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寫 | 劉濤 合肥城里有一只鴕鳥, 他不跑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本刊記者 邱苑婷 日期: 2018-01-03

上班抄水表,下班后花幾個小時游蕩在合肥街頭拍照,忽然就走紅了,熱鬧來得快去得也快,他依然在抄水表,依然在街拍,一切好像都變了,又好像沒變

抄表工劉濤微博躥紅的那天,是2014年10月20日。

上班抄水表,下班后花四五個小時游蕩在合肥街頭拍照,這種生活他已經(jīng)過了4年。每個月,他會挑一些還算有意思的小照片,發(fā)在微博上。那個下午,《三聯(lián)生活周刊》轉(zhuǎn)了他的照片。

那是周一,和往常一樣,他下了班,掛著相機正在街頭晃。走到一個小花園,他坐下——那是他平常休息的地方。掏出手機,微博提醒一條條刷出來,他有點嚇懵了:四千多新粉絲,還在一直加,一直加,直到四五萬……

邊上坐了一個老大爺,他湊上去,傻笑著給人散了兩根香煙。老大爺往后一靠:“欸你干嘛給我香煙?”也是一臉懵。

劉濤還是憨笑:“挺高興的,挺不容易,跟我聊聊吧。”

老大爺擺手:“我不抽我不抽?!鞭D(zhuǎn)身就走。

劉濤一個人在那,繼續(xù)傻樂。

后來有同事問他,“你微博那么多粉絲,花了多少錢買的?”

拍完這種類型的照片時,劉濤內(nèi)心總有點糾結(jié):哎呀我我我……我怎么會拍這樣的照片……

普通人

劉濤不是一個有野心的人。

他曾經(jīng)的想法是好好工作,找找人看能不能進辦公室,比如他會想,能不能幫領(lǐng)導(dǎo)開個車,可能就不用抄表了。

年輕人干抄水表的活兒,畢竟是不好開口。同學聚會時,大家說起各自近況,劉濤就會說,我在供水公司啊。

“哪個部門?”“在那個,營業(yè)中心啊?!?/p>

“具體做什么?”“搞這個……搞這個水表方面的事情。”

他自己也不好意思地笑。

但劉濤和周圍人是有點不太一樣。同事們聚在一塊,話題無非股市、房子、孩子、八卦。他表面合群,但很少參與,只是耳濡目染,有時候會想,自己拍照這個事情,對他們來說可能真是無法想象吧。

初中看《灌籃高手》,加上暗戀一個女生,為了表現(xiàn)自己,他開始畫畫、打籃球。青春期的暗戀隨風而散,興趣卻一直被他帶到部隊,帶到工作的自來水廠。人家聊天,他在旁邊畫畫,有時開會也畫,“覺得不浪費時間?!?/p>

他在廠里的墻壁上涂鴉,給單位做設(shè)計、畫宣傳漫畫,偶爾想著說不定能靠畫漫畫進辦公室。他的目標是100張,畫到七八十張,發(fā)現(xiàn)還是不行。不過那時候,他覺得畫畫的最高境界就是“很像很像”,畫得不逼真會覺得挫敗,沒學過素描的他是野路子出身,心里沒底。

后來,換了抄表工作后,他每天在街上走,沒辦法畫了,轉(zhuǎn)而買了相機拍照——那是2010 年,他偶然看到日本攝影家森山大道的街拍作品,心中動念,買了一臺理光GRD3,森山用的同款相機。生活里總得有點什么出口似的,而居然是街頭攝影這件事啟發(fā)了他:原來畫畫也不需要框架,可以隨意去表達。

他現(xiàn)在偶爾也還畫,比如簽名時畫個自己的Q版頭像,光頭抿嘴,頭上冒汗。

這和現(xiàn)實中的他神似。兩年前Lens雜志的主編法滿第一次去合肥找他,因為很少有合肥以外的人來,他緊張,出門時把剪刀當成鑰匙塞進口袋。公開活動場合,他會有點拘謹,略佝僂著肩膀,有時雙膝內(nèi)扣,整個人都是畢恭畢敬的,容易緊張,“有個什么事,心里就一直懸著,想一定要順利一定要順利。”

觀眾提問,他也極配合,不管問什么,他都一股腦兒地說,細節(jié)、數(shù)字都具體得不行,真誠單純地兜著所有問題,不希望提問者一無所獲。觀眾就笑。他今年34歲,這個年紀的人多半懂了世故,藏著掖著的人見得多了,忽然把這么一個毫不遮掩的人放在你眼前,倒叫人覺得訝然又珍貴。

“當時他不知道我在拍什么,他以為我在拍他的狗。然后他頭也在動,那狗也一直在動,我就拍,沒說話,他就說欸你看我這個怎么樣,我就等他們重疊的那一瞬間,就拍下了。拍過后我就問,這狗怎么抱著呢,他就說他那狗前面打了石膏了好像,腿有點骨折,就只能抱著?!?/p>

給世界開窗

劉濤講述自己的故事時,常常會說,“拍照之前”、“拍照之后”。

于是,他的人生看起來被攝影分成了兩截:前一截子人生,高中畢業(yè),當兵,在佐丹奴專賣店當銷售員,做電工,抄水表;后一截子人生,上班抄表,下班拍小照片,趴在網(wǎng)上和世界各地的攝影迷交流,直到微博躥紅,出攝影集,偶爾在周末飛往其他城市做沙龍。

這話對,也不對。說對,毋庸置疑,攝影打開了他看世界的窗;說不對,是因為他總還是他。最開始的時候,他只是想看看國外街頭攝影師們的作品,一看就是一個新世界:攝影部落格里專門有亞洲區(qū),愛好者來自中國內(nèi)地、臺灣地區(qū)、馬來西亞……2013年,劉濤把之前幾年拍的照片整理了出來,開始在部落格上更新。

“你這個張張精彩??!”

“是不是每天都拍啊?”

在當時的劉濤看來,這些都是“世界另一端的人”,托互聯(lián)網(wǎng)的福,跨越幾千幾萬公里,居然能夠?qū)崟r無縫對接。他說自己累積了很多照片,世界另一端的人說,那我們來給你做個小小的攝影介紹吧。

過了大概一年多,有個世界另一端的人說,劉先生,我大約何時何時會來合肥與你見面,不知道你有空沒有空。

“我驚呆了,很熱的天,七八月份,一個臺灣人,從臺灣到合肥,然后要跟我聊攝影。這個是我以前完全……不能想象的?!?/p>

畢竟除了合肥,他在其他城市幾乎沒什么認識的人,有人大老遠從外地來找他,也是生平少有的頭一遭。約定時間,臺灣網(wǎng)友活生生地出現(xiàn)在他面前。雖然抄水表工資甚微,但他高興極了,請臺灣網(wǎng)友去當?shù)氐暮貌宛^吃飯、喝酒,聊了很多很多。他們不聊股市、房子、孩子,他們聊蔡英文、馬英九、臺灣推崇的攝影師……

拍照之前,他沒想過翻墻,沒想過QQ里面為什么沒有別的人,也覺得別人的生活和自己沒什么關(guān)系;拍照以后,他開始覺得,“這個世界,好像能連接到欸?!?/p>

那就像他自己拍過的一張照片:賣葡萄的小攤上,一只手把中間位置的葡萄提走,露出用來墊底的宣傳畫——那是一張昂首的笑臉,畫中男子的目光越過葡萄,看向更高更遠處。

“我覺得那人挺像我的。相機好像給我在世界上開了一個小窗戶一樣?!?/p>

但他的父親依然不時告誡他:“你不要信網(wǎng)上的東西!”

他當時拿著這個蒼蠅拍,在拼命敲打他前面的很長的那條肉。他叫老何,上面的招牌是“老何牛羊肉”。在那個地方你會發(fā)現(xiàn)前面有一把刀,抹得干干凈凈的,只是有條很長很長、像舌頭一樣的肉。然后他就在那無聊地拍打著這肉上的蒼蠅。我后來把這照片給他看,說“這是你啊”,他看了一眼,面無表情地說“哦,是我”,然后繼續(xù)磨刀

名聲之擾

微博走紅后,Lens主編法滿私信他,你不要被熱鬧打擾。劉濤說好。

其實無需提醒,這個人身上,全是謙卑、唯恐打擾到他人的小心翼翼,你根本找不到任何和“自大”、“自負”有關(guān)的特質(zhì)。

出名把劉濤的不一樣放大了。待最初的驚訝和感動過去,對一個在意他人感受的人來說,這反而成了一種負擔和困擾。

那段時間,他照舊上班抄表,下班拍照,但掃街一路上都沒法拿起相機——每天都在打電話,接受各種媒體采訪、找上門的合作邀約。他不是一個高高在上、能輕易說出拒絕的人,哪怕不太愿意也會硬著頭皮配合到底。記者到他家里、單位里,挨個采訪,找他的父母聊,找他的同事、領(lǐng)導(dǎo)聊,讓他回避,問“你們覺得劉濤這個人怎么樣啊”。

他父母會說,噢我兒子啊,不錯的不錯的。

他領(lǐng)導(dǎo)會說,啊劉濤工作很不錯的,劉濤這樣的人才也是企業(yè)熏陶得好,企業(yè)培養(yǎng)的。

“覺得特……特夸張。就有點像,很感人的新聞故事的那種。你想其實自己在做一個自己覺得還算是有點藝術(shù)想法的東西,突然變成了一個什么勵志故事,對就像你是一個什么鐵道工人,‘嘿喲嘿喲’,扎根工作多少年,那種東西?!?nbsp;

一下子,劉濤的微信好友變成了四位數(shù),大多數(shù)是不認識的人,還被拉進了各種各樣的攝影群。他受不了了,終于,等風頭稍過去,他想,該平靜下來了,到此為止,到此為止。

于是他開始退群、刪微信好友,拔拉拔拉——不僅是陌生人,領(lǐng)導(dǎo)、同事甚至是朋友,全被他刪了。

他下了狠心,想,刪就刪得干凈一點。

再了解的朋友也受不了微信被刪。他有個相識多年的好友,看到劉濤把自己微信刪了,氣不打一處來,叫了他另外一個同事出來喝酒也沒給劉濤打半個電話,憤怒又失望:“就覺得劉濤你他媽這個人……”

好友尚且如此,更別說同事領(lǐng)導(dǎo)。同事的邏輯也很順其自然,“發(fā)現(xiàn)叫你出來喝酒你也不來,就說明你這人把我們看得好像……不愿和我們玩了一樣?!?/p>

“我怎么會是那樣的人呢,要是你看照片,你會發(fā)現(xiàn)這個攝影師他不太可能會是那種變得很浮夸很夸張的、高高在上的。可能那時候心態(tài)有點極端吧,就覺得不應(yīng)該有選擇性,太想安靜下來,就刪了?!眲悬c委屈,也自我反省。

好在后來,聽了別的朋友轉(zhuǎn)述好友的種種怨氣,劉濤大夢初醒,趕緊打電話解釋。平復(fù)過后,他也把同事全部加回來,一一說明。

劉濤拍過一只城市里的鴕鳥,和《老炮兒》里的場景出奇地像,卻早了電影好幾年。當時,那只鴕鳥的頭被黑色布蒙著,被人用木架子關(guān)著在街上賣。賣鴕鳥的人把黑布拿掉時,鴕鳥看到這個城市,驚呆了,一直一直踹周圍的木架子,想跑。劉濤當時心里就想叫,快跑快跑

別忘了菜市場收攤后的冷清

熱鬧漸漸消散后,曾經(jīng)有一段時間,連續(xù)好幾天,劉濤沒拍到滿意的照片。

他有點兒懷疑自己:是不是心態(tài)不一樣了?是不是有點浮躁了?

那段時間,他頻繁地參加聚會、飯局,跟著朋友去高大上的場所,去小資的地方,比如吃海鮮自助餐,比如“好多花的那種咖啡店”。

他管這叫“迎合”——出入那些場合時,他心里還記掛著市井街頭。“好多花的咖啡店”呈現(xiàn)的那種生活,那不是現(xiàn)實,現(xiàn)實是什么樣的?還有一群人生活在另一種環(huán)境里,他們根本看不見??赡芸床坏骄蜎]有吧。簡直是兩個世界。他在心里想,菜市場里的一個賣菜阿姨,估計很難到那種環(huán)境去點個咖啡;而生活在高大上里的人,就算買雞蛋,大概也會去超市,而不是菜市場。

他們看不見,可是他看見了。街頭攝影師是游走在各種生活形態(tài)間的流浪者。他之前拍過一張照片,是菜市場收攤的時候,只剩下環(huán)衛(wèi)工人,地上散著殘缺的菜葉,還有賣魚、賣肉的把沒賣掉的魚、肉放在地上,很冷清。

在井井有條的地方待久了,他就告訴自己,不能忘記那邊還有這樣的生活。但身處繁華中時,焦慮、自卑、懷疑還是混雜著沒過他不太堅定的自信?!斑M入街拍這個狀態(tài)后,有一段時間,是非常孤獨的。沒人知道你是誰,你不知道別人去向何方,但別人都是去辦事,只有你一個人在路上,人潮人海中你是來拍照的。就感覺一會跟著別人走,一會自己不知道怎么……就有一種很失落的感覺。就是完全找不到該拍的東西,時間一分一秒地流失,好像一天就……這一次過程不會有收獲了。可能是狀態(tài)不好,但第二天還去;第二天沒有,第三天還去……它需要對自己有信心,也需要一個很長的過程。”

“在咖啡店呆久了,別忘記菜市場收攤后的冷清……”很少在微博發(fā)私人文字的他,在2015年2月13日凌晨2點11分,發(fā)了這條狀態(tài)。

“這是一個被遺棄的雕像,周圍有居民曬的被子??雌饋砭秃孟袼谑毡蛔訒癖蛔右粯?。”

“太沒勁了”

他還是在抄水表?!巴露加X得不可思議,哎喲你這個人,太沒勁了?!?/p>

微博走紅后,邀約紛至沓來的那會兒,他有無數(shù)次可以放棄合肥這份工作的機會,去更大的城市,去從事職業(yè)攝影。盡管曾經(jīng)對抄水表這份工作難以啟齒,但這時他反倒一一拒絕。

劉濤并非不喜歡大城市,但在拍照以前,他沒法理解:大城市里每天那么擠那么累,那么小的房子,城市那么大,來回就得幾個小時,太辛苦了,沒必要嘛。

拍照后,劉濤懂了。2014年4月,他入圍了第六屆三影堂獎——沒說自己抄表工的身份,他純粹憑借照片入選參展。展覽在北京舉行,他帶著妻子、一個同齡親戚去了北京。四五月的北京是春夏交替的季節(jié),遠遠看去,三影堂藝術(shù)中心的建筑如灰色石磚砌成的方形碉堡,一角外側(cè)有河水流過,形成天然的護城河。院子里,石磚路在草地中間交錯;展覽館內(nèi),是現(xiàn)代風格的橫平豎直,立方的空間縱深,灰色磚墻、大理石地面,攝影作品在精心調(diào)試過的燈光下整齊排掛,叫人一走進去就不由自主地壓低聲音,認真駐足。

最讓他感興趣的是各種攝影書,和形形色色的人。所有人都在談?wù)摂z影,這感覺幾乎稱得上神奇。劉濤大為震撼:“哇塞,這邊對待攝影這種態(tài)度,太認真了,太專注了。完全不像我們合肥那個攝影展,就放在人家火鍋店門口,然后擺一排易拉寶。”

夜幕降臨,大家在草坪上圍成一圈,伴著現(xiàn)場演奏的美國鄉(xiāng)村音樂,跳舞、游戲……這是劉濤從未有過的新鮮體驗。“生活瞬間美好過度。自由的氣味彌漫著三影堂夜晚的草地。真是美麗至極?!?/p>

三影堂的記憶成了他反復(fù)提及的經(jīng)歷,而且總要特別強調(diào):我沒有提自己的職業(yè)。他開始明白,北京這座城市,“真的不一樣”,人和人之間能更輕易地找到同伴,這座城市的包容性也遠非合肥可以比擬。

于是,那些再也回不去故鄉(xiāng)的北漂們也問劉濤:你這樣想法的一個人,怎么還能在原來的環(huán)境里待得下去?。?/p>

“籠子里關(guān)的是合肥城里有名的患了抑郁癥的兔子,從小到大一直關(guān)在籠子里面,從來沒有活動過,就是一個擺設(shè)。小孩好像在嘲笑這只兔子,看他褲子上也有兩只兔

不跑的鴕鳥

實際上,他開始反觀合肥、抄表工作對他來說意味著什么。

抄表是日復(fù)一日的重復(fù),但也給了他下班后的自由。他3點下班,可以沿著含山路、義倉巷、宿州路、六安路、淮河西路……從下午一直拍到晚上8點;他生于斯長于斯,對合肥再熟悉不過,這也是攝影創(chuàng)作的源頭。

比方說,他知道合肥城里那只得了抑郁癥的兔子關(guān)在哪里;又比方說,他知道那個穿著紅色大馬褂的看車大叔晚上就成了保安;再比如,合肥長途汽車站邊6000塊一平米的房產(chǎn)廣告牌,已經(jīng)樹了很多年了,現(xiàn)在的房價已是一萬多,而還會出現(xiàn)在長途汽車站的人已不太多,基本是大包小包要回縣城的農(nóng)民工……

自由和重復(fù)并存,熟悉和疏離相生,他愿意保持和環(huán)境之間的張力——他自己用的是“糾結(jié)”。

接受采訪、出席活動的一天之內(nèi),他說了至少7次“糾結(jié)”:

拍下略尷尬的某一刻,“挺糾結(jié)的”,“哇我自己是不是,又又又,怎么會,怎么會這樣呈現(xiàn)呢”,語氣里是真實的緊張,臺下人笑成一片;加不加同事群,也是“各種糾結(jié)”,不然他免不了想跳出來說幾句“不不不,不是這樣的”;街拍時看到同事帶孩子去看電影,“內(nèi)心也很糾結(jié)”,因為拍照,平時陪女兒劉小米的時間也不夠多;幾乎對所有被攝者和他們的生活,都“有一種糾結(jié)的東西在里面”。

這糾結(jié)究竟是什么?

“我既不希望跟他們是一模一樣的,稱兄道弟或者是很熟悉,又不希望用一個很高的視角去看他們。就是因為在那個環(huán)境里面,我才會看到很多人與人的反差,很多的對比。我能找到他們之間的反差和荒誕性,但他們自己可能不知道哦。我其實并不覺得我要排斥他們,我要遠離他們,我跟他們不是一類我就走,因為我看到這里面他們也有人情,也有很開心的人情的事情。”

他說大白話,道理卻明白得透徹。

藝術(shù)家馬良把這人情看得清楚,說劉濤照片里“有我們每個人魚水難離的中國式生活,吞吞吐吐的人世間所有無可抗拒的溫暖和艱辛”?!八皇莻€憤世嫉俗者,又天性幽默,所以他的照片里有了生機勃勃的天地眾生,我真喜歡那些誠實的小照片兒啊?!?/p>

但他大概永遠也不可能和他們一模一樣。出了攝影集《走來走去》后,他不會主動和同事提及,怕人家覺得自己在炫耀、或是想讓他們掏錢買書;父親讓他小心提防著點,“你出的該不是黑書吧?”母親則說:“你這拍合肥的書,別的城市哪有人會看哦!”

他拍過一只城市里的鴕鳥,和《老炮兒》里的場景出奇地像,卻早了電影好幾年。當時,那只鴕鳥的頭被黑布蒙著,被人用木架子關(guān)著,在街上賣。賣鴕鳥的人把黑布拿掉時,鴕鳥看到這個城市,驚呆了,一直踹周圍的木架子,想跑。劉濤當時心里就想叫,快跑快跑。

要是把這只鴕鳥放在動物園里,放在草原上,反而沒趣了。所以他也不跑。

愛的方式

其實,當我問他為什么不曾選擇離開時,他脫口而出的第一個理由是:“成家了嘛?!?/p>

一個內(nèi)心浪漫的人無論何時都不會忘記他的浪漫。當兵時,他在曾經(jīng)被稱為“遠東第一監(jiān)獄” 的上海提籃橋監(jiān)獄站崗,邊站崗邊放聲唱歌,給自己解悶;2001年的獅子座流星雨,那晚他恰在監(jiān)獄樓頂值勤,心里想著“天涯共此時”;如今,他把這許多浪漫一半分給了攝影,一半分給了妻子和女兒劉小米。

他的鏡頭下有許多孩子和父母。他街拍的路上,會經(jīng)過許多幼兒園、小學、初中、高中,每每看到校門口、補習班、中高考考場外等待的家長,他會想,自己以后就要步他們后塵了。有次,他在小學門口看到了一名幾乎從來不說話的女同事,這才知道她為什么主動要求抄大口徑的水表——那通常是男人干的活,雖然累點,但可以早點下班接孩子。孩子一出來,劉濤眼見她利落地用嘴把酸奶管的紙包裝一咬、一抽,戳進酸奶杯里遞給孩子。

然而什么是真正的愛呢?

“好多人天天陪著孩子,要把他們喂飽、不讓凍著了,從小讓小孩子上補習班、興趣班,但車上超載、不戴頭盔,挺危險的,他們卻不在意這個。周圍人抄表的基本上都要生二胎,可空氣啊、霧霾啊、水啊、奶粉啊,好像沒人去考慮這些東西。我要跟他們說呢,他們反而覺得你好像有點過了吧。”

想象力,創(chuàng)造力,自由,視野,這些在劉濤看來最重要的教育,在小鎮(zhèn)上卻顯得另類和過于超前。女兒取名“小米”,他想的就是:“希望你和我一樣平凡就好,就像用手去抓一把米粒,你只是其中之一,不是最棒的那個喲。”

他把曾經(jīng)的畫畫功力都用在了劉小米身上:家里人給劉小米買喜羊羊灰太狼的填色書,他覺得太限制想象力,不如干脆自己畫,就畫了很多空白的太陽、衣服,讓她想象各種各樣的可能性。他想讓小米知道,同樣的東西可以有很多種不同的呈現(xiàn)。這個道理,也是“拍照以后”他才懂得的事情。

劉濤給劉小米買了一個地球儀。他的照片傳播到了很多很遠的地方,他也想和她說,這個世界很大,希望她以后能離開自己走得遠一點吧。

(圖片選自《走來走去》,2016年6月由Lens編輯出版) 

網(wǎng)友評論

用戶名:
你的評論:

   
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06期 總第806期
出版時間:2024年09月16日
 
?2004-2022 廣東南方數(shù)媒工場科技有限責任公司 版權(quán)所有
粵ICP備13019428號-3
地址:廣東省廣州市廣州大道中289號南方報業(yè)傳媒集團南方人物周刊雜志社
聯(lián)系:南方人物周刊新媒體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