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 | 錢理群 魯迅之后,如何做知識分子?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本刊記者 衛(wèi)毅 實習記者 孟依依 日期: 2018-01-03

“我想為更年輕的一代留下記錄,告訴他們,在2016年前后,有一個知識分子是這么認識問題的”

錢理群住在北京昌平的養(yǎng)老院里,很少出門,很少接待來訪。住到養(yǎng)老院,他覺得更能把自己和外界隔離開來。他希望沉浸到歷史中去。所以,他沒有答應面訪,而是通過電話回答我的問題。10月1日晚上這次電話長談中,他清晰、精準、干脆、飽含熱情地說話,就像他曾經(jīng)在大學講堂里所做的那樣。他曾是北大最受歡迎的老師。

他是許多人眼中當代知識分子應有的形象。最近他出版了“知識分子精神史”三部曲中的最后一部——《歲月滄桑》。前兩部是《1948:天地玄黃》和《我的精神自傳》。對于中國知識分子的集中研究,他打算就此告一段落。這三部書的寫作,他花了20年?!霸谶@20年間,外部世界相當喧鬧,中國乃至全球都發(fā)生了不少預料不到的事情,而我自己的生命與學術,卻逐漸沉潛下來,沉到歷史與現(xiàn)實的深處,自我心靈的深處,寫出了我最想寫的東西。”他比較滿意。

我想到他研究魯迅的一本書——《心靈的探尋》。這個標題可以統(tǒng)領他的研究中內(nèi)在動力的那一部分。2016年10月19日是魯迅逝世80周年的日子。許多關于魯迅的研討會開始了。錢理群說他不會去參加紀念活動,“這是我的一個習慣,就是大家紀念的時候我就不紀念,大家不紀念的時候我就紀念。不要跟潮流跟得太緊了,保持點距離比較好。”

1985年,46歲的“青年學者”錢理群在北大開的第一個獨立課程叫“我之魯迅觀”。當年,初出茅廬的他曾經(jīng)在武漢的一個學術研討會上說,“既不能仰視魯迅,也不能俯視魯迅,要平視魯迅”,被許多“仰視”慣了的與會者視作狂妄之舉。多年以后,又恰恰相反,一些毫不在乎的年輕人認為錢理群過于謙卑,要“俯視”魯迅才行。錢理群覺得這是自己的命運——一輩子都處在各方的質疑中間,兩面受夾擊。 

1990年代末,已經(jīng)成名的錢理群,開始走入大眾視野。20世紀行將結束的時候,知識分子們忽然集體冒了一下頭,影響了許多年輕人的視野和認識。就像他筆下的魯迅和更多20世紀的中國知識分子。他原本的研究計劃比我們現(xiàn)在所看到的還要宏大。研究了魯迅、周作人、曹禺、“堂吉訶德與哈姆雷特的東移”之后,他在1997年提出了一個“中國知識分子的心路歷程系列研究設想”,原打算寫7本書,經(jīng)過排列組合之后,形成了現(xiàn)在的三部曲。

1948年,魯迅已經(jīng)去世12年了。這一年的12月,沈從文在給別人的一封信里寫道:

一切終得變。從大處看發(fā)展,中國行將進入一個嶄新時代,則無可懷疑。用筆者(寫作者)求其有意義,有作用,傳統(tǒng)寫作方式以及對社會態(tài)度,是值得認真加以檢討,有所抉擇。對于過去種種得決心放棄,從新起始來學習,來從事。這個新的起始,并不一定即能配合當前需要,唯必然能把握住一個進步原則,來肯定,來證實,來促進。人近中年,情緒凝固,又或因性情內(nèi)向,缺少社交適應能力,用筆方式,二十年三十年統(tǒng)統(tǒng)由一個“思”字出發(fā),此時,卻必須用“信”字起步,或不容易扭轉,過不多久,即未被迫擱筆,亦終得把筆擱下。這是我們這一代若干人必然結果。

這是沈從文思考的轉折點,也是錢理群思考的節(jié)點。“自己作為一個知識分子,是怎樣接受‘改造’的?我被‘改造’成了什么樣子,墜入了怎樣的精神深淵?我該如何自救?如何做堂堂正正的‘人’,做一個真正的知識分子,活得像個樣子?我到哪里去尋找精神資源?我知道,這不僅是我個人的問題,而且是整個20世紀知識分子的問題?!?/p>

探究20世紀的中國知識分子,錢理群認為,這是他的責任,也是他的自救和自贖。

歲月滄桑

1948:天地玄黃

知識分子精神史

人物周刊:《歲月滄桑》是“知識分子精神史”三部曲的最后一部。新書的開頭寫的是1949年3月28日,“沈從文用剃刀劃破了頸部及兩腕的脈管,又喝了一些煤油,試圖結束自己的生命?!蹦阍凇?948:天地玄黃》也寫到了沈從文精神上的困境。他的精神困境從何而來?

錢理群:1948年是歷史的轉折點,舊的時代快要結束,新的時代快要到來?!?948:天地玄黃》里的許多人物,在《歲月滄?!防锒加醒永m(xù)。1948年之后,絕大部分知識分子都留在大陸,沒有到臺灣去。原因很復雜,其中一個是對國民黨失望,對共產(chǎn)黨是有期待的。沈從文認為,“思”的時代過去了,進入了一個“信”的時代。沈從文考慮到自己的下一代,覺得沒必要跟著一艘船一起沉沒,就留在了大陸。留下來之后,他面臨一個問題,如何適應這個新社會?恐怕這是那時候絕大部分知識分子所想的問題。

人物周刊:如你的書中所寫,作家廢名“上書”,表達自己的建國政見,也是找契合點。

錢理群:在某種意義上說,廢名比沈從文天真。建國是大家的共識,怎么建?像廢名這樣的知識分子,想用自己的觀點來影響這個社會,就“上書”了。他當時提出兩個建議,一個是儒家建國,另一個是無為而治。

人物周刊:廢名特別重視農(nóng)民問題,希望國家不要過多干涉農(nóng)民。像書里寫到的梁漱溟,是希望通過鄉(xiāng)村建設走改良的道路。

錢理群:梁漱溟為什么很有底氣?因為梁漱溟是主張從鄉(xiāng)村入手來解決中國的問題。共產(chǎn)黨不是走農(nóng)村包圍城市道路嗎?所以他就覺得自己的治國道路跟共產(chǎn)黨有相當一致之處。他認為新中國成立以后,可以更好地實現(xiàn)鄉(xiāng)村治國的理想。

梁漱溟在1949年前就開始思考農(nóng)民問題了,但是在1949年后,他被打壓下去,以后就沒有更新的東西了。實際上在1949年以后,真的在思考農(nóng)民問題的,有自己獨立見解的,除了毛澤東之外,就是趙樹理了。趙樹理的特殊性在于他本身是共產(chǎn)黨員,他相信社會主義,他思考的不是一般的農(nóng)民問題,而是思考一個社會主義農(nóng)村建設的問題,但他的思路和毛澤東是不一樣的,建設社會主義農(nóng)村,他是有另外一個思路。

人物周刊:你寫邵燕祥的時候引用了屠格涅夫的《門檻》:“啊,你想跨進這門檻來做什么?你知道里面有什么東西在等著你?……”這引發(fā)了你怎樣的感慨?

錢理群:我所有的文章當中,投入最多的是寫邵燕祥這篇。我跟趙樹理、梁漱溟這些人是有距離的,沒太大距離的是邵燕祥,因為我們的經(jīng)歷比較接近,我們當時都向往革命。許多人都是念著屠格涅夫的《門檻》,跨進了革命的“門檻”。這對我們那一代人影響很大。可是,后來我們從這個門走進去,從那個門走了出來。我詳細地分析了其中的內(nèi)在邏輯。

人物周刊:這種內(nèi)在邏輯是什么呢?

錢理群:有兩樣東西貫穿1949年后知識分子的歷史:一個是知識分子的改造,一個是知識分子的堅守。改造和堅守,是我這本書的兩個主題詞。我們這一代人怎么會相當自覺地接受這個改造?有兩個原因。一個是外在的原因:你不改造不行;同時有內(nèi)在原因。這批知識分子最大的特點,一個是愛國主義,另一個是理想主義。烏托邦的理想主義讓他容易接受改造。我在寫邵燕祥的文章里有詳細的分析。

人物周刊:書里寫到了你的老師王瑤,剖析自己的老師是不是會很難?

錢理群:我過去開玩笑說,學生和老師的關系有三部曲。第一階段是學生向老師學習,像描紅一樣,把老師的好東西全部學到手。第二階段就是要走出老師的引領,走自己的獨立道路,如果總是在老師的陰影之下,是沒有出息的,這時和老師會發(fā)生點兒沖突,甚至產(chǎn)生一些矛盾。真正的好老師并不忌憚學生超越自己。學生也需要跳出來認識老師。第三階段,是在更高的層面上與老師相遇。我跟王瑤先生基本上經(jīng)歷過這樣三個階段。我在這本書里寫他,是希望在更高的層面上,進一步了解他的內(nèi)心世界。我現(xiàn)在不會有顧慮,對我來說,我寫自己的老師不是簡單的批評和不批評的問題,而是體會他內(nèi)心的痛苦,解釋其中的復雜性。我對他內(nèi)心的那種復雜性還是比較了解的,我有自己的體驗在其中。

人物周刊:書中提到的王瑤的檢討書,是不是其他人很難看到?

錢理群:王瑤的檢討書是王瑤夫人整理出來的。我當初因為幫助編輯《王瑤文集》看到的?,F(xiàn)在大多數(shù)研究資料陸續(xù)都出來了,我這里沒有什么特別私密的資料,基本上都是公開出版的。

人物周刊:即便是大家都可以看到的公開資料,不同的人見識也不一樣。

錢理群:說實話,現(xiàn)在人太浮躁了,就是坐不下來?,F(xiàn)在搞研究的人,資料很多,但對資料進行研究的很少。你可以注意我研究的東西,基本都是研究他們的全集,全集是很多很多的,一般人不會仔細看,很細微的部分,不用心體會是很容易忽略過去的。而且看這些東西的時候,我會加入自己的體驗。

人物周刊:我在讀你的書時,那些研究文字背后,能感受到你的存在,有一種個人的東西在涌動。

錢理群:我的書有比較明確的寫作對象。我是寫給大陸的青年看的。對歷史感興趣,又不是完全熟悉歷史的年輕人——這是我的目標讀者。我的寫作很強調和讀者交流。我注重歷史的細節(jié),會有很多描述。這里面有感性的成分,主觀情緒流露,這會讓年輕人讀起來比較順利,而且還有一些感染力。我希望將年輕人引入歷史中去,這是我所追求的。

我還有一類預設的閱讀對象——我的同代人。因為我的書對歷史有很強的反思。

人物周刊:自己的同代人里面,反思這些歷史的人多嗎?

錢理群:比例小,但還是有一批人在做這些事情。我寫這些書,就是想把自己經(jīng)歷的這些事情搞清楚,我在這當中扮演過什么角色?能吸取什么經(jīng)驗教訓?我是為自己而寫,心里清楚之后,去見上帝就安心了。我知道,在當下的社會,有機會有興趣讀我的書的人不會太多,我的書在另一個意義上是為未來寫的,就像我們現(xiàn)在關注民國一樣,未來也會有人關注2016年的中國。我想為更年輕的一代留下記錄,告訴他們,在2016年前后,有一個知識分子是這么認識問題的。

我的精神自傳

知識分子的標準

人物周刊:你引用過魯迅的一句話,說自己的歷史使命是“肩負因襲的重擔”,對于知識分子來說,“因襲的重擔”是什么?知識分子的精神傳統(tǒng)是什么?

錢理群:我概括為三點:第一點就是不懈地追求真理;再一個就是獨立思考;第三個是批判質疑精神。在我看來,這是知識分子最重要的精神。

人物周刊:具體怎么衡量和判斷?

錢理群:這里面有真假知識分子的問題。比如說,一個人看上去有批判性,但如果只批判別人不反省自己,這樣的知識分子十有八九是假的。衡量的一個標準就是看看你有沒有自我反省。我們追求真理,但絕不能把自己當成真理的把握者和壟斷者。不斷追求真理的過程中,必然有失誤,不斷反省,不斷追求,這才是知識分子。

人物周刊:你在上世紀80年代寫的一篇文章就提到知識分子的專制。

錢理群:我對這個問題非常警惕,我的寫作有很強的反省性。

人物周刊:這種自我反省,是從魯迅那里來的嗎?

錢理群:對,很大程度上來自魯迅。

人物周刊:可能很多人跟魯迅學會了罵別人,而沒學會剖析自己。

錢理群:魯迅說得很清楚,“我的確時時刻刻解剖別人,然而更多的是無情地解剖自己。”魯迅提出,娜拉走后怎么辦?前面是鼓勵大家走出家庭,但緊接著,走出來又會怎么樣?他把命題復雜化了,所以,讀魯迅的著作并不輕松,逼你不斷地思考。我的書也是在逼別人思考。

1930年的魯迅

年輕人和精致的利己主義者

人物周刊:我們這批人在1990年代末讀了你和你的學生許多作品,隔了十多年后,我發(fā)現(xiàn)你當初極力推薦的一些學生走了各種道路,他們其中有的人喜歡用極端的方式來批評別人。

錢理群:嗯,他們有一個共同問題:缺乏自我反省,以為自己掌握真理了。他們現(xiàn)在變得和我不一樣了,但這個是不必后悔的。年輕人變了,變了之后我管不了。從另一個角度說,他們都有自己選擇道路的權利,你可以不贊成,但這是他們的選擇。我不愿意公開批評他們。

人物周刊:你為什么特別看重自己對年輕人的影響呢?

錢理群:我很明顯受到了魯迅的影響,多少有進化論的觀點在里面,總是覺得后人是會超過前人的。我一直說,每代人有每代人的問題,他們會自己解決這些問題的。歷史會有倒退的時候,但總體來說,還是往前走的吧。

人物周刊:你還說過,“青春是可怕的?!?/span>

錢理群:青春、理想主義、浪漫主義、烏托邦主義,是連在一起的,一方面,它顯示了歷史的進步,但另外一方面,它是很危險的,一旦走上極端,又會產(chǎn)生悲劇。任何東西,在看到它的價值時,還要看到它的另一種可能性。

人物周刊:人在年輕的時候,他往往對周遭的世界認識不足,但他有行動力。上了年紀后,對世界看得清楚了,可能行動力又不足。人生好像永遠都處在這樣的悖論中。

錢理群:人就是在悖論中生活的嘛,不同年齡、不同年代都有自己的問題。青年人有青年人的問題,中年人老年人有自己的優(yōu)勢,但同時也有自己的問題。

人物周刊:這好像是沒辦法解決的問題,永遠存在。

錢理群:是的,而且是一代代重復。從另一個角度說,有的人年老之后,對年輕一代進行簡單的完全否定,也很危險,所以就必須進行分析。青年階段它有很大的優(yōu)點,就是對一切都保持好奇心、求知欲,這非??少F。把青年人都認為是幼稚,用幼稚來否定他內(nèi)在合理的東西,這也是不對的。從我自己來說,我跟青年人的關系不是單向的關系,不只是我給青年什么,同時青年也給我很多東西。我到現(xiàn)在都還保持好奇心,保持青年人的激情,這是青年人給我的。

人物周刊:你說過一個詞——“精致的利己主義者”,這個詞現(xiàn)在變成一個常用詞了,你能具體解釋一下這個詞的含義嗎?

錢理群:“精致的利己主義者”是一個完整的整體。不能單獨說“利己主義”,利己主義本身有它的合理性。我們這一代和你們這一代有很大的區(qū)別,我們這一代有個很大的問題就是完全強調集體,否定具體的個人。年輕一代,不管大家有什么看法,我覺得有很強的個人意識,有維護個人權利的這種自覺。這是好事兒,本身并不是問題,但是把“利己”絕對化,那就會出很大的問題。你要維護個人的利益,包括物質的欲望等等,這都是合理的,但如果把這作為自己惟一的生命要求的話,這就是“精致的利己主義者”。人應該追求自己的個人權益,但同時你還得有社會責任,你要追求自己物質欲望的滿足,同時要追求精神。“精致的利己主義者”講的就是這個問題。

人物周刊:為什么“精致的利己主義者”會成為一個現(xiàn)象?

錢理群:這實際上牽涉一個更大的問題,就是信仰的問題。之所以會出現(xiàn)“精致的利己主義者”,是因為他沒有別的信仰,只能以個人的利益作為追求。

有人問我,錢先生,你的信仰是什么?我的回答是:我的信仰還是年輕時候的信仰,就是要消滅一切人壓迫人、人奴役人的現(xiàn)象。我追求那樣一個理想社會。

我的這樣一個理想,放在彼岸世界就可以了?,F(xiàn)在我認識到,此岸是不行的,此岸世界永遠有壓迫和奴役,沒有壓迫和奴役的是彼岸世界,此岸世界可以不斷地接近彼岸世界,但是不可能完全達到。

這樣一個信仰,有什么好處?它可以像太陽一樣照亮此岸世界的黑暗,對現(xiàn)實生活中一切人壓迫人奴役人的現(xiàn)象,我們就要反抗。你從我的文章中也可以看出來,我的立場基本就是這個立場。我講過,我自己成為權威之后,也可能對別人形成壓迫和奴役,我非常警惕這種情況。

比如說網(wǎng)絡。網(wǎng)絡的出現(xiàn)一方面確實給思想言論提供了一個新天地。但是,當它形成多數(shù)的專政后,我想每個人都能體會到其中的可怕。只要你稍微發(fā)表和網(wǎng)民不同的意見,罵聲鋪天蓋地。這會對不同意見的人形成一種壓迫和奴役。

我得出一個結論,所有的進步同時會帶來新的奴役。這種壓迫在現(xiàn)實中是存在的,那我有這種消滅奴役人壓迫人的信仰的話,我會帶有一種批判態(tài)度。我剛才講的知識分子的批判精神背后有這樣的信仰在里面,把反對一切人壓迫人人奴役人的理想作為批判的內(nèi)在動力。這是我的信仰,那年輕一代信仰什么呢?這又形成一個新的探索。

全球知識分子面臨這個問題,那怎么辦呢?這需要我們進入到文明體制的內(nèi)部去探討歷史的合理性、局限性和危機性,在這樣的基礎上提出新的理想,建立新的價值觀念。

人物周刊:我覺得你關于文學和歷史的研究,都是針對當下所做的研究,是這樣嗎?

錢理群:我有一個原則,就是我的問題意識產(chǎn)生于當下,但在思考的時候又和現(xiàn)實保持距離。保持一定的距離,才可以站得更高,更深地去思考這些問題。

人物周刊:你一直強調自己處于中間狀態(tài),這也是一種保持距離的狀態(tài)嗎? 

錢理群:我之前開玩笑說,我是左右兩派知識分子的統(tǒng)戰(zhàn)對象又是他們的批判對象。我對左右兩派都有理解的地方,但同時都有不同意見。所以有時候就顯得立場不夠鮮明。我覺得我們現(xiàn)在有一個很大的問題,好走極端,從一個極端走到另一個極端,成為鐘擺現(xiàn)象。中庸之道是有些道理的。

1948年在頤和園霽清軒度暑假期間,沈從文計劃“好好的”再“寫個一二十本”文學作品

“幸存者”

人物周刊:你把自己稱作“幸存者”?

錢理群:“幸存者”有兩種意義。一種意義是,我同時代的很多人都犧牲了。還有一個是什么呢,我在當代中國還算是有發(fā)言權的,我是有幸的,幸存下來的。我曾經(jīng)把我的寫作稱作“幸存者的寫作”。你看我的研究對象,受了多少的災難,還有很多死掉了,我是幸存下來了,因此我有責任去做一些研究,把經(jīng)驗教訓總結出來,同時把他們的精神傳承下來。 

人物周刊:你一直強調要把苦難轉化為精神資源。

錢理群:苦難本身是不能成為精神資源的,有人把苦難美化了,我是反對的。這些生活本身是一種苦難,你只有反省以后,才能轉化為精神資源。它不能天然地成為精神資源。你可以看到,很多過來人是被殘酷的歷史整個毀掉了,也有熬過來,但精神垮了。不是所有人都可以把它轉化成精神資源的。這種轉化我覺得是知識分子的責任。我覺得,一般老百姓是不必去反思歷史的,因為那是很痛苦的事,不必去深挖,但知識分子不行,如果你是一個知識分子的話,是有責任要把苦難轉化為資源的。

人物周刊:知識分子和大眾的關系應該是怎樣的呢?

錢理群:我反對兩個東西。一個是完全大眾模式,反對所謂大眾代言人。我還反對居高臨下,視大眾為無物。知識精英和大眾肯定是不一樣的,完全做他的代言人是不可能的,魯迅自己都說,我跟閏土是隔膜的。我同情他,但我并不真正懂得他。關心民眾的精英,應該跟大眾是一個平等的關系,而且應該保持相對的獨立性,我理解你,但我跟你還是有距離的。

有一次演講,我說,你們鼓掌我是很害怕的。為什么呢?公開演講表面上是演講者影響聽眾,但實際上,聽眾的反應也影響了演講者。觀眾鼓掌,我就知道觀眾喜歡這個聲音,很有可能自覺不自覺地順著觀眾這個思路再講下去,就越講越激烈。在公共場合,群眾的情緒是很容易激進的,然后你被觀眾支配,越講越激烈,講完回家里嚇一大跳,我本來沒這么激烈的思想啊。公共演講就有這個危險性。所以,魯迅說,你們別鼓掌,鼓掌會把我鼓掌死的。這是有道理的。我現(xiàn)在特別不愿意公開演講。

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你成為名人以后,來聽的人多半是沖著你名聲來的,不是真正來聽你講的。沒意思。我喜歡小范圍內(nèi)討論,而不是羨慕你的名聲。名聲是會誤人的。我在當王瑤先生助手的時候,王先生跟我說,你現(xiàn)在處于一個很有利的地位,你必須搞清楚你要什么不要什么。你要什么東西盡量地去爭取,你不要的就拒絕,拒絕誘惑,這是非常重要的事情?,F(xiàn)在的知識分子失去獨立性,很大程度上是經(jīng)不住誘惑,政治的、經(jīng)濟的、大眾的誘惑,都是誘惑。王先生說,你要是接受誘惑的話,你可以做很多事情,但最后你做完了發(fā)現(xiàn),其實一無所成,你想要的都沒有。

人物周刊:你想要的是什么?

錢理群:我想要的就是我寫的這些東西。把我這一生的思考,好好地總結,保留下來。就是這個。我這樣并不否認別人的選擇,你想要的,只要你用正當?shù)氖侄稳幦?,都沒有問題。

人物周刊:王瑤先生提到過朱自清對于氣節(jié)的認識,“氣是積極的有所為,節(jié)是消極的有所不為”,你是怎么理解的?

錢理群:可以再加一句,能夠為的就為,不能為的就不為。什么時候有為,什么時候不為,這都需要智慧。但是,你還要有韌性,你如果沒有韌性,單有智慧的話,可能就變成滑頭了。堅守自己的東西,但同時有一定靈活性。

人物周刊:你把堂吉訶德和哈姆雷特做過比較研究,你身上都有哪些近似堂吉訶德和哈姆雷特的氣質? 

錢理群:這兩個互補比較好,要是挑一個是很危險的。每個人的精神氣質不同,有的人可能偏向于哈姆雷特,或者偏向于堂吉訶德,但必須有另一個做互補。我一開始接受的是堂吉訶德,經(jīng)過了很多的經(jīng)驗教訓之后,哈姆雷特的氣質也出來了。我現(xiàn)在總體還是堂吉訶德氣質更強一點。

人物周刊:那你覺得身邊的人中,“堂吉訶德”多,還是“哈姆雷特”多?

錢理群:都有吧,“堂吉訶德”越來越少了。

王瑤先生與孫玉石、錢理群等學生

走進當代的魯迅

人物周刊:每隔一段時間,大家都會把魯迅拿出來討論,不同的時候,大家對魯迅有不同的需要。

錢理群:對于魯迅,在中國已經(jīng)正?;?。有人歡喜,他就會真正地去讀。有人不歡喜他,這也是正常的。如果大家都歡喜魯迅,那就不是魯迅了。但是,口頭說歡喜魯迅,把他捧得很高,不真正讀他的書,那是虛假的。我一直覺得,魯迅既有針對性,同時又有超越性。魯迅的很多思考,到今天都是非常有價值的。在三種情況下,我們會真的去讀魯迅的著作:第一個是有一定的文化程度,因為文化程度太低看不懂他的東西。第二個是喜歡思考問題。第三就是對現(xiàn)實不滿,或者對自己的現(xiàn)狀不滿,想尋找新的出路。在這三種情況下,人們會去讀魯迅的東西。魯迅的價值在于給我們提供了另外一種思維,另外一種選擇,另外一種生命的可能性。如果你滿足現(xiàn)狀,你讀魯迅是不行的,你讀也不會懂。你不滿足,想尋找一些新思路,魯迅就是合適的選擇。所以,我覺得魯迅的讀者是少數(shù),這些讀者是真讀,不是假讀,不是為時髦而讀。

人物周刊:你專門編寫過一本書分析中學課本里的魯迅文章。很多中學生不喜歡課本里的魯迅,你怎么看這個現(xiàn)象?

錢理群:這是中學教育的問題。學校教育和社會教育不一樣,從社會教育的角度說,你不喜歡你就可以不讀了,學校教育就是你不喜歡也得讀。我覺得,現(xiàn)在中學讀文學作品像認門牌號碼一樣,你知道有這些東西,你不一定完全懂,等到你將來需要的時候你就會去讀。如果你開始不知道它,那你就失去這個資源了。當然,具體的教學過程中還有選什么文章合適怎么教學的問題,但總體來說,我覺得魯迅作品是必須講的。你不愛聽也得講,這涉及到教育引導作用,不能學生不感興趣就不講了,那學生現(xiàn)在對《紅樓夢》也沒興趣你也不講,不能這樣的。而且,事實上你講得好的話學生是很喜歡的。我一直認為,對中學生的智商估計不要太低,當你把他喚醒之后,他很多對于魯迅的認識是很深刻的。

人物周刊:你寫過很多關于中學教育的文章,現(xiàn)在還關注嗎?

錢理群: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關注了。

人物周刊:為什么呢?

關注不了了。因為中學教育的問題目前不是教育理念的問題,而是已經(jīng)形成一個既得利益集團,是個既得利益的問題了,跟教育理念沒什么關系了。為什么應試教育的問題一直克服不了,就是這個原因。學生考得好,考上大學,這影響老師收入,影響學校名譽,還影響家庭。圍繞教育的各種參考書、各種考試題,都是利益群體啊。

中國教育的根本問題是既得利益的問題,這些利益鏈條不打斷,教育毫無希望。只能是第一線的老師在自己有限的范圍內(nèi)做些工作,其他的工作太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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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06期 總第806期
出版時間:2024年0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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