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 | 鐘立風(fēng) 我的歌治愈了他妻子的抑郁癥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本刊記者 李乃清 日期: 2018-01-03

“樸素而直抵人心,要做到這一點,心里得有多少的養(yǎng)分啊”

無論音樂還是文字,鐘立風(fēng)總給人諸多想象。

父母原本給他取名鐘立峰,離家后他卻自己易名“立風(fēng)”?!八麄円艺驹谏椒迳?,但我到北京后發(fā)現(xiàn),自己不要搶在制高點,我要讓人家捉摸不透,但又能感受到你的存在,就像有首詩里寫的:誰也沒有看見過風(fēng),但樹葉顫動時,我們就知道風(fēng)在那兒了。我沒有一下達(dá)到某個高度,但我可能擁有更多無形豐厚的力量,其實立風(fēng)就是樹立自己的風(fēng)格,那多棒??!”

這些年,鐘立風(fēng)養(yǎng)成了一個習(xí)慣,每晚睡前都要看篇文章:一篇短的小說,一則明清筆記,或是一首詩?!白x完我會帶著那篇作品奇異的感覺入睡,有時夢里就在構(gòu)思了。不管前夜多晚睡,第二天六七點我都會起來,醒來吃早點前我就去書房,把夢里雜七雜八的碎片記下來,聯(lián)系過往經(jīng)驗或閱讀雜感,寫成個札記,可能還會拾起家里某樣樂器,漫無目的彈撥幾個音,用手機把它錄下來,之后我會忘了這個旋律,直到某天想起拿來再聽,一首歌可能就這樣寫下來了?!?/p>

歌手李健說,“小鐘是個真正的行吟詩人,而不是通常意義上的歌手,他將那些世俗甩得遠(yuǎn)遠(yuǎn)的,詩意地棲居著。他的音樂和生活混為一談,他的生活跟世界打成一片,而且毫不和解。明明很絕望,但有勇氣繼續(xù)絕望下去。” 

2016年上海書展期間,鐘立風(fēng)帶來他的第五本文字作品《書旅人》,又一冊無心插柳柳成蔭的彈撥筆記,近百篇隨性短文,集結(jié)了他近幾年閱讀、行旅的經(jīng)歷和感受,平淡中不乏趣見。

“你有多少年少時的貞潔,就有多少成年后的欲念,而紛紛欲念里依舊閃耀著少年時貞潔的光芒?!?/p>

那個風(fēng)聲颯颯的夏夜,坐進(jìn)老上海武康大樓底下的“大隱書局”,鐘立風(fēng)漫談他的江南情結(jié)與北漂際遇,坦呈他那“表面溫柔好意,骨子里漠然不羈”的真實個性,3個多小時聊完,他半開玩笑地提醒攝影師:“一定要把我最佳的側(cè)面,那個冷酷的一面給拍下來?。 ?/p>

鐘立風(fēng)拍攝單曲《傻瓜旅行》MV(六郎)

《再見了,最愛的人》,從F調(diào)到D調(diào)

你早年有本集子《在各種悲喜交集處》, 這一路走來,有沒有這樣難忘的悲欣交集的時刻?

要說這方面,我覺得還是童年遭遇最難釋懷,比如小時候給我印象最深的就是父母之間吵架,母親離家出走,然后我跟哥哥走很遠(yuǎn)的路搭很遠(yuǎn)的車去尋找母親,我覺得那種感覺有點難過,因為那時候不明白父母之間怎會有那么巨大的這種對抗。直到長大后,明白了一些事理,才會慢慢釋然。當(dāng)然這些東西很長一段時間我不敢去面對它,別的小孩怎么不會遇到這些事,單單給自己遇到了?然后內(nèi)心的孤獨沒法排解。

也正好是那個時候,父母去了趟香港帶回來一個錄音機,帶回來鄧麗君、侯德健這些,在我那個小鄉(xiāng)村里不會見到這些事物,我覺得恰恰那樣?xùn)|西又開啟了另一個自己。我記得還是小學(xué)吧,一放學(xué)回來就趴在那個五斗櫥上聽鄧麗君的歌,聽著聽著,感覺自己好像歲數(shù)那么小,怎么成熟得那么老?。?/p>

哪些歌曲還記得嗎?

很多呀,《漫步人生路》、《明月千里寄相思》,還有一首歌,好像是日本的地名,(清唱)“海邊掀起浪花,激蕩了我的心”(《襟裳岬》,日本北海道一地)。那時候那么小,感覺自己心真的被激蕩了。1995年剛到北京,讓我面對的又一件難過的事就是鄧麗君去世了……我可能跟很多做搖滾的人一樣,最初受到很多港臺音樂、鄧麗君的影響。命運使然,她把我引上音樂之路,一直引著引著,從家鄉(xiāng)到杭州,從杭州到北京,真的邁到北京開始自己的音樂之途時,她突然消失了……

《再見了,最愛的人》前面一段哼唱挺動人的,有點像呢喃,又有點像夢囈,依稀聽到莎揚娜拉之類的日語字眼,但又不是,怎么創(chuàng)作出來的? 

對,最初我也沒什么經(jīng)驗,人家問我,我想總要給人一個答案吧,里面有日語、西班牙語、意大利語,但其實本來不是這樣……就自己隨性地哼唱。這首歌其實很有故事,后來不是被水木年華翻唱了嘛。在我看來,告別是一件想說又沒有多少話要說的那種事情。

欲言又止?

對,欲言又止的感覺。我本來寫這首歌是F調(diào),水木年華拿去翻唱時升了3個調(diào),因為在他們看來,我要告別了!這種告別的姿勢、姿態(tài)……比較激昂,高的,是吧?怎么說呢,一種外在的表達(dá)。當(dāng)然,可能這個年代,或者任何一個年代主流的確需要這種比較外向的表達(dá),我的內(nèi)心非得喊出來讓人聽見。那時因為我沒機會錄專輯,為了幾個月的房租就把這個歌賣了,生活能維持一段時間。人家說,你怎么把那么好的歌賣了?那首歌你要留著自己唱可能就成名了。后來我自己2006年有機會出專輯,我本來是F調(diào),他升了3個調(diào),我發(fā)歌時給它還降了兩個調(diào),我用D調(diào)來唱,來錄音。為什么呢?就是回答你剛才的話,因為他們用高昂的調(diào),在我看來,我有一句話說不出口,那么說不出口我該怎么辦,我就用了前面那段別人都聽不懂的話。識貨的人都覺得那句很棒,因為告別嘛,總有話是留在心頭的,所以也像一個密碼一樣,我是想等待有心人去解開它。其實寫書也是一樣,在書里面,多多少少我也會留下這樣一些情事密碼。

如果民謠歌手是現(xiàn)在所謂的那樣,那我覺得是恥辱

北京這座城市對你最大的影響是什么?

包容。我到北京,是作為一個歌手、一個創(chuàng)作者過去的。當(dāng)人說我是玩音樂的,我就特別不喜歡別人這么說,我覺得音樂是一件特別鄭重的事情,它很靈動,很活潑,帶給你輕盈的感覺,但我聽人家說,“啊,你也是玩音樂的?”我就覺得特別不尊重音樂,甚至現(xiàn)在看一些選秀節(jié)目,那些導(dǎo)師說,“你來飆一段吧”,我就覺得特別秀的感覺……有句話說,“任何藝術(shù)都希望獲得音樂的屬性”,可見音樂太高級了,根本無法用言語表達(dá)。

你的音樂類型通常被大家歸為民謠,那爵士、流行、古典等等其他音樂風(fēng)格對你的創(chuàng)作有怎樣的滋養(yǎng)? 

我是不太喜歡貼標(biāo)簽的,尤其當(dāng)今這個年代我不喜歡別人說我是民謠歌手,如果民謠歌手是現(xiàn)在所謂的那樣,那我覺得是恥辱的。我不排斥不同類型的,只要打動我的音樂,我覺得很好。那這個營養(yǎng)純粹是音樂上的嗎?也不是,我覺得所有一切歸根到底會落到文化這兩個字上面去,聽爵士樂也好,古典樂也好,或者聽別的一些音樂類型也好,到最后我就覺得,音樂之下的那個文化的東西刺激到我,激發(fā)到我再去寫作的一種源頭。

不喜歡貼標(biāo)簽,那你怎么定義自己的音樂創(chuàng)作?

我覺得就我的名字吧,鐘立風(fēng),以后我要有一個自己的音樂品牌,我叫颯音樂,其實就是“立風(fēng)”兩個字合在一起嘛,樹立自己的風(fēng)格,因為颯其實也是一種聲音,風(fēng)聲颯颯。

你說40歲的目標(biāo)就是要做個偶像歌手,那你怎么定義偶像歌手?

偶像歌手肯定不是現(xiàn)在所謂的那種小鮮肉,一個個換,太快了。其實我覺得真正的偶像歌手是非常有質(zhì)感的,在我心里,偶像歌手就是法國的塞吉·甘斯布(Serge Gainsbourg),加拿大的萊昂納德·科恩(Leonard Cohen),越老越有魅力,不管多少歲月和時間的洗煉,他總是保持著一份高貴和優(yōu)雅,同時又那么平易近人,樸素而直抵人心,要做到這一點,心里得有多少的養(yǎng)分??!

科恩的吟唱近乎在你耳邊訴說呢喃。

對,那種溫柔的力量,或者我們稱之為含而不露的力量,我覺得比搖滾所謂的那種嘶喊、快節(jié)奏還要直抵你的內(nèi)心,所以,我書里也寫到科恩和鮑勃·迪倫。我更喜歡科恩,科恩早年說“我要做加拿大的迪倫!”后來有人采訪迪倫,“給你一兩分鐘換做別人,你愿意做誰?”他說,“我想,還是選科恩吧?!本褪钦f他們兩個的能量其實旗鼓相當(dāng),在三十來歲最好的年華,科恩在歐洲非常受歡迎,但當(dāng)時美國代表了主流文化,所以科恩在美國根本就沒人追捧,但他在歐洲巡演一票難求。我骨子里比較喜歡歐洲文化,輕輕一彈撥,我的旋律出來可能就有斯拉夫的感覺,意大利、俄羅斯、法國那邊的文化給了我很多養(yǎng)分。

科恩的歌你最喜歡哪首?

(哼唱《Dance me to the end of love》,)其實旋律非常簡單,但這個簡單并不是誰都能寫出來的,這個簡單跟那個民族延續(xù)下來的傳統(tǒng)非常有關(guān)系,比如王洛賓這種,民謠真的是有源源流淌下來的傳統(tǒng)的,就像我名字里面的風(fēng)一樣,《詩經(jīng)》風(fēng)雅頌不就是當(dāng)時的民謠嘛,經(jīng)常聽到有人說,“我們?nèi)ゲ娠L(fēng)吧!”其實就是采集各地的風(fēng)俗故事、風(fēng)情歌謠,真正的民謠應(yīng)該是這樣的,真的是一個民族好多時代延續(xù)下來的一個共同的人類的情感和記憶,他們把這個旋律和記憶捕捉摸索到了,封存起來形成了旋律和詩篇,這就是動人之處。

我的歌治愈了他妻子的抑郁癥

年過不惑,跟年輕時候相比,心態(tài)有什么較大的變化?

到目前為止,連這張10月即將發(fā)表的最新專輯,我一共出了7張專輯,包括這本《書旅人》,我一共出了5本書。我有時對著鏡子,覺得自己是不是別的某個人?就覺得,哎,很奇怪。有時不經(jīng)意聽到自己的歌,我一聽就覺得很恍惚啊,這是自己寫的嗎?有一次我自己去坐地鐵,地鐵站有對流浪歌手,一個打手鼓,一個彈吉他,唱了一首我的歌《開往春天的馬車》,我寫完后并沒在很多演出場合唱過,甚至要淡忘掉的一首歌。打手鼓的水平不怎么樣,唱的呢,節(jié)拍都不對,但我突然感覺他們好像是另外一種表達(dá),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好像變了。那時歌唱伙伴里還有非常主流的像陳羽凡,他當(dāng)時有首歌叫《開往春天的地鐵》,為電影寫的,我寫這首歌要跟他對著干,我說,那我來一首《開往春天的馬車》吧!

地鐵太快了,改坐馬車,有一種《從前慢》的感覺。

對對對,就是《從前慢》的感覺,然后速度由自己控制,慢也好,快也好。那時候創(chuàng)作這首歌,我的音樂伙伴可能需要這樣一首歌代表他們的一個世界觀,代表城市里的一種感覺,那我用什么來表達(dá)呢?也要到春天里去,那我就想,馬車吧!但現(xiàn)在我肯定不會這么去寫歌了,所以你說我的成長變化,可能都要從這些地方去。有時候去看照片,反而覺得自己比少年時要年輕一點,少年時就那種老練老成的感覺,我自己都說不出來,現(xiàn)在可能離年輕更近了。

你怎么看待時間的流逝?

時間流逝過程中,幸運的是,我一直讓它充滿了歌聲,40歲時我覺得有些恐慌,有些悲觀,我一直覺得自己是個比較快樂的人,雖然小時候受過一些創(chuàng)傷,但通過文字的梳理、音符的彈撥,把那些埋藏內(nèi)心的郁積的東西釋放出去了,直到40歲那年,突然發(fā)現(xiàn)那些東西并沒排解掉,就覺得很恐慌,我只有通過別的方式,將那些不快樂的東西根除。拔不掉怎么辦?就讓它在陽光下暴曬,長途跋涉,到處行走,把自己消耗干。有次我在海南演出,后臺簽售時,有個中年男人見到我忍不住淚流滿面。后來他才告訴我,我的歌治愈了他妻子的抑郁癥,所以我覺得自己是個治愈別人的人,怎么還會有那么多痛苦?后來我讀了愛默生一個短文,在那不勒斯,有段時間正在上演一個喜劇,整個那不勒斯的人都?xì)g樂極了,從此悲傷痛苦的人都沒了,完全沉浸在喜悅當(dāng)中,有天一個人去敲醫(yī)生診所的門,“給我治一治吧,我不快樂?!比缓筢t(yī)生給他開了藥,“趕緊去看戲,你一定能治好?!薄皩Σ黄穑揖褪悄莻€演戲的人?!蔽揖拖?,哎!自己就類似那種感覺。當(dāng)然,時間流逝,慢慢發(fā)現(xiàn)會釋然一點,既然人生本身就是個流逝的過程,那又如何?在流逝的時候,我們留下一些東西,一些情感,一些繽紛的記憶,其實這些在伯格曼、安東尼奧尼的電影里早就看過了,當(dāng)?shù)竭_(dá)這個歲數(shù),可能就更理解這些東西了。所以藝術(shù)的奧秘就在于,不同的年齡段,它給你不同的養(yǎng)分,我希望自己的歌和文字,也能像那些藝術(shù)家的作品一樣,不會過時。就像我在一首歌里寫的,“時間的流逝,充滿了歌聲,你輕輕地吻一吻,那個站在屋檐下的人?!?/p>

(實習(xí)記者郭汝菁協(xié)助整理錄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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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06期 總第806期
出版時間:2024年0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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