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人 | 畢躍英 無一日不刺繡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實習記者 高伊琛 日期: 2018-01-03

畢躍英每天早上6點多起床,8點開始刺繡,中午給家人做飯,吃完飯老公負責洗碗,下午接著繡,做完晚飯再繡到深夜,從不間斷。她太喜歡刺繡了,閉上眼,眼前就會出現(xiàn)一根根的繡線

畢躍英不識字。

幾十年前,大老挖村少有女孩讀書。但畢躍英家在村里還算富裕,弟弟妹妹都讀書,3個哥哥也讀書,只有她例外。她還小的時候,大哥就已經(jīng)結婚了。哥嫂都要干活,長輩要她幫忙帶孩子,以減輕大嫂的負擔。后來有人問她,兄弟姐妹6個里面,只有她沒上過學,會不會有遺憾。她笑得燦爛,“不遺憾,到現(xiàn)在,哥哥還是最喜歡我”,這也挺好。

不識字,所以她就沒想過其他出路,一門心思地刺繡,過一輩子。

撒尼刺繡大量運用黑白兩色以及代表歡樂 幸福 祈福的彩虹色,圖案則講求規(guī)整對稱,以四方形 六方形 八角形 橢圓形 圓形等幾何圖案為主。

手工繡品難尋

昆明市石林縣阿著底被稱為彝族刺繡之鄉(xiāng),刺繡、織布、縫衣裳幾乎是所有彝族女人必備的技能。在石林縣最大的繡品店里,一個小錢包只要10元,三四十元就能買到刺繡手包,款式較舊的還能打折,新品略貴,價錢在幾十到上百不等。

店員拿著一張方桌大小的繡品說,“同樣大小的一塊布,機繡桌布賣價是170,手繡的是360,手繡一兩個月的工作,機繡一天就能完成”,在批量生產(chǎn)的機繡面前,手繡生存空間受到擠壓。

機繡品和手繡品很好辨認,店員說,手繡的針腳密實,正面精美,反面絲線盤踞錯綜復雜;機繡的針腳則稀疏很多,還會有明顯的線頭,正反和兩面區(qū)別不大。

畢躍英的兒子昂貴介紹說,市面上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機繡、人機混繡和純手工的刺繡產(chǎn)品,價格也隨之遞增?,F(xiàn)在的純手工藝人大多四五十歲,她們靠刺繡是無法養(yǎng)活自己的,只是把它作為一項傳統(tǒng)愛好,給自己或者下一輩繡一些用品。

手工繡品的確很難生存,“以前我們要干農活,休息的時候能繡幾針就繡幾針,從來沒想著要賣”,畢躍英說,如果要靠賣繡品為生,早就餓死了。以前,丈夫在文化館工作,不舍得賣掉自己的畫,收入微薄,她曾經(jīng)賣過繡品補貼家用。

如今她早已離開居住過的村莊,在阿詩瑪小鎮(zhèn)上開了一家刺繡店,除了將繡品低價賣給北京民族文化宮、云南省博物館等單位,她幾乎不再輕易出售自己的心血,畢竟每一個都花了十足的心思。尤其是幾年前最多一周就能繡好的小孩背被,現(xiàn)在眼神不好,要費上一個月的功夫,于是她就更舍不得了。

畢躍英家中擺著很多自己的作品,“有一塊沙發(fā)巾,用了至少25年,現(xiàn)在還沒變形。”顏色雖然有些褪去了,但依然別有風致,沙發(fā)后面掛著大幅長方形繡件,在玻璃的保護下顏色鮮亮。

她想著,要把這些都當傳家寶一樣傳下去,就好像她在阿詩瑪小鎮(zhèn)所開的繡品小店里,也擺著她的母親傳給她的刺繡包頭,顏色已經(jīng)褪去些許,但光澤如新。

目前像畢躍英一樣系統(tǒng)掌握彝族撒尼刺繡技法、樣式、配色等內容的民間刺繡人屈指可數(shù)。昂貴說,“很少人會買單個繡片,因為撒尼人的繡品不會獨立存在,一定是繡在某個物件上的,尤其包頭和衣物上為最多”,在縣域范圍做民族服飾的人很多,但能做最原汁原味的傳統(tǒng)手工藝服飾的少之又少,會剪裁的不會刺繡,會刺繡的不會剪裁,母親恰恰兩者都掌握,而且技藝都比較精湛,要得到她的一幅作品確實不易?,F(xiàn)在家人們的工資豐厚,這也使得她放下心里的擔子,“我靠老公就行了?!?/p>

丈夫、兒子、女兒都從事美術行業(yè),更懂得欣賞繡品之美,他們也不想讓畢躍英賣掉自己的繡品。有人問她,“姐姐,你為什么配色那么好看,是不是因為你們家搞美術的老師多”,她笑著回答,“他們配色還要問我呢?!辈贿^畢躍英認為,女兒昂揚比她繡得更好,只是少有年輕人愿意專門刺繡,昂揚現(xiàn)在在做美術老師,只有閑時繡兩針。

蠶絲線哪怕掉色我也喜歡

祖祖輩輩傳下來的東西,畢躍英不愿意改變,其中兩件事兒,她一提起來就較真,說多了就生氣。其一,是配色,“以前老人都是從白線開始,現(xiàn)在這些年輕人,綠色也不管,紅色也不管,想怎么繡就怎么繡,我一直都是老一套。”白色、粉紅、金黃、綠色、大紅五種顏色是撒尼刺繡的基礎顏色,在畢躍英的刺繡中一定會出現(xiàn),組合起來對比強烈,火而不辣、素而不冷。

其二,是刺繡所用線的材質,她一定要用蠶絲?!皫装倌昵熬褪怯眠@個,不要說我們撒尼,其他族刺繡也是用絲線。不用蠶絲的話,繡出來我心里不劃算?!?/p>

小時候,絲線靠哥哥們往回帶,現(xiàn)在,她會自己到昆明市里買,石林縣的商店少有賣蠶絲線,因為這樣的材質會“刮著手”,繡出來起毛,再加上容易掉色,大部分人覺得不好看,也不好賣,“夏天還好,手是滑的,冬天手上容易裂口子,用蠶絲會刮到?!?/p>

有年輕人跟她說,“你這個哈巴子,現(xiàn)在都不用這種線了,我們用的這種線不會掉色。”她說,“我不喜歡不會掉色的,我就喜歡這個,掉色了也不怎么難看,我覺得越掉越好看?!毙Q絲線細膩自然光澤帶給刺繡的傳統(tǒng)質地,是現(xiàn)代機用線無法帶來的原味。此外,蠶絲線經(jīng)久耐用,許多她珍藏的上輩傳下來的繡品依舊光澤如新,韌度依舊。她曾經(jīng)也用過現(xiàn)在的化工纖維線,但許多用這些繡制的繡品用不到幾年線就斷了,即便化工線的質量足夠,但繡品的質感與蠶絲相比仍有差距。

她知道,有些東西要變,但有些東西一定不能變。

畢躍英所用布料堅持撒尼刺繡傳統(tǒng),主要以黑色、白色為主,適當配有部分紅底、黃底、藍底。撒尼刺繡的配色與文化密切相關,他們大量運用黑白兩色,與他們的黑白哲學思想和宇宙觀有密切的聯(lián)系,而彩虹的顏色則表達了歡樂、幸福、祈福的愿望。色彩艷麗,圖案也講求規(guī)整對稱,大部分是幾何形態(tài),基本為四方形、六方形、八角形、橢圓形、圓形,以十字繡為主,還有一部分圖案擬物,表現(xiàn)的都是常見動植物和自然景觀,細膩柔和的花卉圖案以平繡為主,粗獷些的抽象性圖案以鏤空貼花為主。

她的變,體現(xiàn)在繡品的圖案設計上。配色和花紋依舊保持“老傳統(tǒng)”,搭配組合則是全新的,她不愛按照圖紙繡,理由很簡單,是因為“繡一針就得看一下圖紙?zhí)闊?。精美的圖案背后,是畢躍英反復的琢磨和嘗試,她也不怕失敗,腦海中有了想法就要繡出來試試,在最終成品誕生前,往往要拆上三四回。

畢躍英刺繡不描底圖,不用模具,細數(shù)布面經(jīng)緯線數(shù)后,會在心中勾勒出大概圖樣,先繡輪廓,后貼輪廓填色,最后繡中心部分。傳統(tǒng)繡品主要是繡花包、小孩背被、包頭、圍腰、撒尼手工挑花服飾,她還創(chuàng)新出了掛墻、坐墊和錢包等樣式。

獲得過云南省首屆少數(shù)民族刺繡大賽一等獎的《星光燦爛》,她繡了半年。這幅作品配色自然協(xié)調,十字針法均勻整齊,線跡平服,圖案左右對稱,把彝族文化中的“太陽歷,虎文化和火文化”創(chuàng)作成八角花、太陽花、三玄花、火焰花和人形花等圖案。

畢躍英的孫子今年5歲了,因為總看著奶奶刺繡,也能有模有樣地拈根針,在爛衣裳上縫兩下,而這種模仿,從他3歲就開始了?!拔依C什么他還搶。他也不會繡,就是我繡什么他就跟著,”畢躍英把孫子的萌態(tài)用手機記錄了下來,她不會發(fā)短信,照相功能用得最熟練。

幾十年前,畢躍英也是這樣,跟在母親和祖母身邊,耳濡目染地步入撒尼刺繡的世界。她正式開始學習刺繡是8歲,“我媽給我們繡包頭,我就在媽媽旁邊繡?!睆乃奈遽樀拿鄯浠?、燈籠花、龍爪花、蝴蝶花開始學,然后在袖口繡花邊兒,在手帕上繡小花。12歲出師前,母親去放牛的時間,祖母就是老師,而祖母做飯的時候,她就跟著母親學。

畢躍英的母親繡的包頭

繡花的時候心里一定要開心

畢躍英被寵了一輩子,至少在她描繪的世界里,一切美好。聊天過程中,她會時不時發(fā)出爽朗的笑聲,讓旁邊的人感染到她的滿足與幸福。

十七八歲的時候,畢躍英和生產(chǎn)隊的八九個小姑娘一起刺繡,那時刺繡所需的布與線都很難買到,已經(jīng)參加工作的大哥和在惠城當兵的三哥會從城里陸續(xù)給她帶線,“他們說,妹子,我給你買到線了,我就特別興奮,讓他們趕快帶回來?!碑呠S英將線共享給其他女孩,她們會羨慕地對她說,“你好了,就你享福了。”

畢躍英培養(yǎng)出了馬瓊芬、張瓊英、金樹蘭、潘永仙等傳承人,年齡上,她們是畢躍英的同輩人,名分上是她的徒弟,“她們戴的包頭,都是我教她們縫的”,馬瓊芬是漢族人,三十年間,一直跟著畢躍英學刺繡,她將所掌握的撒尼刺繡技藝和漢族刺繡相融合,也被評為撒尼刺繡省級傳承人。

馬瓊芬說,“以前跟畢老師在一起學到了很多,有時間的時候我就會在文化館院子里跟她學刺繡,我繡得不好的地方她就會一針一線的教我。畢老師比任何人都繡得好,因為她會創(chuàng)作,針腳平順,配色漂亮。”其實,彝族撒尼刺繡很多人都會,但很少有人能繡到所有針線松緊一致,如果一針松,一針緊,就會不平穩(wěn),凌亂,紋路不清。

串繡是彝族撒尼刺繡中最難的,串花時一針刺六到八個紋路,抽拉時松緊至關重要,要拉平整才繡得平滑,紋路才清清晰。還有鎖繡、鏤空、滾邊,針腳松緊必須一致,才繡得好。

當姑娘的時候,萬事有父母。嫁人后,畢躍英雖是長媳,但并不需要當家,這給了她更多刺繡的時間和精力。畢躍英和家人的關系很好,“我們家3個姑太,4個兄弟,從來沒有吵過架”,有任何問題,他們都會當面說,當面解決。婆婆今年88歲,很喜歡她的繡品,但更擔心她的身體,“姑娘,你現(xiàn)在還繡什么繡,我就是以前干活兒太累了,一只眼睛看不到什么東西”,畢躍英回道,“不會不會,我的身體我自己知道”,婆婆就會念她,“你知道什么,到知道的時候就來不及了?!?/p>

盡管說著不操心眼睛的話,畢躍英還是不由得做了操心眼睛的事,她有意識地減少了刺繡時間的投入,有時間會打打牌,少讓眼睛受累。

她最忙的時候,也要在做農活兒之余繡上兩針。她摸著自己的心口也在奇怪,為什么自己離不開針線,不刺繡心里就不舒服。

累的時候畢躍英會找方法休息,方法就是放下手中這塊兒繡布,拿起另一塊兒“換換口味”。繡什么她都會計劃好,每天繡出來的東西都是滿意的。她說,繡花的時候心里一定要開心,所以心里難過的時候,她就放下手上的針線,直到情緒好轉。

從早到晚地繡,她的身體也會受不了,肩膀和腰都是酸的,但她不停,這么多年刺繡就是她生命中的一部分,刺繡的動作她早已經(jīng)習慣了,所以只要心里還是想繡,就能克服身體上的疲乏。

現(xiàn)在65歲的畢躍英,眼睛已經(jīng)不太好了,每次繡之前,都要掏出一副眼鏡戴上。一直做農活兒,她鍛煉出了好身子骨,現(xiàn)在除了眼睛外,哪兒都沒毛病。刺繡太傷眼,丈夫總是讓她不要這么拼,他說,你老了以后,要是眼睛看不見了,吃飯的時候誰給你夾菜。她的回應是,看不見就看不見了,這不還有你嘛,然后依舊自顧自地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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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06期 總第806期
出版時間:2024年0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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