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開了
每逢周末，泉州木偶新劇院里總是熱鬧騰騰的。
6點半開場的演出，5點多就能擠到水泄不通；哪怕是瓢潑大雨，“有些廈門的學生也會長路迢迢地趕來看一場戲，再坐最晚的一班動車回去。”泉州木偶劇團副團長夏榮峰這樣告訴我。
一兩百個位置座無虛席，這種盛況如今在其他地方已不常見了。但對閩南人來說，看木偶戲是飯后解乏的娛樂消遣，是不可或缺的文化食糧。無論是婚喪嫁娶、喬遷節(jié)慶等日常活動，還是“佛誕”、“普渡”等謝神敬佛、驅(qū)邪逐疫的宗教儀式，閩南人首先想到的就是請一個好的戲班來助陣，俗稱“嘉禮”。
嘉禮戲是閩南的“百戲之首”，也是開臺戲。“‘前棚嘉禮后臺戲’，嘉禮的鑼鼓沒有敲響，其他戲是不能開的?！?/p>
以前，宮廟里會搭建固定的戲臺，沒有戲臺時人們也會在收割完的田地里臨時搭臺。每次戲班下鄉(xiāng)演出都門庭若市，像是一場“田野上的民間狂歡”。有時人們甚至會拉上伙伴摸黑走小路到四五公里之外的鄰村去看木偶表演，風雨無阻。
鑼鼓響起，戲開了。
十幾平米的舞臺上，《速報審》、《哭人彘》、《雙下山》、《徐母自縊》、《霸王別姬》、《赴宴斗鳩山》、《猴趣》等劇目輪番登場，每部劇十多分鐘，英姿颯爽的武將、蹦跳甚歡的頑猴、飛天遁地的齊天大圣、異域的土耳其商人、村姑喜婆等木偶在“傀儡先生”的操縱下嫻熟地聳肩、斟酒、換裝、拂袖……鮮活豐盈，妙趣橫生。
我坐在觀眾席的中央，直勾勾地盯著臺上的木偶做著鞠躬、入座、顛跋等動作，行云流水，無縫對接。我對每個角色上安插的條條線脈充滿了疑惑，努力地想摸清那些錯綜復雜的勾線走線之道。一個半小時后才發(fā)現(xiàn)這是一場徒勞。花了眼，卻也著了迷。
每尊木偶身帶8-16條提線，復雜時達三十余條甚至更多。按人體活動關節(jié)設置，絲線牽系著頭、胸、后背、腿腳等部位，演繹出挑、撥、提、勾、扭等動作。夏榮峰告訴我：“表演時手腳并用，腦子想，耳聽，嘴唱?！币屇九伎雌饋聿荒驹G且活泛，演員需要很忙碌。
幾十根線不能糾纏在一起，還要比劃出逼真的動作：官人走路有頤指氣使之架勢；丑角則是帶著跳躍的滑稽；拄拐的老旦徐行，邊走邊咳……這是基本功，也是看家的本事。倘若是高臺天橋的表演，演員需要在四五米高的地方來回拉扯著細長的懸絲。線越長越不穩(wěn)定，不賣力往往就跟不上節(jié)奏。
四十年前，偷偷拿著戶口本報名福建省藝術學校泉州木偶班的夏榮峰深感學藝不易。那時藝校學生都住校，每天早晨五六點鐘起床練習聲音和線功。練聲要一小時，清嗓子，練高音、長音，還有練氣，以便適應低頭和抬頭時的發(fā)聲?？軕颉八拿腊唷狈謩e對應“生、旦、北（凈）、雜（丑）”四大行當。入行后，由于夏榮峰嗓音條件比較渾厚，師傅給他分配的角色是“生”行的表演與說唱。要求臺風穩(wěn)重矯健有氣魄，道白吐字厚實有力。
線功要不停地訓練，手提木偶或者磚頭來鍛煉臂力。第一學期夏榮峰還覺得手酸難耐， “天天練，熟能生巧。雖然很辛苦，但是挺過去就可以了?！币粓鲅莩鱿聛硗獛讉€小時，長時間提著一個四五斤重的木偶表演，不是一件輕巧的事兒。用樟木雕刻、用麻繩編織、用塑料泡沫填充、用細鐵絲搭建，為的也是減輕偶頭重量和表演負擔。
練了幾個月基本功、唱腔道白、木偶制作，還有熟悉打擊樂的節(jié)奏。在夏榮峰眼里，“最難的是如何把基本功與人物角色的感情相結(jié)合，搬上舞臺展現(xiàn)在觀眾面前?！?/p>
老師傅不要求徒弟朝九晚五訓練，全憑自覺和悟性。好在他活學活用，善于接納不同藝師的優(yōu)勢。拿“官行步”來說，他向6個師父學習了6種不同的走法。到考試時，他有了屬于自己的走法。里面有每個師父的影子，又不完全是他們的樣子。
師古而不泥古，才能不落伍。前些日子，木偶劇團在錄制《傳承者》節(jié)目時演繹了《小蘋果》，塑造了陳道明、范明、吳佩慈和王紀言4個評審的形象，逗樂全場，笑聲沸騰?！靶新分簟币魳窌咸峋€木偶與原生態(tài)民歌的結(jié)合，也是嘗新的突破。這正如夏榮峰所言，是對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開拓創(chuàng)新，使之“永葆青春，香飄四海”的一種寫照。
林聰鵬工作照
戲紅了
夏榮峰很快得到了劇團的重用。他在80年代參演了高臺戲《寶蓮燈》，接手了黃奕缺大師的優(yōu)秀劇目《火焰山》。他扮演的孫悟空是跨行當?shù)难莩?，至今已?jīng)演了三十多年了?！盎竟^硬的才有資格演孫悟空，因為動作變化比較快，對速度和反應的要求比較高，才能撐得住場。”
走南闖北也不在話下。他曾踏足東北，在河北連演過6個月。1983年安徽發(fā)洪水時，他們劃著船拿著道具堅持表演?！八€沒有漲起來的時候，觀眾冒雨來看?！敝钡剿涎g，觀眾才被迫疏散，劇團成員也開始收拾行頭抓緊撤離。
木偶劇團的另一次大撤離是在80年代以后。提線木偶和其他民間藝術一樣也沒能躲過市場經(jīng)濟的沖擊和商業(yè)浪潮的吞噬。劇場一夜之間被商場、游樂場、卡拉OK廳取代，“賴以演出的場所全都沒有了”。許多戲班都扎堆農(nóng)村演出，提線木偶戲并不討喜，小個頭敵不過其他劇種的大塊頭。于是他們只能盡一切努力進行“文化復興的白手起家”，成立青年演出隊，開辟國外市場。
他們陸續(xù)在美國紐約聯(lián)合國總部禮堂、荷蘭阿姆斯特丹音樂廳、德國科隆音樂廳等地留下足跡，僅用了3年時間便解決了債務困難。他們在塞納河游船上秀過技，登臺過鳥巢和國家大劇院，也是春晚的熟客……至今造訪過六十多個國家地區(qū)。
木偶戲最妙的地方在于，它是一種超越國度、種族和語言的藝術，僅依靠肢體語言和情感傳遞便可穿透人心。舞臺上正在演繹的是傳統(tǒng)劇目《哭人彘》，臺下觀眾還沒能從剛看完的具有濃厚童趣色彩的《雙下山》里緩過來，現(xiàn)場就進入了一片肅然和安靜的氣氛中，甚至偶爾還聽到鄰座的微弱啜泣聲。
“真正的藝術是民族的，也是世界的?！痹谙臉s峰看來，方言上的不相通并不會給視聽理解帶來障礙?！拔覀兊哪九紤颉囤w氏孤兒》到莫言的故鄉(xiāng)山東高密演出時，山東的老大娘在下面哭成一團。雖然聽不懂，但情緒到了，淚腺也被激發(fā)了?！?/p>
作為我國古典四大悲劇之一，《趙氏孤兒》被看成是迄今為止最難演的戲。“因為是木頭人，稍微有點過了人家就想笑?！北瘎〉姆执绺锌恳魳蜂秩?，動情的時候音樂一上去情調(diào)就下來了。但鑼鼓不能太響，這跟戰(zhàn)場不一樣。節(jié)奏不同，敲擊的力度和頻率也不同。需要微弱漸緩的鼓點配合，才會有悲哀感。人帶哭腔、語氣哀傷，音樂悲戚，燈光黯淡，才悲得起來。
“木偶的感情，是演員的感情通過手上的絲線傳到木偶上，做到形神合一?！边@意味著，木偶演員是給予木偶生命的人。演員被稱為“傀儡先生”。
2008年萬眾矚目的北京奧運會開幕式上，4位傀儡先生手執(zhí)提線木偶，演繹《四將開臺》，插著靠旗威風凜凜的武將從四面八方凱旋，被京劇鑼鼓簇擁著，氣韻不凡。戲臺上演出結(jié)束后，大家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機被打爆了，全世界的朋友紛紛發(fā)來賀電。
“百年奧運，不知道再過百年我們身在何處。但是有這樣一個機遇，對于古老的百年劇種來說是非常幸運的?！?/p>
《趙氏孤兒》劇照
《火焰山》
作品欽差大臣劇照
戲散了
夏榮峰正是執(zhí)掌四將的表演者之一。曾經(jīng)的青澀小伙如今已是劇團的長老級前輩，朝氣仍不減當年。他頭戴鴨舌帽，身著輕便運動裝，精神煥發(fā)。
如今，夏榮峰的女兒在上海戲劇學院研修木偶藝術專業(yè)。從小耳濡目染的她也走上了和父親一樣的“傀儡之路”，畢業(yè)后也打算回到家鄉(xiāng)繼續(xù)木偶藝術的表演事業(yè)。
看著越來越多的90后步入這一行，夏榮峰感到后繼有人了。這個時代有很多東西是速朽的。歷史留下的文藝如果不能很好地繁衍，很容易落入曲高和寡的圈子里，難以體面生存。
“現(xiàn)在的學習環(huán)境、設備條件都非常好，有先進的音頻、視頻可參考觀看。我們當時是靠師父手把手傳和口授的方法，死記硬背來完成的。”
采訪間隙，他饒有趣味地給我看了昨晚剛給女兒做的道具——一輛手工自制的老牌自行車。閑來無事時，他也自己刻著木偶頭玩兒。
對“命懸一線”的木偶來說，提線是動力，偶頭是核心。把一塊樟木雕刻得有模有樣，再用砂紙磨光、打底、上色裝飾（貼睫毛、畫眼影、打腮紅、蓄發(fā)）等，是一項浩大工程。
有模型參考的話會快點，如果要靠想象塑造新形象就慢些，短則一兩個禮拜，長則一兩個月才能刻一個。如果是人物角色眾多的大型新劇目，要逐一細致地雕刻，工作量就更大了。
傳統(tǒng)木偶頭雕刻講究“五形三骨”，“五形”是兩眼、一嘴、兩鼻孔，“三骨”是眉骨、顴骨、下頜骨。頭形輪廓只需粗刻，眼窩鼻梁等的雕刻就是精細活了。
最難刻的是生旦。生行是男角，旦行為女角，臉型構(gòu)造和人臉接近，看起來雖簡單而平整，但很講究細膩。手起刀落間，輪廓安排和下刀位置稍微刻歪了就會跑偏，相差毫厘面容就走樣了。但武行和丑行則不存在審美的問題，又因其臉部變形復雜，凹凸地方明顯而明確，刻的時候輪廓就比生旦來得好定刀位、好定型。
演出結(jié)束后，我上前和夏榮峰打了個招呼，正巧演完最后一個節(jié)目《猴趣》的小伙子走出來。夏榮峰叫住他，“猴子一開始出場時像個小孩，所以你的步伐可以再活潑一些?！?nbsp;
老劇團坐落在通政巷24號，這里原來是安溪王氏的祠堂。它不像最早的“八卦棚”那樣簡陋，也不如新劇院現(xiàn)代氣派。拐進老城區(qū)的窄巷，我尋尋覓覓來到巋巍沉穆的院落。熟悉的紅磚厝和飛檐翹角雕梁畫棟依存。偶爾會有叫賣的叮鈴聲或是劇團里的一聲高唱劃破沉寂，余音繚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