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道 | 龍煤工人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本刊記者 徐麗憲 日期: 2018-01-03

挖一輩子煤,過了一世不見光的日子

寒風微微,斜插在路燈桿上的紅旗,飄起來像波浪。街道角落,偶見殘雪,在等待暖陽融化。這里是黑龍江省雙鴨山市,因煤炭儲量位居黑龍江第一,也稱煤城,往東跨過烏蘇里江,便是俄羅斯。

3月11日開始,每天有近千名礦工聚集在新興大街246號的礦務集團門口,他們強烈要求補發(fā)拖欠的工資。

這些原本試圖一輩子都忍氣吞聲的工人,舉著“我們要吃飯,我們要活著”的橫幅,第一次走上街頭。他們已經(jīng)4個月沒有領到工資。陽光把來來往往的人照得很不真實。3月15日,除了巡邏的警察,街上已見不到維權的礦工。

龍煤集團轄下4個礦務集團注冊員工26.6萬,其中雙鴨山占到6萬。在去產(chǎn)能過剩的背景下,將有10萬工人分流到新的崗位。在他們身上,可以看到一個群體失落的激情。

“大鼓”上跳舞

3月8日,七星秧歌隊到底沒能克制慶祝三八節(jié)的沖動,在王奇(化名)家30平米的客廳跳舞?!疤梦?,把自己照顧好,不給政府添亂,就行了?!蓖跗嬲f。

王奇是雙鴨山市礦務集團七星煤礦的礦工。2005年,在井下作業(yè)時,礦上冒頂砸壞了他的后腦勺,一直公退在家。平常的日子無聊發(fā)慌,從日出到日落,他每天坐在院子里,看著遠處的大煙囪濃煙滾滾。

日子在煤灰的覆蓋中,一天一天沒了。他想讓生活有點盼頭,于是,便把同樣因傷公退的8名工友組織起來,成立“七星秧歌隊”。2011年上映的電影《鋼的琴》,講述鋼廠下崗工人陳桂林組建了一支樂隊,終日穿梭于婚喪嫁娶現(xiàn)場。王奇的靈感就來源于此?,F(xiàn)實卻比電影殘酷,礦區(qū)的葬禮總是靜悄悄。定期的自娛自樂,倒讓他們暫時忘卻了憂愁。

80年代的功放帶著破音,《最炫民族風》的高分貝,湮沒了他們跳舞跺擊地面時應該產(chǎn)生的咚咚回聲。這其實是在一面大鼓上跳舞。

七星煤礦礦工住宅區(qū)共有21尾,王奇家住12尾,也叫后德發(fā)屯。幾年前,這里被劃定為采煤沉陷區(qū)。借著棚戶區(qū)改造的政策,大多數(shù)人上了樓房,只有幾戶人家還在這里?!暗饶奶焱蝗凰?,我們也就埋在這了?!蓖跗嬲f。他的另一處房子,因為沉陷,墻體開裂,已經(jīng)倒掉。

《人民日報》曾評論稱,由于當年煤炭生產(chǎn)受“先生產(chǎn),后生活”、“有水快流”等思想影響,城市建設規(guī)劃滯后,城區(qū)在礦井周圍自由發(fā)展,很多礦工及其家屬就住在煤礦上方,街區(qū)坐落在煤田上方——也就是說,歷史的欠賬為今天的噩夢留下一個不小的隱患。

他現(xiàn)在不僅要面對時間這個天敵,還得跟私人的違法開采抗爭。從院子進門直走,經(jīng)過客廳到廚房,是一個15度左右的斜坡,水泥地上的裂紋,大大小小地向墻體延伸,像一張蜘蛛網(wǎng)趴在地上。地下直線25米左右的炮震,制造了這些裂紋。

一年前,這個斜坡是10度,再往前,水泥地是平的。距離他家150米,一家私礦——龍發(fā)煤礦仍在開采。這家煤礦本屬于七星煤礦,十年前停產(chǎn)?!暗恢Φ牧耍@兩年又開起來,產(chǎn)權還歸了私人。”王奇說。他去煤礦跟老板交涉,老板說等來年幫他修個新的水泥地板。

就在七星秧歌隊跳舞的時候,跟他們一條馬路之隔的礦工,開始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商量事情。這里距離雙鴨山市區(qū)大約一百公里。

黑龍江雞西,龍煤集團所屬的雙河煤礦外,一名年老的村民走在鐵路旁。煤矸石山前的這條鐵路用于運輸煤礦

失落的煤城

3月24日是星期四,也是七星煤礦礦工趕集的日子。集市由露天和室內(nèi)兩個市場組成。平時不出門的人,也會到市場湊個熱鬧,見見工友。慢慢的,這也形成了礦上的傳統(tǒng)。如果連續(xù)兩次趕集都見不到某人,那他(她)多半是沒了。

王奇趕到市場時,正值下午。偌大的露天市場,見到的人都不超過50個。后來他才知道,爺們都躲在室內(nèi)打牌。室內(nèi)集市的很多鋪位都空著,他們就坐在水泥砌起的臺上打牌。這是多數(shù)礦工消遣閑日子的方式。除了打牌、找小姐,這里不會有第三種娛樂方式。如今,失足婦女都離開礦上,就只剩下打牌。距離市場不遠的一所中學,教室門口的荒草都高過膝蓋。看得出來,這里已經(jīng)荒廢了好久。

煤炭價格高的幾年,每個趕集的日子,市場內(nèi)比春節(jié)還熱鬧?!耙贿M去,就像進了一個蜜蜂窩,到處是說話的聲音,卻總聽不清楚說什么。”何路(化名)說。

他們已經(jīng)沒人再愿意提起上街的事情,盡管仍有兩個月的工資還未領到。礦工上街的第五天,龍煤集團給他們補發(fā)了去年的工資。

從外表上看,聚在一起打牌的人沒什么兩樣。但何路指著其中的兩個人說,“其實這里面有好幾個是缺胳膊少腿的人?!?/p>

何路本身也是一名殘疾人。文化大革命結束的第二年,在一次下井作業(yè)中,他的腿斷了。

他是七星煤礦的第一代礦工。10歲時,隨父母從吉林德惠到雙鴨山市嶺西。七星煤礦開礦的第二年,他成了礦工。當年,他18歲。

那時的七星煤礦,還是一片荒地。遠離城市,讓他們避免了大范圍的批斗,但熱血青年總會以另一種方式參與。

下礦前,他們不做任何安全檢查,而是拿著紅寶書,讀一遍語錄。不相信科學安排,導致安全事故頻發(fā)。許多還未來得及把人生展開的青年,就跟著口袋里的紅寶書一起,永遠留在了黑暗的井下。

何路斷腿的同一年,江石(化名)從安徽到雙鴨山,成了七星煤礦的礦工。文化大革命結束后,國家提出改革開放。此前,蘇聯(lián)和日本留下的工業(yè)基礎,讓東北有了“共和國長子”的稱號。

發(fā)展成了主旋律,被壓抑了十年的人性,有了充分釋放的機會。按照那時的8級工資制,國家正式職工每個月也就能領50塊錢左右,但礦工可以領到兩倍。如果說何路成為礦工,是時代背景下的選擇。很顯然,江石就是沖著錢去的。諸多像他一樣的“盲流”成就了雙鴨山市的輝煌,煤礦行業(yè)為大量的農(nóng)村剩余勞力提供了就業(yè)機會。

《咱們工人有力量》是那個年代真實的寫照。“向煤礦工人致敬”,大街上的標語,也顯示出這座城市曾經(jīng)尊重煤礦工人。在其他城市,大街小巷張貼的標語和口號,最能體現(xiàn)各個階層的變化,也真實反映了國家政治和經(jīng)濟的變化。

江石在礦上貢獻了10年青春。1986年,他的腿在井下斷了。在那個安全規(guī)章不被重視的年代,礦工們斷胳膊斷腿是常有的事。有礦工說,上面給了每個礦允許傷亡的名額。那時候,人命也便宜,幾千塊錢,就可以讓死者家屬“情緒穩(wěn)定”。

江石和何路安了假肢。后來他們才知道,缺胳膊少腿的人太多,煤礦直接跟假肢廠簽了合同,每4年更換假肢,工人們就可憑著合同自己去假肢廠領。適應假肢需要過程,何路每更換一次假肢,都要痛苦半個月。他說,總會把小腿的肉磨得稀爛,然后變成血水流掉。如今,他的小腿磨得基本上只有骨頭。傷殘之后,他們的婚姻也會得到類似于軍婚一樣的法律保護?!捌拮犹岢鲭x婚,法院是不能輕意判同意的。”江石說。

辛秦嶺 (音) 從龍煤集團正陽煤礦關閉的出口前走過,他曾是一名礦工

三年后怎么辦

華夏(化名)領到拖欠的工資,趕緊去醫(yī)院預約了床位。再過兩個月,他老婆就要生了。2015年初,龍煤集團開始不按正常時間發(fā)工資。到10月份,就直接不發(fā)。公開資料顯示,2015年1月,龍煤集團欠薪達8億元。

華夏找過礦上領導,領導回他,“人家都不吱聲,你為什么要吱聲?!睆拇?,華夏再也沒找領導提過工資的事?!懊總€人都忍氣吞聲,就看誰家最后揭不開鍋?!?nbsp;

從2014年開始,華夏就意識到不對勁。每次礦下出煤,拉上來,就往地面堆著,眼見堆成幾座小山。他的月工資也由1300元降到700元。這一年,黑龍江省政府一次性給龍煤集團“輸血”30億元。后來,在去產(chǎn)能過剩的背景下,龍煤集團提出10萬職工分流計劃。

華夏就是10萬分流職工之一。今年3月1日,他到市園林綠化處報到,簽了3年工作合同。第一批分流的幾千名煤礦工人,有三處選擇:園林綠化處、農(nóng)墾和環(huán)衛(wèi)處。

兩個月前,煤礦讓愿意分流的職工報名,他第一個登記?!叭丝偛荒艿人馈!比A夏說,“馬上要生孩子,也得要錢?!彼掀旁瓉硪彩敲旱V工人,工作3年后被單位辭退。2014年,華夏就想嘗試另一種生活。他跟礦上請假一個月,跟著老婆去她老家——威海投奔親戚。但實際上,他在威海呆了3個月。期間,他找了一家工廠上班。最終還是不習慣,又帶著老婆回到雙鴨山市。煤礦一開始不給上班,他最后找人,又回到原來的工作崗位——修理鍋爐。

華夏是雙鴨山市原住民。他很小的時候,父親就沒了。2008年,他從黑龍江煤炭大學畢業(yè)就直接去了七星煤礦?!凹依飾l件不好,好的工作崗位需要錢去打理,我家沒那個冤枉錢去花?!比A夏說,“不管危不危險,能有份工作就行,賺點錢。”

此時的七星煤礦已屬龍煤集團。2004年,黑龍江省組建大型國有企業(yè)龍煤集團。公開資料顯示,當時雙鴨山、鶴崗、雞西、七臺河4座煤城42個煤礦歸屬龍煤集團,成為東北地區(qū)最大的煤炭企業(yè)。

很多像華夏一樣的80后都有類似的看法?!岸际悄贻p人,屬于礦區(qū)地段,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穩(wěn)定。”華夏說這也是他身邊的朋友大多數(shù)選擇下礦的原因。

2012年,華夏差點死在礦井下。他聽到“哧啦”一下,知道那是石頭裂開的聲音。他一回頭,石頭就砸了下來,工友及時拉他一把,一塊石頭順著他背部滑下。第二天,他走到井口邊就怕,總覺得石頭排山倒海地壓過來。此后,他再也沒有下井——申請調(diào)到地面修理鍋爐。

“習慣了一個工作,去做一個新工作就不適應,重頭再來不是那么好來的?!比A夏說,“現(xiàn)在像風箏,以前在礦上上班,雖在空中飄著,但至少還有根線拉扯著,但現(xiàn)在線斷了?!?/p>

華夏最怕的是,3年后,綠化園林處不再續(xù)簽合同怎么辦。

18年輪回

華夏的岳父趙龍,也是一名“盲流”到雙鴨山市的礦工。1988年,他到七星煤礦時,當?shù)厝丝倳凇懊ち鳌鼻懊婕觽€“臭”字。

20歲那年,趙龍家里給他說了一門親事,但因家庭條件不好,姑娘跟他黃了。他又在家里呆了4年,依然沒討到老婆。村里跟他同齡的人都抱孩子了,他心里難受,打聽到家里有親戚在七星煤礦上班,他就投奔去了。

趙龍就想著,賺點錢,趕緊回家娶個媳婦。卻沒想,來到煤礦的第二年——1989年,他就跟當?shù)毓媚锝Y婚了。

上班第一個月,趙龍領了270塊錢。他一口氣跑到小店,買5個發(fā)糕吃。3個月后,他見到第一起礦難。一起下井的工友,腿被壓斷,后來,他再沒見到這位工友。但為了錢,還是忍了下來?!安桓苫罹蜎]出路,我們文化程度低,沒有什么技能,干不了別的活?!壁w龍說。

趙龍今年52歲,他說人生從下井那天就結束了。下井第一天,他坐著運輸皮帶,回頭看見井口的光一點一點地消失。虛汗開始一滴一滴地往外冒,到井下,他才意識到,身上的棉襖已濕透。

礦上工人55歲退休,但活過60歲的人都很少?!昂芏嗳送诵荻昃蜎]了,有些一邊在辦著退休,一邊就沒了。我身邊的人,活過60的人真不多?!壁w龍說。

他甚至暗中發(fā)誓,在家庭成員中,礦工到他為止。因此,當他得知女兒的男朋友也是一名煤礦工人時,他極力反對?!叭绻矣袃鹤?,就是讓他去要飯,也不會讓他去挖煤?!?/p>

1996年,中國經(jīng)濟暫緩增長。也就是這一年,七星煤礦開始拖欠工人工資,趙龍工作一年,卻只領到了3個月工資。當年全國開始有大量工人下崗,官方的統(tǒng)計數(shù)字顯示,全國下崗工人約為1500萬。

趙龍在這一年下崗,他帶著老婆回到山東。他在家沒找到工作,把積蓄花完后,找父親和奶奶借了600塊錢,又回到七星煤礦?!盎貋砗笪揖吐犝f,很多人的媳婦出去打工,回來就離婚,有些就干脆沒回來?!壁w龍說。

2000年,中國煤炭迎來“黃金十年”元年。當年跟趙龍一起下崗的工人,也多數(shù)回到七星煤礦上班。龍煤集團在收購四大煤城后,想通過上市來獲得轉型的機會,但每次都因礦難作罷。

如今,王奇仍沒等到黑礦老板給他承諾的“修水泥地板”,倒是他的工友,卻要再次面臨“下崗再就業(yè)”。財經(jīng)作家吳曉波在《歷史經(jīng)濟變革得與失》一書中寫道,世界銀行和國務院體改辦課題組曾分別對社保欠賬的數(shù)目進行過估算,一個比較接近的數(shù)目是2萬億元。一些經(jīng)濟學家和官員建議,劃撥近2萬億元國有資產(chǎn)存量“做實”老職工的社會保障個人賬戶,以補償這些下崗工人為改革所付出的代價。

人生一直在兜兜轉轉的趙龍不知道這些大背景,他只是說,感覺又回到了18年前。時間轉了一圈,又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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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06期 總第806期
出版時間:2024年0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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