全不一樣。”薛生金說,現(xiàn)在傳承的困難就來源于此,“他們那兒的工資比較高,但是那兒的不是正宗漆器。愿意到他們那兒的人就不愿意來我這兒,真正的漆藝他就學不到了?!?/p>

問題仍然存在,薛生金卻沒有找到好的解決方法。“我也管不了人家,”這番話好像是他對自己說的?!胺凑易畹妥畹鸵材茏屪约旱暮⒆觽鞒邢氯ヂ?。再沒有人學,我還有兩個兒子傳下去,”薛生金笑得有點無奈。

薛生金的兩個兒子都是學院派,長子薛曉東畢業(yè)于福州大學工藝美術學院,而后又在中央工藝美術學院深造,次子薛曉鋼畢業(yè)于太原工業(yè)大學工藝美術系。兄弟倆現(xiàn)在主要負責薛生金工作室一眾事宜,工作室距離薛生金家很近,都在山西平遙娃留村。

地方并不大,兩間屋子,一間專門負責前期的漆工,徒弟們對漆器進行打磨、刷漆、推光;另一間負責后期的裝飾,他們在漆面上勾紅點翠,獨立操作。點著數(shù)下來,工作室只有10個人,我對這一數(shù)字表示很驚訝,薛曉鋼說,人少,那就致力于做精品。

薛生金的退休生活仍然忙碌,除了種花種草養(yǎng)養(yǎng)魚,抽時間鍛鍛煉,大部分時間還是一頭扎進漆器中。“我做了一輩子漆器,沒有一件最滿意的作品。我現(xiàn)在年齡大了也還想繼續(xù)做,還想著把以前作品中看出來的缺點改一改,再做一遍?!?nbsp;

網(wǎng)友評論

用戶名:
你的評論:

   
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06期 總第806期
出版時間:2024年09月16日
 
?2004-2022 廣東南方數(shù)媒工場科技有限責任公司 版權所有
粵ICP備13019428號-3
地址:廣東省廣州市廣州大道中289號南方報業(yè)傳媒集團南方人物周刊雜志社
聯(lián)系:南方人物周刊新媒體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