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種關(guān)注 | 回到馬賽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特約撰稿 陳又禮 日期: 2018-01-03

部落首富的長子白天黑夜盼望著逃出蠻荒、進入文明,最終卻死在了坦桑尼亞的寶石礦里

3月底某個凌晨接到馬賽人弗蘭克越洋電話的時候,我剛從乞力馬扎羅下來,全身快要散架,正睡得昏天暗地。他一連打了5次,我才從沉夢里被拽出來。聽電話這頭的聲音渾濁,他才想起廣州和阿魯沙(我所在的坦桑尼亞第三大城市)之間不僅隔著山川湖海,也隔著5個鐘頭的時差。

“不好意思打攪你休息了,我習慣早起,公司事情太多。你知道嗎?拉瑪里歐死了,你如果方便的話,替我回去看看。哦對了,給他家里帶筆錢回去,我微信轉(zhuǎn)給你。盡量坐飛機,趕在葬禮之前,交通費我一塊轉(zhuǎn)過去了。你知道我們部落,要去有ATM的鎮(zhèn)上一趟,實在比上天堂還要難。”

我還沒有徹底清醒,腦子里正一環(huán)一環(huán)摳著這大段話的邏輯線條:弗蘭克是地地道道的坦桑尼亞馬賽人,卻在廣州混出了生意江湖——通過將中國制造的摩托車賣到東非而賺了個盆滿缽滿;拉瑪里歐是他的侄子兼得力助手,也是馬賽洛特普斯地區(qū)首富的長子,同時還是阿魯沙城周邊某非法礦場的礦工頭頭。

去年7月,我第一次在馬賽見到拉瑪里歐一家、他父親的8個妻子、他的37個兄弟以及他們家里的三千多頭牲口(僅為其中一部分,總數(shù)七千左右),那時他還健康地飛跑于城市和荒原之間,四肢發(fā)達、頭腦不簡單,展現(xiàn)出沖出部落并超越他叔叔的勢頭。

現(xiàn)在,弗蘭克卻云淡風輕地說:拉瑪里歐死了。

《出馬賽記》刊登于總446期

兄弟

“拉瑪里歐是怎么死的?”

還沒來得及問出口,弗蘭克就掛了電話。天亮后我起床去銀行,足足在ATM前耗了25分鐘,才將剛?cè)胭~的四百萬先令(合兩千美元左右)塞了大半個背囊,提心吊膽地背著,在以打劫偷盜、幫派團伙聞名的市中心穿行而過,抵達巴士站買好票,半小時后,坐上了開往部落深處的小巴。

路依舊干燥,車被亂石甩得像攪拌機,記憶的灰塵像黃沙一般被風刮著,洋洋灑灑地卷土重來。不由想起上一次送弗蘭克離開馬賽時,我被從他身上彌散出來的那股“回不去”的末日感籠罩著,也生出了“怕是再也看不到這曠世絕景”的悲涼錯覺。

誰知不到一年,我又于夕陽西下時分,駐足在了洛特普斯村口,只不過這一次,接我的人不是拉瑪里歐,而是他的弟弟拉提薩。

他穿著與拉瑪里歐雷同的皮夾克、牛仔褲,貼身T恤外裹了紅黑兩色格子拼成的束卡(馬賽人傳統(tǒng)服飾、棉麻交織的一大塊布,可隨興圍成各種樣式),手持竹杖(馬賽地區(qū)各部族的識別標識,還用以放牧),腰別匕首,也戴了電子表。

相較之下,他既沒有哥哥的挺拔壯實身板,也少了那股作為“長子”與生俱來的霸氣,兩個月前和鄰村另一支派因水源問題斗毆,結(jié)果在眼眶邊和眼瞼上留下了蜈蚣狀大條疤痕,擠得右眼不得不始終半瞇縫著,還有脖子、手腕上那粗制而澄亮的金串子,使他看上去更像是中國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的百無聊賴的小混混。

礦工在一個非法的小型坦桑石礦下采挖寶石

“嘻嘻,你見到我是不是像見了中國老鄉(xiāng)似的,眼睛那么小。”他邊笑邊打趣。

這個笑話一點都不好笑,反而還冷了場,拉提薩不得不收起假面具并轉(zhuǎn)入正題,談論起第二天一早葬禮的安排??梢驗樗磕_的英文,以及摩托車在疾馳過程中無可避免的呼嘯風聲,我豎直了耳朵也沒能聽清三成信息。

見沒有應答,他提高了音量,半撇過頭來大喊:“我叔叔有沒有讓你帶錢回來啊?”

“如果你指給拉瑪里歐一家的錢,那么是有的?!?/p>

“你知道,對于馬賽人來說,兄弟比老婆更親近、更能稱得上是‘一家人’……”

“你想分這筆錢?”

這下拉提薩徹底把頭扭了過來,大概是未料想過會遭遇這么直接的問題,他一時失語了。

記得上次和弗蘭克在這龐大家族的布馬群里(布馬,用牛糞、秸稈和泥漿糊成的圓柱形垛子,傳統(tǒng)馬賽人的民居)閑逛時,他曾無意提起過,如果一家之中的長子死了,那么長子從父親那里所繼承到的牲口、房屋、土地,絕大部分都會歸入次子名下。

“我想你能分到的東西,折成先令的話,大概是這筆錢的20倍不止吧。”他卻還試圖爭取些什么,咕咕噥噥找著諸如“馬賽女人根本不需要錢只需要牛羊”、“他們拿著這么多錢根本不知道怎么辦”之類的借口。我實在聽不下去,吼了句:“錢是你叔叔給的,我只負責轉(zhuǎn),至于花不花、怎么花,就算他們拿去當柴火燒了,也不關(guān)我的事?!?/p>

他徹底閉了嘴,繃著臉,這下可好,不到5分鐘,我們便抵達了拉瑪里歐家的布馬。

頓時,一大群披著碎布、光著屁股的小孩齊刷刷涌了過來,畫面和9個月前如出一轍。不同的是,他們并不像頭一次飛奔著歡呼,只是分別拽過我的指頭和手腕,話也不說就往草垛子里走。

蒼蠅還是黑痣一樣釘在他們臉上,落日的最后一道光依舊欲走還留,只是年輕的父親已經(jīng)不在了。

父親米勒

進了幾座布馬之中最大的一座,屋內(nèi)暗得讓人發(fā)盲,我以為是光線問題,過了幾秒才發(fā)現(xiàn),其實是因為里頭黑壓壓地堆滿了人。

我認出了拉瑪里歐的另外幾個兄弟以及其中唯一一個女人——他的妻子,再一數(shù),不多不少38顆腦袋瓜,于是恍然大悟:原來正在開家庭會議。

所有兄弟中,老二拉提薩32歲,最小的約翰拿只有3歲,比拉瑪里歐的大兒子秘弩還小6歲。年紀較大的擠在一塊交頭接耳,不懂事的則專心致志啃著指甲,女人坐在草堆里發(fā)呆,面無表情。

這時拉提薩用馬賽話放炮仗似的說了一大串,說完還伸出手來指了指我,隨后氣氛突然像被點了索,他們音量急速升高,語氣激烈,明顯爭辯著什么,甚至還夾雜相互推撞。

拉瑪里歐的大兒子秘弩(也是洛特普斯小學里的優(yōu)等生)湊過來,試著翻譯大意:老二老三老四像拉瑪里歐一樣,在阿魯沙當?shù)V工或礦工頭,其余的都還留在部落里放牧。于是男人們就被分成了兩個陣營,頭3個提出兄弟分錢(當然鑒于他們?nèi)恕耙娺^世面、會理財”,理應得到其中百分之五十以上);后33個中大概有一半是成了年的,這部分則強烈堅持這四百萬怎么說也該給寡婦孤兒留著,“況且我們怎么可能缺這點破錢?!”

“他們還罵拉提薩是鬣狗,只會挑死人骨頭啃?!泵劐笮÷曊f。

拉提薩聽見“hyena(鬣狗)”,氣得頭冒大汗,卻又因為眼皮耷拉著,看起來不但不駭人,反而滑稽得很。他一耳刮子扇到秘弩臉上,嘴里大聲訓斥。秘弩也急,顧不上身高懸殊,一腳朝他叔叔踹過去。

這下拉提薩算是徹底被惹毛了,他一手揪起秘弩的衣領(lǐng)往外拖,一手撩開束卡噌地拔出匕首。其他兄弟們眼看要出事,連忙跳起身來出手阻攔。

一時間,十平米不到的窄小空間里亂成了一鍋稀粥。寡婦還是坐在角落的大片陰影里,靜悄悄地就像她所斜靠著的那根木梁。

拉提薩見寡不敵眾,惟有罷休,罵咧著招過老三老四,一推門揚長而去。

如此一來家庭會議只有不歡而散。高高矮矮大大小小的兄弟們前腳后腳、默然不語地鉆出布馬,不多時便消失在夜色里。

拉瑪里歐的大兒子秘弩(9歲)

拉瑪里歐的妻子和孩子

石頭

拉瑪里歐到底是怎么死的?至此還是毫無頭緒。

我躺在拉瑪里歐的床上,被年輕寡婦的鼾聲和土墻外隆隆的悶雷聲夾在中間動彈不得。聽說馬賽一年僅十天左右的超強雨季已經(jīng)開始了。

果然,凌晨時分,雨噼里啪啦地降了下來,銅槍鐵劍般想捅破屋頂,又像是要把整座布馬給掀翻。睡不著,沒有電也沒有信號,我便起身在房子里轉(zhuǎn)悠,聽見小房間里有悉索響動,循聲過去一看,發(fā)現(xiàn)原來是秘弩趴在草堆上,正試圖用毛毯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他聽到腳步聲嚇了一大跳,偷瞄一眼見到是我,又松了口氣。

我湊過去看,見他手里捧著什么,被小窗戶劃進來的霹靂照亮,閃出一絲隱秘的暗光。

“老師你有燈嗎?”

我點開手機電筒,他把拳頭松開,讓我看。那是一顆石頭,卻又不是一般的石頭??蓸菲可w大小的透明不規(guī)則晶體,似藍似紫,清冷里摻著星星點點雜質(zhì)和劃痕,卻美得很。

它有別于塑料或玻璃,自帶某種說不上來卻又渾然天成的澄澈。藍寶石?紫水晶?我有點懵,完全想不通這個十歲不到的男孩子究竟能從哪里搞來這樣一件東西。

“這是……?”

“Tanzanite。”他淡淡地說。

來東非前,我曾在不少旅行攻略上粗粗讀到過這個名詞。維基百科上的釋義為:坦桑石(Tanzanite),藍或藍紫色的多色性寶石,是黝簾石的變種……1967年,致力尋找紅寶石的礦物學家曼努埃爾·德·蘇札在坦桑尼亞阿魯沙的馬里蘭尼礦山發(fā)掘出一種不透明半綠半粉紅的藍色黝簾石,美國珠寶商蒂芙尼發(fā)現(xiàn)這種寶石后宣稱是一種新的寶石。20世紀80年代 ,坦桑石成為美國的人氣寶石。

“我爸兩個月前回來的時候帶給我的。他說他在阿魯沙做起了大生意,找到好多好多的漂亮石頭,他和別人合伙要把它們都挖出來,賣給白人,賺了錢就送我出去,到美國上最好的學校,學英文學數(shù)學?!?/p>

說到這兒,秘弩抬起右手,伸出拇指食指使勁揉著鼻梁,動作神態(tài)和弗蘭克吞咽眼淚時如出一轍。在馬賽男人的字典里,“哭”完全等同于“懦弱”,“不哭”則是一種能耐和本領(lǐng),必須從小訓練。之前在這里的小學教書,有時不守紀律的學生被當?shù)乩蠋煈土P,任三指粗的棍子被打斷、屁股腫成小山,他們卻還是憋緊了,不讓眼淚掉下來。

“然后那天下午我放學回家,拉提薩跑來,說礦壞了、塌了,我爸就再沒回來過,連電話也打不通?!?/p>

這確實是出人意料的答案,或者說,出乎“外人”意料。去年在洛特普斯的那段時間里,我見過聽過不少種馬賽人的意外身亡方式:火燒水溺、獅襲蛇咬、斗狠尋仇,甚至是暴斃于天方夜譚似的巫毒蠱咒,或悲壯或離奇都有了概念,檢索系統(tǒng)中卻從沒有出現(xiàn)過“礦難”這樣的關(guān)鍵詞。

秘弩說,拉瑪里歐大概是在3個月前才從煤礦轉(zhuǎn)到了坦桑石礦的。在此之前他確實也曾對我抱怨過好幾回,說干煤礦太累,賺得少還沒前景,不像寶石,如果運氣好撿到顆大的,指不定半輩子不用愁了。

當時我就納悶,問他:“可是你就算什么都不干每天躺在家里也不用愁呀,放著上千頭牲口不管,灰頭土臉跑去給人挖什么煤呢?”

“那完全不一樣??!在部落呆一輩子,牛羊再多也還是野人,像你說這里日出、夕陽和銀河有多好看,可是假如你從出生到臨死,幾十年天天看個沒完,好或不好,是根本沒有概念的。你只覺得,風沙怎么那么大、蒼蠅蚊子怎么那么多、人怎么那么渴卻又喝不飽。沒出去過的還好,但只要你有機會到城里一次,見過自來水嘩嘩地從管子里流出來、接觸過不靠矛和拳腳解決問題的文明人、嘗過巧克力和冰淇淋,就不能不動心啊……對我來說,阿魯沙和達市(達累斯薩拉姆,坦桑尼亞第一大城市)街上那些一整晚亮著的燈光,就像你看到的洛特普斯天上的星星,你能說得清誰比誰好嗎?”

當時我試了試,好像三言兩語是不太能說得清。

于是他為了自來水、文明人、巧克力和冰淇淋,不可避免地重蹈起叔叔弗蘭克的覆轍,從一個礦到另一個,給家里買回來的新鮮玩意兒越來越多,人卻越漂越遠。

秘弩還記得,爸爸第一次從坦桑石礦回來時,帶回了另一顆更大更好看的石頭,并給了媽媽,那是小弟弟出生的三周前。

坦桑石真正開始被人們所知,是因為當年在電影《泰坦尼克號》中作為藍寶石的替身出演了一段苦戀的證物——“海洋之心”,從此開始變得供不應求,同時某種程度上成了凄美愛情的代名詞。

上次回來,弗蘭克談起兩個留在部落里的“發(fā)妻”以及在廣州娶的那個“正房”時曾說過,在馬賽,你找得到“男女”、“家庭”、“繁衍”、“欲望”、“責任”和“不倫”,卻很難說什么愛情不愛情。

“部落里人的腦子過于簡單,‘生理需求’和‘安全需求’都還解決不了的時候,結(jié)婚基本只是為了后代,沖動過去之后,其實剩不下什么。就好比這里男人們都喜歡把妻子喂胖,并不是真的想讓妻子多吃好的,而是讓外人覺得你作為一家之主有這個能力和財力把她們喂胖。這么說來也是奇怪,他們居然直接跳到了強烈需要‘被尊重’的階段……”

他說,愛情這個詞太做作,只有文明人才會對它大做文章。

可是在弗蘭克某種程度上實現(xiàn)了亞伯拉罕·馬斯洛金字塔的全部進程并成為“文明人”之后,腎上腺素隨著愛情、被尊重以及自我價值的實現(xiàn)迅速飆高又迅速墜落,最后他站在摩天大廈的窗前,看著腳下不滅也不閃爍的成千上萬盞燈,卻還是覺得:竟沒有什么是真正有益的。

同樣是夜晚,女人攢著丈夫從阿魯沙帶回家的石頭,藍紫色的光映在眼底,她挺著被喂得圓滾滾的身子,不動聲色地笑了笑,并沒有說什么。

“我知道她把石頭找窟窿埋起來了。”秘弩說。

拉瑪里歐的兄弟們,右為老二拉提薩

阿魯沙

拉瑪里歐的初中和高中都是在阿魯沙上完的。從那所天主教私立中學一出來,拐個彎就是城里最高檔的餐酒吧區(qū)域之一。多年前,二十歲出頭的拉瑪里歐和其他幾個馬賽青年站在街邊,身上大紅大藍拼成的束卡襯著石灰粗墻、槍色的矮樓、泥濘路面和他們青春期獨有的陰翳神色,更顯得對比強烈。

在那7年里,拉瑪里歐所學到的不僅僅有外教口中的牛津腔英文和代數(shù)幾何,還發(fā)現(xiàn)原來伏特加可以兌橙汁、都市里的霓虹燈可以亮得連星星都看不見、白人女孩所穿的牛仔褲可以緊得那么語義不明。

起初他排斥,然后不可控地被吸引,開始試圖摒棄關(guān)于“馬賽”的種種標簽并融入這座城,可在脫去束卡摘掉耳環(huán)且穿上運動鞋連帽衫之后,卻還是因為族裔性的五官輪廓、細長四肢和口音、渾身揮之不去的牛腥羊膻味,不出一兩分鐘就被辨認出了身份。而因為佯裝和遮掩,他又遭到新一輪的孤立和鄙視。

于是在這7年之癢將過未過的末尾,他對阿魯沙生出了更深的排斥,甚至與它一同化身成為了大河的兩岸,對峙著,勢不兩立。

他披回束卡,重新戴上耳環(huán),拿起竹竿和矛,一轉(zhuǎn)頭,在高中畢業(yè)之后回到了洛特普斯。之后的三五年間,他為部落里的莊稼牛羊、飲水和教育系統(tǒng)煞費苦心,也娶妻生子、成功化解過許多單兄弟之間幾乎要拔刀見血的糾紛。雖然稱不上春風得意,卻也算是平順。

直到2010年某一次弗蘭克從廣州回到洛特普斯,正愁于找不到可信賴的摩托車生意負責人,結(jié)果意外發(fā)現(xiàn)自己這個多年未見的侄子不知在什么時候長成了能獨當一面的大男人。他靈機一動,拉瑪里歐便被吸入了這資本暗涌的黑洞中。

就這樣,拉瑪里歐又回到了阿魯沙。只不過這一次沾叔叔的光,他忽然變成了阿魯沙許多摩托車零售商都爭先依傍討好的對象。他們請他去最高檔的餐廳、帶他去最光怪陸離的舞廳、喝最烈的酒,再沒有人嘲笑他的穿著和腔調(diào),或者說,再沒有誰在乎了。

這時,出現(xiàn)了一個希望能跟他做成生意的尼日利亞人,為了展示自身能力從而贏得信任,把他引到了自己的煤礦里。

參觀結(jié)束時,礦廠真正的主子——一個比利時裔南非籍的白人現(xiàn)了身。謊言由此被拆穿,原來尼日利亞人充其量只能算得上是半個管家。

可對于拉瑪里歐來說,這根本不重要。他看著礦里粗糙的隧道和木梯,仿佛看見了出人頭地的不二通路,不由心猿意馬、難以入眠。

他心想:我替別人賣一輩子摩托車終究也還是打工的,拼死拼活,大部分錢最終還是到不了己手,不如趁此留條后路。

他開始和礦主們接觸,租了拉風寬敞的越野車把他們載到洛特普斯,看他家的布馬王國和牛羊大軍,心里激蕩著遏制不住的自豪,卻怎么也想不到對白人來說,匿于荒原之中的牛糞垛子和牲畜其實并沒有太多利潤可供壓榨。

可“地區(qū)首富長子”與“阿魯沙地區(qū)最大摩托車供應商”這兩個身份標簽大概還是有些剩余價值的。于是他們讓他等,用豪言壯語哄得他團團轉(zhuǎn),總說等時機成熟了便讓他進董事會當大股東。

結(jié)果這一等就是5年,拉瑪里歐起早貪黑,被煤渣煤塵染得更臟更黑,到頭來也只混成了個礦工頭子。

葬禮上的馬賽人

在此期間弗蘭克一直強烈反對這個侄子與“礦”糾纏不清,他多次軟硬兼施地告訴他:你當50年礦工也還是礦工,白人永遠不可能把礦給你一尺!

但拉瑪里歐聽不進去,總覺得這個叔叔說白了就是想控制他,好把美金都裝到自個兒腰包里。

兩人僵了有那么一兩年時間,后來弗蘭克見拉瑪里歐把生意維持得還不錯、也沒有捅出什么簍子,便由得他去了。不過有好幾次他都半勸勉半嚇唬地對拉瑪里歐說:趁早收了吧,別老想些有的沒的,哪天把命搭進這些不合法的破礦里我看你怎么辦。

說來也是運氣好,在煤礦干的那段時間,拉瑪里歐從沒遇到過任何危險,部落里好多青年都出了礦難,唯獨他,日子安全得堪稱無趣。

沒有人知道他到底是在什么時候、什么場合開始打起其他主意的。甚至就連弗蘭克,也是于一個月前、意外發(fā)生之后,才得知拉瑪里歐被絞進了坦桑石礦里。

在阿魯沙,我試圖挖掘幾條關(guān)于這些非法礦場的線索,卻困難得像是捕風捉影。拉瑪里歐竟沒有對洛特普斯的任何一人提起過礦的名字和其他任何概況,唯一的消息來自于拉提薩,他說拉瑪里歐曾無意中談到,等在這個小礦“賺一筆”之后,就找門路進梅熱拉尼(Merelani Hills,阿魯沙城郊的合法坦桑石礦,世界上唯一公認的坦桑石源),到時候,就名正言順了。

梅熱拉尼是座山丘,埋著深2公里、寬8公里的坦桑石礦帶。礦帶被隔為四大區(qū)域,從A到D。C區(qū)是其中面積最大、儲石量最豐富的,由名為Tanzanite One的外資有限公司持照開采;A區(qū)被劃給了乞力馬扎羅礦業(yè)有限公司;B與D區(qū)則屬于散戶,超過5000名礦工零星卻擁擠地塞滿了這整片梅熱拉尼之中最深的創(chuàng)口,東西南北、毫無目的地鑿著。

B、D區(qū)不像C區(qū)那樣有著尖端技術(shù)、完善的管理制度以及從開采到切割打磨再到推廣銷售的完整鏈條,聽拉提薩說,在這兩塊被稱為“本土礦”的區(qū)域里,看不到任何像樣的器械,所有的挖掘工作都由坦桑尼亞礦工們一鍬一鍬地進行,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甚至連頭盔都沒有。

“但這些年B、D區(qū)的石頭越來越少,聽說都刨到地底下三百多米深了……我下去過一次,七十多個人一塊兒沿著那些木頭梯子往下摸了一個多小時,我上面兩厘米是一只腳、下面兩厘米是一顆頭,心臟咚咚咚敲,連氣都喘不過來,就怕誰一失神踩錯步子,全部人就都完蛋了?!?/p>

可心驚膽顫之余,更多的則是同樣讓他們窒息的興奮大潮。是不是再深一點就會出現(xiàn)滿目的深海藍呢?是不是再幸運一點就有可能過上與C區(qū)那些白人們一樣標準的生活呢?想到這里,被二氧化碳充溢的幽暗隧道頓時幻化成為他們命運的大動脈,不安地跳動又引人入勝。

在梅熱拉尼礦區(qū)的鐵絲網(wǎng)外徘徊時,恰好碰上D區(qū)放工。礦工們?nèi)齼蓛勺叱鰜?,雙眼累得發(fā)直,汗似大雨。那一瞬間,我似乎在他們中間看見了拉瑪里歐的影子。

他們的黑色皮膚在太陽光的照射下像鉆石般發(fā)亮,而皮膚之下,水銀的劇毒被注入血液,緩慢無聲地流過全身。他們大概也知道這美麗如晨星的閃爍意味著什么。

第二天,50公里之外的阿魯沙市中心,我路過了一家珠寶店。店主滿臉堆著媚笑,正在給一對印度男女推銷項鏈,那女人看了又看選了又選,最終挑中了一顆拇指甲蓋大小的坦桑石,男人刷卡,他們欣喜地相擁著,離開了。

他們大概不知道,這石頭意味著什么。

葬禮

葬禮前夕,暴雨下了整個后半夜,不遠處傳來了某種似哭似笑的奇異嚎聲。我躺在秘弩的小草床上,半睡半醒,他在我耳邊一直喃喃說話,關(guān)于父親、牛羊、煤和石頭。

天亮前被年輕的寡婦叫醒,她一邊給新生兒喂奶一邊端來了熱水,示意讓我洗漱,準備出發(fā)。一看表,4點47分,女人自言自語:這樣的天氣,怕是沒有什么日出不日出的了。

他們這支派的一個說法是:葬禮應設(shè)在太陽升起之時。光和靈在半空中打照面,好像確實寓意非凡。

秘弩說,昨晚有箭豬闖進來拱玉米吃,被守夜人用矛捅死了。豬的尸體引來一群鬣狗,它們邊啃死肉邊興奮地叫了好一陣。

雨仍下著,龜裂的大地徹底被這從天泄下的洪水給灌成了沼澤。令馬賽人頭疼不已的“黑泥”從地底浮出來,你只要不小心一腳踩進去,便會像被章魚的吸盤吸住,半條腿下去也不見得能抽得脫身。

寡婦、拉瑪里歐的3個兒子、一個女兒和我,便這么開始頂著頭燈、披著塑料布在這大風大雨里弓著身子往荒原深處蹣跚前進。

遠遠地,有光從大灌木叢后透了出來,走近了看見一頂篷布,被幾根木棍支著,搭在村里最大的超市(10平米不到)邊上。棚子大概長寬各五十米,底下擠滿了長板凳和人,一匹匹紅藍紫黑四色交叉搭配的束卡在搖擺不定的火把照耀下,幻影似的穿行左右。

我心想:這怕是大半個洛特普斯的人都來了吧……

棚子旁長著一顆無比粗碩的猴面包樹,當時跟弗蘭克道別,也是在這棵樹下。

一大群牛被繞樹拴著,十幾個小朋友跪著往桶里擠奶,擠到大半便有青年過去,把桶提到別側(cè)的另幾頭牛前,他用匕首劃開牛頸,牛慘叫一聲,熱血嘩啦啦順著皮毛流進同樣溫熱的牛奶里,青年再抓起一把大木羹,用力攪和兩下之后,把這淡紅色的粘稠液體提進棚里。原本坐著的馬賽男人們紛紛站起來,走過去,撿起一旁托盤里的塑料杯,從桶里舀一勺,咕嘟咕嘟咽下去。

秘弩說,這是馬賽有錢人家招待貴客時才會提供的飲料。男人們喝罷,打出腥氣十足的飽嗝,重新坐回板凳上。

天比先前亮了幾度,人群自發(fā)地安靜下來,好像雨也小了些。

秘弩和他的弟弟們折來樹枝,敲起了大小不一的獸皮鼓,音量從低到高、由緩至急,聽著竟也如同山崩石裂。拉瑪里歐的兄弟們隨即加入吟唱,說不上來是什么旋律,總像是不在調(diào)子上,卻又像越過了一切調(diào)子,聽起來憂傷得很。

這時拉提薩和老三老四老五從所有人的背后走上前來,四人分抬四角,抬起一個蓋著束卡的長條形木匣,恰好是拉瑪里歐的長與寬。他們慢慢走到眾人跟前,面無表情。

最搶耳的那一域低沉鼓聲突然亂了幾拍,瞬間便帶亂了整個節(jié)奏。循聲望過去,看見秘弩閃爍的眼睛,和飛快垂下的細長脖頸。

之前每次拉瑪里歐從阿魯沙回來,秘弩總會帶著弟弟妹妹們在這棵大樹下等著,有時還會走得更遠。很多次破爛的小巴因為各種原因卡在了半路上,他們也不管天黑蛇蟲鼠蟻多,甚至可能有野獸出沒,就那么等著,一個巴掌接一個巴掌地拍死那些見縫插針的花蚊子,胳膊和腿上都是斑斑點點干掉的血跡??吹礁赣H的影子了,他們搖身變成射出去的箭,蹦跳到拉瑪里歐跟前,問候過后卻又開始羞澀,低著頭,一人一寸地揪住他身上束卡的某個小角。

年輕的父親一臉灰塵和疲憊,伸出右手一一撫過兒女的頭頂當作祝福,暫時沒有什么心情和力氣交談。

他們就那么默默往家走,拉瑪里歐掏出一包棒棒糖,小孩子們撕開包裝紙,默默吮著。

一想到這樣的圖畫不可能再出現(xiàn),又看秘弩邊盯著那個長木匣邊使勁憋著就更感到凄涼起來,最后反倒是我眼淚啪嗒啪嗒掉個沒完。

一個中年以上老年以下的男人緩慢從第一排站起身,走到棺旁。人們說:這是拉瑪里歐的父親米勒。他身高至少兩米,寬大又肥厚的身軀就像一座小山(后來才得知,他體重約150公斤),相貌倒是沒有什么特別之處,只是配上體格,整體給人感覺頗具一家之主的范兒,想必無論是外形還是氣場,拉瑪里歐都繼承了父親的某些特質(zhì)。

之前在馬賽的3個多月里,我?guī)缀鹾瓦@個家族的所有人都或多或少地打過交道,惟有這個村民口中的傳奇始終像霧像雨又像風,行蹤成謎。我甚至不少次經(jīng)過那座巨型布馬,隔著被吹開的門簾隱隱瞥見過家里女人為他擦皮鞋時他半倚在沙發(fā)上的背影;也聽見過他訓斥子孫們在放牧時打盹、導致羊羔被獅子叼走的聲音。

部落里流傳著這樣一個關(guān)于地區(qū)首富的段子,說是由于肚腩過大,他甚至沒有辦法自己彎腰穿好鞋襪,只好每次都由家里的女人們代勞?!翱墒沁B鞋都穿不上的人卻還有力氣和心思娶新老婆,你說……”男人們不止一回在茶余飯后講起這事兒,語氣里略帶鄙夷,卻又透出不自知的艷羨。

去年米勒納了第八個妾,19歲,和他的第21個兒子同齡。

男人們閑談時還有另一個終年不解的困惑,就是作為首富之子,又有這樣一個父親作為先例,拉瑪里歐究竟為什么只娶了一個老婆?

有人說他在阿魯沙有情人,有人則說是因為他信了基督。

可是傳聞米勒也信,還時常把希伯來人先祖亞伯拉罕如何得到祝福、成為“萬國之父”的歷史搬出來作為與歐洲宣教士們辯論的力證,“就連耶和華也在《創(chuàng)世紀》里明說了子孫應多如天上的星、海邊的沙,不娶妻妾,哪里來的后裔呢?”

“米勒和拉瑪里歐的區(qū)別有點像舊約和新約的區(qū)別,明明是出自同一本書,卻就是不一樣?!苯虝锏娜硕颊f。

這一切閑言碎語,拉瑪里歐生前似乎從未放在心上過,甚至也懶得回應。

對“信主”一說,他不置可否,“我只是覺得,如果我想真正走進文明社會里,一夫多妻首先便是最打臉的,人怎么可能說一套做一套呢?我不能一邊大聲歌頌‘文明’怎么怎么好,一邊又做著最‘反文明’的事啊你說是吧?”

為了文明起來,他甚至早就囑咐家人:假如有一天發(fā)生了意外,要土葬,埋在村口的大樹下。

土葬在洛特普斯并不尋常,傳統(tǒng)上馬賽人講究對土地的敬畏,所以一般說來并不存在“葬”或“不葬”,大多時都只是將死者用其生前常穿的束卡隨意裹起來,在夜間置于荒野,任其自滅。當?shù)厝苏J為尸骨被吃得越干凈、死者生前便越高尚,所以為了變得“高尚”,親人們會在尸體上抹厚厚的動物脂油,以氣味吸引野獸。

我之前有時周末跟著小學生走小半天、穿過一叢叢灌木和一層層沙塵去家訪,沿途看見大大小小的骨頭,他們便會解釋哪些是野豬、哪些是羚羊,哪些又可能是誰家因瘧疾剛?cè)ナ赖男∧泻?。通過骨頭上齒印形狀的不同,他們還能辨出食客是獅子還是鬣狗。

把殘骸剩骨呈到整個支派跟前,任人觀賞談論,對于拉瑪里歐來說,大概再難找到比這更不文明、不體面的事情了。

此刻微弱的日光艱難地從陰霾里擠出來,不磅礴也不炫目。不遠處不知什么時候來了一群泥乎乎的斑馬,正轉(zhuǎn)過頭來呆呆看著我們。

父親米勒站在眾人跟前,腫脹著一雙眼,也說不清是吃的還是哭的。

他說著話,聲音低沉,卻也聽不出太多情緒。他對前來參加葬禮的鄉(xiāng)親們淡淡表達了感謝,接著開始講起拉瑪里歐生前對洛特普斯所做的貢獻:率男人們左手持匕右手舉矛地奪回了幾十年前被另一支派搶走的土地、18歲時單槍匹馬與闖進村的雄獅肉搏并最終取勝、帶領(lǐng)年輕人開墾荒地引進先進技術(shù)并取得了空前的大豐收……

臨結(jié)束時他突然收起澎湃的演說家風采,語氣沉下來。他停頓,頭垂下幾秒,薄光從側(cè)面映著他的白發(fā)茬子和嵌滿黃沙的皺紋。

他說:“從此之后,我米勒的兒孫,再不可為任何一個礦當奴隸。想逃出洛特普斯、想去阿魯沙,至少得等到我死?!?/p>

葬禮結(jié)束的那個下午,我又接到弗蘭克的電話。他剛忙完一天的工作,正在應酬,趁觥籌交錯中場休息的功夫,來電詢問。

他說他站在廣州長堤邊上,看著江面,只覺得心里累得很。

我問他有沒有進過梅熱拉尼,他說進過。“你知道嗎,阿魯沙是世界上我最憎惡的地方,尤其是梅熱拉尼。那時我站在D區(qū),透過那些密密麻麻的鐵絲網(wǎng)看著C區(qū),怎么也想不通。明明是同一片礦,埋著同一種礦,相距三四十米,卻像隔著整個宇宙。”

“那些外國人多瀟灑呀,哪天石頭沒了、賺不到錢了,拍拍屁股去找下一個礦。而對于這些拿命去搏的礦工來說,即使礦被掏個精光,他們又能怎么辦呢?這是他們的家、他們自己的土地,我算是逃了出來,拉瑪里歐逃到了半路,可有很多人逃了一輩子,也逃不出第三世界?!?/p>

他聽完我抱怨剝削、批判所謂文明對非文明的踐踏,問道:只要你在這個不可能公平的世界上過著一種相較而言算是穩(wěn)妥的生活,你覺得你還有可能獨善其身嗎?想想你用的iPhone、iPad、喝的純凈水、車里加的汽油,甚至腳下所踩的柏油路,你覺得你還是無辜的嗎?你們這些年輕人,光看過苦難,卻沒真正受過苦難,還是活得太過輕松了?!?/p>

見我沉默,氣氛淤堵著,他嘆了氣,最后說:其實我沒資格教訓你,我們都一樣。

我想他是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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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06期 總第806期
出版時間:2024年0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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