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寫 | 陳曉卿 活這一生,什么都得嚼一下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本刊記者 劉玨欣 日期: 2018-01-03

他到每個地方都要吃當?shù)氐臇|西,吃了幾十年,居然沒有吃不下的

抑郁癥也沒能阻攔他對吃的熱情

拍了二十多年紀錄片的陳曉卿,現(xiàn)在最廣為人知的身份是吃貨——他拒絕說自己是美食家,更愛說自己是好吃的人,“好”讀四聲。這種辛辛苦苦幾十年、換個角度突然紅的境遇,讓他一邊感慨“這是個悲哀。早年自己花更多心血拍的東西,大家不知道,有點委屈”,一邊咂摸現(xiàn)在得到的虛榮心滿足,肯定比以前強多了。

1月,他寫了10年的美食專欄結集為《至味在人間》出版。他開始了全國巡回新書分享會,西安、大連、重慶、成都、合肥、鄭州、武漢、杭州、蘇州、南京……5個月去了13個城市,辦了16場,還將去6個城市,再辦8場?!斑@應該是理想國(圖書出版方)所有作者里出場最多的一次了?!标悤郧湫Τ鲆豢跇酥拘缘拇蟀籽?,“以前誰愿意老老實實跟他們?nèi)??!倍?,跟大部分作者不一樣,他是需要坐班的人,周一到周五,不出差的話,都得待在北京,待在CCTV那座大樓里,只有周末才能跑到外地去。

陳曉卿說享受這種不帶工作到處跑的狀態(tài),悠閑又孤獨,不知道前面將遇到誰,“而且還有人給出火車票?!甭犉饋砦乃嚨煤?。但他的微博出賣了他。每到一地,他不一定發(fā)分享會的現(xiàn)場圖,但一定發(fā)本地美食圖,食物大特寫,有時加點制作現(xiàn)場,一連9張,饞得評論里一片舔舌。

大概沒有什么能夠阻攔他對吃的熱情。連2003年得了中度抑郁癥,都只影響到了睡覺,絲毫沒影響到吃飯。正值“非典”時期,滿大街館子,沒一個需要排隊,“這我太開心了?!敝劣谖kU,“你生死都置之度外了,怎么還會在乎這個。央視的‘非典’紀錄片,成名了多少出鏡記者。60%多是我們《見證》欄目的鏡頭?!?/p>

2006年,陳曉卿開始寫美食專欄,遠早于當《舌尖上的中國》總導演。他的吃貨史能追溯到上世紀80年代。1987年,他還在讀研究生,作為攝影師攬活,拍了第一屆中國美食節(jié),那是他第一次參與美食節(jié)目。那次,北京稍微像樣的飯館,都是會場,陳曉卿跟著大吃四方。端上來魚翅,一個燈光師說“我不吃粉絲”,大家嘲笑他連魚翅都不知道。陳曉卿也跟著一塊嘲笑,其實他自己也不知道。

在1997年認識沈昌文老先生之前,陳曉卿愛吃愛得有點偷偷摸摸。在他從小的教育里,愛吃是一件不光彩的事,節(jié)儉、勤勞才是美德,“好吃”是和“懶做”聯(lián)系在一起的,典型的貶義詞。沈昌文教育了陳曉卿很長時間,“比如講夏衍怎么好吃,丁聰怎么好吃,拼命灌輸我一個事:好吃是一件美好的事情?!?/p>

沈昌文有一個商務通,里面記載了各個館子的聯(lián)系方式和如何點菜。陳曉卿學來了這個。早年的諾基亞手機,通訊錄里只能存二三百個號碼,陳曉卿充分發(fā)掘了備忘錄的功能,一點一點打字錄入餐館名稱、地址、電話、點菜推薦。幾年下來,存了四千多條。這個數(shù)據(jù)庫后來又化身為短信,成就了他的江湖傳說:誰要是在北京找不到吃飯的地方,只要告訴陳曉卿自己的地點、口味偏好,就會迅速收到一條詳盡的推薦短信。

再后來,陳曉卿在黃河上吃魚,吃得太高興,那臺珍貴的手機連同四千多條餐館信息掉進了黃河里,沒有備份,損失慘重。

至味在人間

吃了幾十年,居然沒有吃不下的

吃到高興時,陳曉卿喜歡跟飯館老板搭訕。不被搭理是常有的事。

幾年前,北京華威南路“美味食源”螺螄粉的老板江南,聽著眼前這位黑胖大漢有一句沒一句跟自己聊酸筍的顏色、“你們一天賣多少粉”,心情十分不美妙:“你到底想干什么?!”

之后,店里的客人不時會對老板或老板娘說:我是看了陳曉卿微博來的。兩口子懵懵的:“誰是陳曉卿?”直到有一天黑胖大漢又出現(xiàn),自我介紹說:“我是陳曉卿?!?/p>

來自廣西柳州的江老板十分自豪于家鄉(xiāng)的螺螄粉,也自豪于自己的手藝。但螺螄粉必備配料酸筍的濃烈氣味,不時讓進店的客人掩鼻說臭,然后走了?!奥牭梦倚亩纪矗∥揖透赃叺娜舜舐曋v:‘說螺螄粉臭的人,沒有一個長得漂亮?!仡^望我。”江老板總結,“真的,我看了幾年,漂亮的人會說,人家地區(qū)的東西我們可能吃不慣。說臭的,一點禮貌都沒有!”

江老板樂于品嘗一切食物。“管它臭也好,餿也好,活這一生,什么我都得嘗,我得嚼一下?!眲偟奖本r,他就去喝豆汁。“還有臭豆腐,我咽了十幾次都咽不下去,包括最好的,80塊錢一份,到喉嚨口,想辦法都吞不下去。但吃不了是另外一回事。我嘗過了。是吧?”

這和陳曉卿的觀念不謀而合。他到每個地方都要吃當?shù)氐臇|西,吃了幾十年,居然沒有吃不下的。他最喜歡舉的例子是,在云南吃傣族人的撒撇——用牛反芻出的胃液拌螞蟻。主人為表示親近,先吃半勺,給客人吃主人嘴里掏出來的剩下半勺。

在北京,陳曉卿喜歡帶著兒子陳樂去美食探險,走路、開車或坐地鐵。闖得多了,就闖出了門道。飯館里沒人不行,人太多了也不行。“人最多的,肯定是寫字樓里那種飯店,又便宜,又什么都有,環(huán)境又裝逼,肯定難吃?!弊詈镁褪且淮笃紱]有飯館,突然有一個,人特別多?;蛘咭淮笃B續(xù)都是飯館,只有這一家人多。還要看飯館名字,“‘川魯粵淮揚’就不行,地名詳盡才好,‘四川綿陽高水楊米粉’這種,一般比較靠譜,因為一般不會把自己老家拿出來丟人?!?/p>

盡管研究出了許多門道。陳家父子的美食探險還是有一半的失敗率。然后兩人就去吃個甜品、吃個米粉安慰自己。對陳曉卿來說,心情不好的最佳安慰品還是府右街延吉餐廳一分店的朝鮮冷面,兒子最知道這個了。

變了味道的朝鮮冷面

北京府右街附近,相隔三四十米,就有兩家延吉餐廳分店。一公里外,還有一家總店。陳曉卿只認馬路南邊的一分店。即使總店的名氣更大,他還是覺得一分店更好吃。

1982年,陳曉卿剛到北京上大學,由北京同學帶路,第一次吃到了他們北京“興”吃的朝鮮冷面。

多年后寫到這一幕,他在“興”字上加了引號。就像他特別喜歡的汪曾祺,以前不喜歡吃家鄉(xiāng)的茨菰,從蘇北來到北京后,漸漸喜歡吃了。可他炒了茨菰,家里人都不愛吃,由他自己“包圓兒”了。陳曉卿特別記得“包圓兒”三字上的引號,“這證明這是他們北京人的話,汪曾祺總和北京保持一種微妙的距離?!?/p>

“比較像你?”我問。

“有點像。”他答。

第一口冷面的滋味是濃烈的生醬油味、泡菜的臭和白醋的酸。陳曉卿沒吃完,味道太古怪了。可這里又便宜又順路,于是再來幾次。第三次才吃慣。再后來,竟然無法舍棄了。“最過癮的,是隆冬,最好是下雪的晚上。吃完冷面回學校,一陣小風吹過,不由打個哆嗦:那種顫抖不僅來自寒冷,也來自于口腔被辣椒灼痛催生的迷幻。坐109路,我會high到東大橋,趕上112,我能high到十里堡。”

陳曉卿在這里吃到小鋪變成兩層小樓,見證了一位服務員從相親到結婚的過程,餐廳經(jīng)理夸他“就餐次數(shù)在前三名之內(nèi)”。

有一次出差,陳曉卿真的到了延吉,主人請他吃冷面,他懷念起了府右街,甚至脫口而出:“你們冷面好像有點兒不正宗哦?!睂Ψ襟@訝得很:“沒有哪兒會比我們更正宗??!”

是的,皖北人陳曉卿,在北京,深深愛上的朝鮮冷面,是變了味道的冷面。這家建于1943年的餐廳,是北京最早經(jīng)營朝鮮冷面的。幾十年的時光,已經(jīng)讓它有了自己獨特的味道,也成了在北京的人們的集體記憶。大眾點評網(wǎng)上,有人說:“我是地道的延邊人,本以為真的是找到家鄉(xiāng)的感覺,實在讓我很失望?!币灿腥苏f:“單位前輩總回憶這兒說:那才叫好吃,比韓國那些好吃?!?/p>

陳曉卿稱之為“食物因為時間造成的多樣性”。當變化了的食物已經(jīng)成了許多人的重要記憶時,正宗或不正宗,已經(jīng)沒有那么重要了。

他想起前幾天,幾位NHK的中文播音員從東京來北京出差,陳曉卿問:“走的時候帶點什么?”對方說:“稻香村?!币豢跉赓I了16斤酥皮點心。陳曉卿傻了,那杠杠硬的小東西“我們都不吃啊”。對方說:“那你可能不知道,最多兩天,全都能吃完了?!睂δ菐蜕鲜兰o80年代去日本的北京人來說,只要聽到“北京稻香村酥皮餅”,能昏過去。這家由南京人1895年開在北京的南味糕點店,正是上世紀80年代恢復了大規(guī)模生產(chǎn)。陳曉卿想想說,你們在日本,和果子多好吃啊。對方很嫌棄:“和果子多難吃!”

關于冷面的故事,還有個花絮。陳曉卿帶自己喜歡的女孩(在另外的文章里,他稱她為關系最好的同事)過來吃,忙活半天等她贊嘆,卻見她吃了會兒把筷子放下,微笑著說:“人要犯多大錯誤才給吃這么難吃的東西?”于是,陳曉卿知道,“你跟她不可能是過一輩子的?!?/p>

“可是你在書里寫,你的父母,一個吃面,一個吃米。你媽做米飯,會給你爸放兩只饅頭,你爸做饅頭,蒸鍋中間給你媽擺一碗米飯。也挺好地過了一輩子呀。”我說。

“哎呀,那種太累了?!标悤郧浠卮?,“今天中午我本來在家里吃飯的,可直到我走,他們老兩口還沒爭論出來到底是煮粥還是下面條?!?/p>

陳曉卿喜歡帶著兒子陳樂去美食探險

兩種“豬籠城寨”

陳曉卿尊崇食物多樣化,覺得這應該像生物多樣化一樣重要且迷人。不過以前,他覺得美味都在民間,在普通老百姓那里。這幾年,他漸漸覺得除了窮人,很多富人也在保留這種多樣化。比如順德的菊花水蛇羹,遵循古制,暮春栽培菊花,夏季花期時每日早晚精心護理,初秋擇鮮嫩舒展花瓣,配上此時肥美的水蛇。用四五個月的時間成本做一道菜,只能是有錢人才舍得。

他講起了一種紅薯,叫老鼠薯,產(chǎn)量很小,基本被淘汰。但馬來西亞首富郭鶴年小時候吃過,很想再吃。“碧桂園的總廚找了一年半,跑遍中國紅薯產(chǎn)區(qū),最后在貴州苗族一個山寨里頭找到了。因為有這么一個有錢人愛吃,它的品種保留下來了。你說它這算貴,還是不算貴呢?”

陳曉卿還喜歡飯館的多樣化?!渡嗉馍系闹袊纷呒t后,他跟飯館老板搭訕的成功率提高許多。但還是有不被理會的時候。前幾天,吃一家湖南米粉。他給老板娘遞名片,說認識一下,老板娘看也沒看,直接塞抽屜里。

一家一飯?zhí)玫睦习鍏呛迫桓悤郧湎嗍?,兩人常聊美食?jīng)。他感慨,有兩次看到陳曉卿在飯?zhí)瞄T口排隊:“我偶然走過才認出來,覺得挺不好意思。美食圈我認識很多人,來了都是打電話,他居然自己排隊,太難得了?!?/p>

螺螄粉江老板把店搬到了東四北大街,離陳曉卿的活動區(qū)比較遙遠了。陳曉卿去的頻率減少,但還會專門來送一筐楊梅,地段不好停車,粉都來不及吃一碗。

陳曉卿搭訕的目的,除了聊美食,還想聽聽廚子或老板背后的故事。他記得,1996年,他第一次去香港,住在CCTV駐香港記者站。那時候外事管得嚴,不能隨便跑,去哪兒都得匯報,特別麻煩。他自己下樓溜達,看到附近一家酒家里,有同事正在吃飯。同事順口給他介紹這家有一個神奇的老板。他就專門晚上來吃飯,跟老板聊天。老板是1968屆外交學院的學生,當時他們班26個人,每人發(fā)了一塊金條縫在鞋里,派到南美,跟格瓦拉一塊搞游擊戰(zhàn)。沒有任何組織,經(jīng)費就是鞋子里那塊金條。經(jīng)常被打得四散。他還發(fā)展了好幾個中共黨員。后來有一次他受傷了,跑到一個中餐館,求人家給他治傷,認了那個老板做姑媽,后來沒再去參加革命,就在那開中餐館,學會了粵語。她姑媽快死的時候跟他說,把這個搬回香港去。于是就出現(xiàn)了這么一個餐館。

他在杭州遇到一位老板,以前在許多國家的使領館做廚師,見過許多領導人?,F(xiàn)在窩在一個小巷子里開小鋪子。他在北京遇上日本料理店海老壽,老板程世儒是考到日本水產(chǎn)拍賣證的第一個外國人,在神戶當了8年水產(chǎn)拍賣師,熟諳食材?,F(xiàn)在自己開店,只有晚上開業(yè),因為“要保存體力才能服務好客人”。每周日還休息一天,因為要陪孩子玩。

“我覺得這些都蠻有意思。像電影《功夫》里的豬籠城寨??雌饋砝锩娴娜撕芷胀?,其實都有很高很高的功夫?!标悤郧湔f。這個比喻他7年前用過,在《見證·影像志》欄目獲得《新周刊》電視節(jié)目榜“最佳人文節(jié)目”獎時,他用“豬籠城寨”來比喻,欄目里這些為生計所累的伙計中間,不乏武功高強的高手。

陳曉卿懷念1994年拍《龍脊》時的日子。哪怕當年下山的時候,他這個吃貨居然得了營養(yǎng)不良導致的肺結核。他現(xiàn)在也能張口說出:“開始拍攝是4月25日,離開是9月18日?!?4個小伙伴,在廣西桂林的小山村里拍3個小孩子的日常故事,拍了八十多天,時間橫跨半年。

在村里,有錢也沒地方花。半夜餓了,他們躺在房頂能看見星星的屋子里,開始一人說一個館子。從宣武門開始,往北說。有人說,烤肉宛,“哎呀那個鐵簽子拿出來的時候,油還在肉上嗞嗞冒泡?!庇腥苏f,絨線胡同的四川飯店,那個擔擔面啊……越說越餓,更睡不著。有一天,一個攝影從老鄉(xiāng)手里買了一條大黃蛇,大家煲湯,蛇皮涼拌,肉不怎么好吃,蛇皮很贊。第二天早上,陳曉卿推開門,嚇一大跳,門口站一排瑤族老鄉(xiāng),每人手里拿一條蛇,要賣給他們。當?shù)厝擞X得蛇臟,不吃蛇。

這樣的日子再不會有。因為不可能再給你那么多時間,去拍一個小村子?!澳愕没貋砩习啵悴荒芤恢痹谀谴?。這種類型的項目,后來臺里都不會立項。”接下來陳曉卿做了許多年的歷史文獻紀錄片。再接下來,就是《舌尖上的中國》。

“我特別不理解,有人會出自己的紀錄片作品集。你是做紀錄片的,你會覺得這些東西太細碎了,是隨風而逝的,跟作品無關。尤其對中國人來說,它處于一個非常大的轉型期。紀錄片是一個非常明確的外來工具,最早大家都不知道怎么拍,都是看外國人怎么拍,說的都不是自己的話,就像讓我現(xiàn)在用英語寫一首詩。我覺得你要說它是個作品,非常非常困難。”他的樣子認真起來,“等轉到這些年,大家又都因為市場的原因,開始不說自己的話,說觀眾喜歡的話,就像《舌尖2》一樣,更多是觀眾喜歡相信的東西,那就更談不上是作品。你會去講敘事技巧,它離那種真正的真實,或者說可以出合集的那種真實,是越來越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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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06期 總第806期
出版時間:2024年0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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