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寫 | 蘭曉龍 在喧囂的行當獨自行動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本刊記者 朱詩琦 日期: 2018-01-03

“有一撥人逐利,有一撥人踏踏實實該干嘛干嘛。后一撥活得舒服得多,我覺得應該做后一撥,就這樣吧”

蘭曉龍不做改編,可仍會有很多人來找這位著名編劇,他們買了部很好的小說,按照影視行業(yè)的說法,“一個熱門IP”。

“不做改編的話,幫忙出出主意?”他們說。

于是一堆文件扔了過來。這幾年,蘭曉龍不是任何一部熱播IP劇的編劇,資料倒是看了不少。他感到自己像個解答應用題的學生,不喜歡做題,接了題只好想方設法找解法。解法往往有些偏門,是他習慣的方式,而對方用的編劇另有一套創(chuàng)作思維。他每每要為明知用不上的主意費上好幾天的力氣,自嘲是“為了把‘拒絕’兩字說得好聽一點”。

“小說里的人物跟我有什么關系?它不過是用來掙稿酬的工具而已?!碧m曉龍說。

于是這幾年過去,他廣為人知的作品仍是三部舊作——《士兵突擊》《我的團長我的團》《生死線》。在有彈幕功能的視頻網站上,這些電視劇無一例外被數(shù)目夸張的評論刷屏。三部劇播出時間分別是2006年、2009年、2009年。如無意外,循著這個從容不迫的步調,2013年,蘭曉龍的新作《好家伙》會播出。一兩年或者兩三年后,下一部作品。

他的腦袋里總是不缺故事。情節(jié)劇《好壞丑》的大綱早早便寫好存于電腦。采訪前一晚,蘭曉龍翻出大綱看得興起,給制片人好友侯洪亮發(fā)短信:“寫得太好了,這哪個孫子寫的啊?” 侯洪亮表示,時機成熟,這個戲可以做?!斑€有別的項目呢?!彼f,這就是聊騷下,因為戲太可愛了,“里面可以承擔的東西甚至超過團長,但又沒有團長那么沉重?!?nbsp;

《好家伙》播出了,時間已經是2016年9月底。陰差陽錯,一切都緩了下來。

《我的團長我的團》劇照

好家伙

《好家伙》劇組籌備之初只有兩個人:一個編劇,蘭曉龍本人;一個演員,他的朋友張譯。在朋友住宅的大堂里,兩人各自不停翻著手機通訊錄,一個接一個給熟人打電話。他記得自己靠著窗,視線里始終有一片湖,張譯坐在沙發(fā)上,而電話那頭的回復是意料之中的拒絕:“你要約我拍戲,居然只提前一個月?”

2012年,投資人朋友找到蘭曉龍,問他手頭有沒有可以做的項目。朋友的影視公司次年的項目運營量不夠,而如果要趕在2013年的時間節(jié)點播出,籌備時間倉促得只剩一個月。

有一個非常早的劇本,曾在2004年拍成電視劇《零號特工》?!叭思夷沁呎钪鴽]項目,那就做吧?!碧m曉龍說。

他答應得多少有點沖動,項目上馬后才愈發(fā)意識到時間緊迫得不像話。他也覺得是在為難對方。這個時候會聯(lián)系的演員多半已有過不錯的交流,人家想來,可是合同定了,人正在劇組。整件事透著荒謬,找完演員,他們還要找導演?!斑B導演都沒有,你說這劇組有多亂?”理論上說,提前三個月聯(lián)系演員已經算倉促,而導演需要的時間更久,一個非常成熟的團隊來運作會需要半年籌備期。連放棄的時間也沒有了:李晨加入了,三人劇組發(fā)動各自的資源,卷進來的人越來越多。

“已經這樣了,干吧?!彼а狼旋X。

碼齊人馬,心思放回劇本,這位編劇才開始想到最要命的問題:《零號特工》版本的劇本里,張譯的角色是一個非常陰郁的人,李晨的角色則非常暴戾?!皬堊g完全是跟陰郁對著干的啊。再一看,我靠,李晨也不是那個角色?!彼麄兪蔷礃I(yè)的演員,一個敬業(yè)的演員不會想角色跟自己有多貼近,而是拼命去貼近角色。但在蘭曉龍看來,劇本不合適,這么演會把演員最有價值的、甚至不屬于表演技巧范疇的東西丟失了。

他決定把兩個主角的戲全改了。

每逢一部戲開拍,編劇對蘭曉龍來說是最快活的環(huán)節(jié)?!罢l都不好跟你急,制片人不好跟你急,演員不好跟你急,導演不好跟你急,沒人跟你急。”他得意地說,“我就可以扮演我閨女的角色,所有人不說寵著你,至少得慣著你啊。然后堅決不干活,希望我改劇本?沒門,我就是來搗蛋的?!?/p>

但是這一回,一邊拍戲一邊改劇本,他變成了一個眼冒綠光、精神非常充沛而外表非常消瘦的家伙。

每天一睜眼,焦慮就擺在那里。“明天就要拍這場戲了!”

《好家伙》是一個雙線的故事,這意味著幾乎每場戲至少有一位主角在場。為了節(jié)省時間,導演拿著沒改的劇本先去做統(tǒng)籌、制景、定場地、做道具,蘭曉龍則保證改劇本時不動場次、不動大場景、不動大道具。“原來那個場景發(fā)生在哪個房間,我都不會挪到另一個。但整個戲全部要改掉。”他說,惟一能改動的是人物基點。實際上,整個劇本全部重寫。最后除了一個上海猶太人的名字葉爾孤白,他想不起有什么角色是沒改過的了。

“這戲我花的力氣,客氣地說,至少夠我做三個戲的了?!敝靥崮嵌谓洑v,蘭曉龍還心有余悸。寫劇本的日子里,他住在劇組,有時到導演屋里去喝點茶、吃點零食。倆人面對面坐著,誰也不說話。導演簡川訸也累,他也累,累得誰也不想談這個戲的事情,寧可明天現(xiàn)場發(fā)揮。 

他們趕著時間拍完了電視劇,卻沒有料到等在前方的是接連的壞消息。2013年,投資方小馬奔騰影視公司出事,電視劇的發(fā)行計劃擱淺;2014年初,噩耗傳來,蘭曉龍的投資人朋友、小馬奔騰董事長李明去世,享年47歲。

《士兵突擊》劇照

蘭曉龍的作品通常很虐,在《生死線》小說版的附文里,他對“虐”字有生動定義:不該死的人物都死了,而活下來的還慘過死去的。那篇文章的標題干脆叫作《大概還會虐下去》。

這串名單可以列得很長?!妒勘粨簟防铮榱蝗沉送?,班長史今退伍;《我的團長我的團》里,虞嘯卿沒能實現(xiàn)對龍文章的承諾,炮灰團的命運仍舊是炮灰;到了《生死線》,四個主角一半死于戰(zhàn)爭,活著的兩位承受了太多的失去;現(xiàn)在是《好家伙》,故事主題詞之一便是“死諫”,那首播出時被刪掉所有歌詞的片尾曲歌名是《送死的人來了》。

張譯參與了這四部作品。他曾經是史今、孟煩了、何莫修,作為演員,這些角色見證了他的成名和成長。等到第四部戲,接到蘭曉龍電話時,他知道自己肯定會參與,會第四次成為劇中角色,一個當時叫作李文鼎后來改名為何思齊的家伙?!斑@些年我在他這兒受益匪淺,從戲劇認知、審美到人生道理?!睆堊g說,“我有一種感覺,他的作品好像落不下我?!? 

“有的編劇是自己不相信,讓別人相信。有些編劇是自己相信,但是沒法讓別人相信?!焙糜咽泛秸f,“蘭曉龍是自己相信,很多人又通過他相信一些東西?!?/p>

1990年,蘭曉龍第一次來到北京。他放棄高考,準備報考藝術院校。此后大約兩年的時間,由于考學失敗,處于在社會上漂著的狀態(tài),前途茫茫。他在成名后的采訪中提及那段經歷時說,他沒想過自己能考上,只是很迷戀這里的藝術氛圍,他知道自己回不去了,但遲早有一天得回去,所以最可能的結果是在北京一直漂著,漂到某一天,現(xiàn)實所迫,回去該干嘛干嘛。

他出生于湖南邵陽。在當?shù)刂攸c高中讀書,成績不佳,自嘲拿畢業(yè)證都堪憂。高中畢業(yè)之前沒出過省,如果不是后來考上中央戲劇學院,他自忖現(xiàn)在多半是托了醫(yī)生母親的關系,在當?shù)厮幏孔鰝€藥劑師。

在中央戲劇學院,他遇到了恩師黃維若?,F(xiàn)在提到這位當年的班主任,他充滿敬重和感激。但當年,他們有時候覺得老師層出不窮的“缺德”要求是在“逼他們上吊”。大學第一課,老師要求包括蘭曉龍在內的一幫熱血朝天而力不能逮的家伙不得寫戲,老老實實寫散文。散文課開了兩年,每星期一篇,翻著花樣寫。最極端的時候,老師在臺上亮出卡片,上面可能是風景畫、電影照片等任何內容,寫吧,五分鐘換一張,接著寫,最后連五分鐘也沒了,只給兩分半的時間。

寫小品,要求十多分鐘內表現(xiàn)出大戲的底蘊,每一個小品都可以毫不夸張地擴張成一個《雷雨》那樣的大戲。表現(xiàn)底蘊得靠說臺詞,于是全班成了話癆,還得一個個上臺表演出來。下一個小品,要求變了,只準說三句臺詞。甚至不準有臺詞,但是必須完成幾個轉折。

基本功打了兩年,專業(yè)課巨大的文字量把所有人往寫字機器上推。學校夜里12點熄燈,戲文的這些學生每人兩個應急燈,一晚上便能用完電,衡量彼此交情的標準是“你的應急燈用完以后,他的借不借給你”。

畢業(yè)多年后,某次見面,老師突然說了句:“蘭曉龍是繼承了我衣缽的人?!?蘭曉龍在一旁面不改色地坐著,內心已經懵了,不敢接茬。他知道老師只帶了他們這一個班,而且?guī)О嗍欠盍诉z命,“他的老師去世前要求他必須帶一班學生?!痹谥袘驎r,他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好學生,有時碼字太累,他會帶著枕頭去課堂上補覺,但有些東西對他很重要,哪怕已經入行快二十年了,他依然像個認真的好學生,不敢忘記所學:在基本功方面必須嚴苛,不能違背底線,但戲劇空間要無限大。 

“編劇是一個從無到有的藝術?!碧m曉龍說,“而且像我這種,你有我還不干了?!彼液献骰锇椋3W约簬Ш昧宋陌?,偶爾也有投資方定題材,但如果對方已經有了文案,他通常會出出想法,自己絕不做,因為這已經接近改編。

眾人夸他的臺詞如何好,他更津津樂道的是劇本是為了表演和拍攝所做的文字,所以碼字時想的其實是拍攝現(xiàn)場該怎么調度、機位在哪、某處的景地如何使用、演員該如何表演,甚至某影廠的槍械價廉物美,“幾乎是個賬房?!?/p>

賬房算起賬來自然是巨細無遺的。他沒見過劇本大綱寫得比他還詳細的人。某電影的大綱,蘭曉龍寫了十萬字,生生超過了電影劇本的長度。 

他喜歡酣暢淋漓的表達,像寫舞臺劇一樣對待電視劇的劇本,不寫水詞,反而變本加厲地精致?!叭硕寄敲词萘耍瑸槭裁床荒茏寗”臼菀稽c?”戲劇制作人袁鴻有時會提醒這位好友,是不是可以在詞句上少些鋪排,擔心電視劇比較工業(yè)化,觀眾沒辦法消化。但袁鴻也明白,蘭曉龍會用平等的視角對待電視劇前的觀眾和劇場里的觀眾,不會低估前者?!逗眉一铩钒l(fā)布會上,演員們紛紛表示通過蘭曉龍的劇本提高了文化,盧淼的扮演者馮暉說:“蘭曉龍的劇本實在太過深奧和復雜,他的臺詞有三四層意思,變成自己的話卻只有兩層意思,沒辦法只好再背臺詞。”

同為編劇,史航拿“酒心巧克力”作比,蘭曉龍的戲始終有一個酒心,就是他想傳遞的思想,但具體到寫法上,他寫戲很怪。比如《生死線》,“好多電視劇是抗戰(zhàn)的《水滸傳》,而蘭曉龍寫的是抗戰(zhàn)的《封神榜》,把一些人的戰(zhàn)斗和生活寫出了玄怪一樣的東西,有種離地半尺的怪異和豪情?!笔泛秸f。這部電視劇的劇本最初曾給到某著名導演,對方犯了難,坦言就想拍拍亂世兒女情。

《生死線》劇照

自尊心

這位劇作家仿佛將心思與計較給了戲劇世界,至少在裝點自己的居住環(huán)境上,他顯得興致索然。電視機被他實用主義地搬到了書房,充作顯示屏,于是客廳孤零零地放了一個電視柜,書柜緊貼著墻面,沙發(fā)貼著另一堵墻,這些家具好像被主人刻意驅逐到了角落,讓出中間一大片的空地。

他經常到天亮才開始寫東西。“作息規(guī)律和我們完全不一樣?!痹櫿f,“好像生活在另外一個時區(qū)?!?/p>

對于寫作環(huán)境,他也表現(xiàn)出毫不在意的態(tài)度。這段時間他正在寫一個新的文案,而樓上的裝修聲連月沒停過。為了說明這種神經大條,他告訴我,他患有神經性耳鳴,聊天的過程中,他的耳朵里其實始終有嗡嗡的鳴響。

蘭曉龍式的邏輯是:聽到噪音了嗎?聽到了。吵不吵?吵。干擾不干擾?對不起,我不讓它干擾我。

“你不把它當回事,它就不是個事?!彼f,“就像行業(yè)里有很多問題,所謂社會亂象,我的自尊心不允許它干擾我。”

即便在做槍手時,他也能從寫作中榨取樂趣。那段槍手生涯從大學持續(xù)到畢業(yè)后的幾年。他算過,自己的最高紀錄是一天寫一集多,而且每集能寫到兩萬多字,完全不像打著經濟算盤、惜字如金的槍手活。他記得自己是個還不錯的槍手,定了題材就可以寫,有次得到夸獎,“早知道我?guī)膫€人來干什么,蘭曉龍一個人全對付了。”

現(xiàn)在他是著名編劇,自然不用做槍手了,問題變成另一個:用槍手。行業(yè)里做事的常態(tài)是:投資方要做某個項目,編劇接了活,寫個大綱,然后交給槍手,或者編劇開個會,連大綱一塊交給槍手。有制作方收到過這樣的劇本,連槍手說的話也沒去掉,劇本某處括號里寫著:某某老師,您覺得這樣是否妥當?

行業(yè)里,用槍手是風氣。在一些人看來,用多少槍手、用什么級別的槍手成了身份的標識。某次和史航一塊跟人見面談項目,對方是圈外人,劈頭就問了一句:“你們有多少槍手?”

“我怕有些人會覺得反正蘭曉龍也做過槍手,做槍手沒有什么。不是,做槍手非常毀人?!彼闃屖?,而對操作槍手的人感到憤怒,這種行為的可鄙之處甚至并不在于剝削他人、掙黑心錢,而是很容易毀壞一個人對文字該存有的責任心。

“一旦喪失你對一個編劇性文字該存在的責任心,開始為了錢而寫的時候,你就已經完蛋了,再也回不去了?!碧m曉龍說。

這些道理也是一種自我提醒。近幾年,整個行業(yè)在瘋狂地往小鮮肉式的明星身上砸錢,改編自熱門IP的影視作品成批地上映。這些熱鬧跟蘭曉龍好像沒什么關系。他把合作者限定于圈內相熟的朋友,對業(yè)外資本充滿警惕。最近四年,他沒停筆,電視劇、電影的方案碼得整整齊齊,可是沒有拍一部新作。史航說:“他太勤奮了。他老不出作品是因為他要求高,就變成了更多跟合作方的陰差陽錯。”而蘭曉龍自己更愿意提到女兒,稱這四年“主要帶孩子”,并且得意地宣布“我是一個好爸爸”。

由于《好家伙》的播出,接受采訪時他被頻問及收視率相關的問題,比如:影視潮流變化非???,這部作品已經隔了四年,是否擔心跟不上觀眾審美?蘭曉龍感到有點好笑,又有點無奈。對方在談市場,他答非所問:這幾年觀眾審美在倒退,對一個正在倒退的東西如何談得上跟不上?

“我聽說現(xiàn)在我們演戲都已經可以到現(xiàn)場不用記臺詞了?”聊到演員,他幽幽地扔過來一句?!皵[個嘴形,隨便說點什么。這跟表演還有什么相關?”

他不打算跟上所謂的潮流了,而且決定不再被這些東西影響?!坝幸粨苋酥鹄?,有一撥人踏踏實實該干嘛干嘛。后一撥活得舒服得多,我覺得應該做后一撥,就這樣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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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06期 總第806期
出版時間:2024年0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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