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摘 | 不管怎樣,我們千萬別繳械投降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編輯 鄭廷鑫 日期: 2018-01-03

但不管怎么樣,我們千萬別繳械投降,即便在時機不利的年代也不例外。社會的不公不義仍有待我們加以譴責與打擊。世界可不會自動自發(fā)變得更好。

編者按:霍布斯鮑姆是英國歷史學家,在他95年的生命中,有83年是在20世紀度過?!督?jīng)濟學人》稱他是“世界上最后一位有趣的馬克思主義者、一位浪漫主義者”,《革命的年代:1789-1848》、《資本的年代:1848-1875》、《帝國的年代:1875-1914》、《極端的年代:1914-1991》,這四本書組成“年代四部曲”,奠定了他“近現(xiàn)代史大師”的地位,而這本自傳,基本上就是個人版的《極端的年代》,是一本從個人視角觀察的20世紀史。本文摘取了自傳最后一章,有所刪減。

1961年6月3日,維也納美國大使館,蘇聯(lián)領導人赫魯曉夫與美國總統(tǒng)肯尼迪握手會談。兩人看似和樂融融,但此時美蘇兩國已進入冷戰(zhàn)的白熱化階段,來年的古巴導彈危機已埋下伏筆。

2001年9月11日,世界貿易中心和五角大樓遭受攻擊?;蛟S世界歷史上從未有過這么多人,直接經(jīng)歷了一個料想不到的件。而我是在倫敦一家醫(yī)院的電視屏幕上,看見了此事發(fā)生的經(jīng)過。對一個老邁而持懷疑論、出生于俄國革命那一年的歷史學者而言,該事件結合了20世紀一切的壞東西:大屠殺、高級但不可靠的科技,而且真實模仿了好萊塢的壯觀場景,宣布再度進行一場介于上帝和魔鬼之間的全球殊死戰(zhàn)。輿論界橫飛的唾沫淹沒了西方世界,一些御用文人則費心尋覓不該使用的字眼,而且不幸找到了它們。

值此美國主導媒體與政治的年代,美國主導權在全球各地所造成的觀感與異議產(chǎn)生了放大作用,使得美國與世界其余部分之間突然出現(xiàn)一道鴻溝,各自以不同方式來解讀那個可怕的日子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世界的其他地方只看見了一場特別戲劇性的恐怖襲擊行動,而它造成慘重傷亡,并使得美國暫時公開受到羞辱。除此之外,整體形勢與冷戰(zhàn)結束以來的情況并無差別,絕不至于令全球唯一的超級強國陷入緊張。華盛頓當局卻聲稱“9?11”事件已經(jīng)改變一切,同時還采取果真改變了一切的措施,宣布自己將獨力捍衛(wèi)世界秩序,并裁定誰是世界秩序的危害者。任何拒絕接受此種立場的人,就是潛在的敵人或真正的敵人。這倒不出人意料,因為自20世紀80年代末期以降,美利堅全球軍事帝國的戰(zhàn)略思維已為此做好準備,而當初制定這套戰(zhàn)略的人,現(xiàn)在即為其執(zhí)行者。然而“9?11”事件已經(jīng)證明,我們都生活在只有一個超級強權的世界,而且該強權于蘇聯(lián)解體后終于做出決定,在可預期時間內不讓自己的力量受到任何約束,并準備無限制施展自己的力量——雖然除了展現(xiàn)唯我獨尊的地位之外,使用此力量的目的并不十分清楚。20世紀已告結束,21世紀于昏暗混沌之中揭開了序幕。

沒有任何地點比得上醫(yī)院病床,更適合讓遭到拘禁的受苦受難者進行思索,回味一些宛如從奧威爾的小說中狂瀉而出的語句和影像。它們就在這個年代泛濫于印刷品和熒幕之上,悉數(shù)被設計來進行欺騙、隱瞞和蒙混,而且受騙者也包括了制作那些文字和畫面的人。其所涵蓋的范圍,從簡單的謊言一直延伸到強有力的遁詞,而那些東西就被外交大員、政治人物和軍事將領(其實今天我們每個人也不例外),拿來規(guī)避我們無意或不敢誠實回答的各種公共問題。其所涵蓋的范圍更從公然撒謊——例如偽稱伊拉克擁有威脅世界的“大規(guī)模殺傷性武器”,因此必須打倒薩達姆(但他無可否認是咎由自?。恢毖由斓礁奖隳脕砗侠砘绹俜秸叩母鞣N借口,因為美國從前也曾經(jīng)趕走了斯大林主義。我們只需要聽聽華盛頓的決策者與戰(zhàn)略家們私下或公開的意見,即可明白他們今天都在談論純粹的權力政治,并厚顏無恥地將建立美利堅全球帝國的工作,呈現(xiàn)為一個文明國家的自衛(wèi)反應:若不摧毀國際恐怖主義的話,這個文明將慘遭難以形容的野蠻暴行蹂躪。反正理所當然的是,在安然公司與美國政府彼此界線模糊不清的那個世界,自欺欺人(最起碼是在說謊的那一刻)可以讓那些謊話聽起來更加令人信服。

當我躺在病床上,身邊圍繞著各種聲音和紙張的時候,我得出的結論是:2002年的世界比從前更需要歷史學家,尤其是具有懷疑精神的歷史學家?;蛟S閱讀該行業(yè)一名老邁成員畢生的旅途報道,能夠幫助年輕人于面對21世紀的晦暗前景之際,除了具備不可或缺的悲觀態(tài)度外,還擁有較透徹的眼光、得自歷史記憶的見識,而且有能力避開當下的狂熱激情與政治兜售伎倆。

年齡可對此產(chǎn)生幫助。單單憑靠倚老賣老的優(yōu)勢,別人只能在書本上讀到的歷史,卻是這個少數(shù)族群人生記憶的一部分。對于即將接受高等教育的潛在讀者而言,20世紀絕大部分都屬于遙遠的過去,那些事情多半與生活無關,反而只是應付學??荚囋摐蕚涞臇|西。像我依然印象鮮明地記得希特勒在柏林上臺掌權的那個寒冷冬日,它在20歲年輕人的眼中卻遙不可及。我在1962年古巴導彈危機期間結婚,可是那個危機對他們的人生不具實質意義,就連對他們的父母而言往往也是如此,因為40歲以下的人當時尚未誕生。對我這種年紀的人而言,那些都屬于依時間順序發(fā)生的一連串事件之一,決定了我們在大環(huán)境下的私人生活。

與我同輩分的歷史學家就是向導,可帶人前往一個重要的昔日領域、一個人們行事風格迥異的國度,因為我們曾生活在那里?;蛟S我們對自己平生歷史的認識,反而比不上一些專門論述我們那個時代的年輕歷史學家,因為他們可以運用當時我們——實際上是任何人——都接觸不到的文獻。即便年歲還沒有將記憶力腐蝕殆盡,我們或許也無法完全依賴記憶。更何況若無書面證據(jù)佐證,記憶中的事物恐怕絕對會錯漏百出。但話說回來,我們曾經(jīng)置身現(xiàn)場、明白實際的感覺如何,這種臨場感使得我們具有天然免疫力,避免出現(xiàn)不在現(xiàn)場者的時空錯亂現(xiàn)象。

生活于20世紀的八十多個年頭讓人自然而然上過一課,明白了政權、帝國及各種體制的變幻無常。我目睹了歐洲各個殖民帝國的徹底消失,尤其是身為其中佼佼者的大英帝國——其疆域之廣、威勢之隆,都在我的童年時期臻于巔峰,而且當時大英帝國曾率先引進空中轟炸這種新戰(zhàn)略,借此在諸如庫爾德斯坦和阿富汗等地維持秩序。我目睹了一些世界強權如何裂解成林立的小國,還看見一個有意延續(xù)千年之久的德意志帝國,以及一個打算永遠存在下去的革命勢力如何走上末路。我大概沒辦法去經(jīng)歷“美國世紀”的終結了,但我可以篤定地跟人打賭,本書的某些讀者將會親眼看見此事發(fā)生。

我們這些老年人已經(jīng)見識過各種時尚風潮的大起大落。自從蘇聯(lián)解體以來,新形成的政治基本教義和流行觀點就是,“個人主義的資本主義社會”乃唯一選項,“自由主義民主政體”則與那個社會密不可分,而且它幾乎已在世界各地成為標準的政府形式。在1914年以前,那也是不少人曾經(jīng)相信過的事情,即便情況還不像今日這般普遍。然而在20世紀的大多數(shù)時候,那些講法都顯得不大可信,因為資本主義曾看似氣數(shù)將盡。今天看起來令人匪夷所思的是,1930年至1960年之間曾有許多頭腦清楚的觀察家宣稱,于歷次五年計劃主導下的蘇聯(lián)“國家指令式經(jīng)濟體制”,已呈現(xiàn)出一個可在全球替代西方“自由企業(yè)”的模式——雖然就連最同情蘇聯(lián)的外國訪客,也不難看出當?shù)氐哪J绞嵌嗝吹脑己腿狈π省,F(xiàn)在我再度發(fā)現(xiàn)一個不信任資本主義的時代,這并不令人驚訝;然而這個時代的人,再也不相信我們打算拿來替代資本主義的方案了。

對年齡與我相仿的人來說,生活于20世紀意味著參加過無與倫比的課程,領教了真正的歷史沖擊力。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結束后的30年間,全球的生活狀況出現(xiàn)了既快速又徹底的改變,其劇烈程度更甚于人類歷史上任何可相提并論的時期。全人類已經(jīng)集體發(fā)射了一艘不尋常的宇宙飛船,進入當今世界所面臨的社會與文化劇變之軌道。北半球少數(shù)幾個國家與我同樣年邁的人士,就是在發(fā)射這艘宇宙飛船之前即已成年的第一代人。我們也是親身經(jīng)歷過這個歷史時刻的第一代人,眼睜睜看著迄今將人們維系于家庭、社群與社會之中的規(guī)矩和習俗如何停止運作。

一位歷史學家的人生考驗在于:當他或她面臨一些對自身和世界具有強烈情感意義的事件時,是否能夠表現(xiàn)得宛如報道遙遠過去事物的記者一般,坦然針對那些事件提出問題和回答問題,尤其是“假若……將會如何”之類的問題——雖然他們并非局外人,而是深陷其中者。那些問題無關“真實的”歷史,所探討對象未必是我們所喜歡的東西,而是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以及什么事情原本可能以不同方式發(fā)生卻并未成真。那些問題影響至今而非僅僅局限于過去,因此對生活于新世紀之初的老老少少都相當重要。例如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未能避免,所以有關“一戰(zhàn)”是否可避免的問題純屬假設。我們若表示那場戰(zhàn)爭的慘重傷亡令人無法忍受(這是大多數(shù)人的看法);或者認為假若德皇戰(zhàn)勝的話,受到德國影響的歐洲可能優(yōu)于《凡爾賽和約》的世界(這是我的看法),我都可以表現(xiàn)得“宛如報道遙遠過去事物的記者”。然而,要是有人問起關于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的問題,縱使只是理論上的問題,我也一定無法通過考驗。

我能夠勉強自己設想一種論點:假若佛朗哥的政變在1936年即獲得成功,西班牙應可躲掉內戰(zhàn)而改善處境。我也準備很懊惱地讓步承認:列寧的共產(chǎn)國際并非那么好的構想。同時我更可毫不遲疑地承認(因為我從來就不是猶太復國主義者):特奧多爾?赫茨爾的猶太民族國家方案同樣不理想,假若他繼續(xù)留在《新自由日報》擔任明星專欄作家的話,反而可以做出更佳表現(xiàn)??墒侨f一有人要求我接受一個替代性選擇:不值得為了擊敗國家社會主義而犧牲5000萬人、承受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數(shù)之不盡的恐怖事件,那么我無論如何都無法茍同。至于美利堅世界帝國的前景,長久下去是無法看好的。當我思及于此并回顧往日大英帝國的紀錄時,心中的恐懼多于熱烈期待——大英帝國因為本土疆域不大,當初免于陷入妄自尊大的地步。我在這場考驗中得到的分數(shù)如何?要是分數(shù)太低的話,那么這本書對讀者的幫助恐怕不大,因為他們已經(jīng)邁入新的世紀,而且絕大多數(shù)還將迎接比作者更長久的人生歲月。

但不管怎么樣,我們千萬別繳械投降,即便在時機不利的年代也不例外。社會的不公不義仍有待我們加以譴責與打擊。世界可不會自動自發(fā)變得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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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06期 總第806期
出版時間:2024年0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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