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會意 | 不愚不能詩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文 鄒金燦 日期: 2018-01-03

然而我們看到,歷史上那些了不起的事,恰恰是這些“愚人”做出來的。只不過,在聰明人滿街走的今天,這種人恐怕是越來越少了吧。

杜甫的詩名,在他生前并不顯著,甚至在整個唐代都不算顯赫——如果與王維、李白相比的話。到了宋代,局面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盡管歐陽修不喜歡杜詩,但這不妨礙他的重要門生王安石和蘇軾推尊杜詩。其后,黃庭堅、陳師道、陳與義等宋朝的重要詩家,都大力揄揚杜詩。毫不過分地說,是宋人奠定了杜甫的詩圣地位。

宋代之后,人們對杜甫的贊美之詞更是鋪天蓋地了。在各式的議論中,不少說得玄乎其玄,仿佛杜甫的每一首詩都好、每一句都極具深意。對于這些花哨的說法,我們其實是不必多去理會的,這是因為:懂行的人,一句話就夠了;不懂行的人,即使說得唇焦舌敝,也擊不中要害。

面對繁多的詩論,應(yīng)該如何別擇?這時候,如果恪守這個原則,一定是沒錯的:若是論者自身具備出色的創(chuàng)作能力,那么其詩論最宜急觀。許多詩論之所以會讓人看得云里霧里,根本原因往往是論者本人不擅長寫詩。

所以,我們想要了解杜詩的好處,應(yīng)該去密切注意那些非常擅長寫詩之人的意見。王安石寫有《杜甫畫像》一詩,開筆便說:“吾觀少陵詩,謂與元氣侔。力能排天斡九地,壯顏毅色不可求?!绷攘葦?shù)語,就已說出杜詩的一大價值:堅姿。

蘇軾經(jīng)歷了“烏臺詩案”的風浪后,寫有《王定國詩集敘》一文,里面說:“古今詩人眾矣,而杜子美為首,豈非以其流落饑寒,終身不用,而一飯未嘗忘君也歟?”這句話貌似尋常,實則非常深刻:詩因人而尊,杜詩之所以好,源于杜甫其人的可貴,而杜甫的可貴,就從他一飯不忘君這種行為中體現(xiàn)出來,這也是一種堅姿。

強調(diào)杜甫的一飯不忘君,似乎顯得杜甫只是在愚忠,這為今日的一些聰明人所不取。然而聰明人對杜甫不以為然之處,恰恰是杜詩最有價值的地方。因為杜甫的愚,并非真愚,而是一種“擇善而固執(zhí)之”的篤定態(tài)度。杜甫的本心,是為天下蒼生計量,其著眼之處是大群幸福而非一姓江山的得失,更不是自己一身的進退。在現(xiàn)有的人間秩序里,合法的李唐政府是最能幫助杜甫實現(xiàn)理想的地方,在這種情況下,他忠于唐室、心系李唐君主的安危,不是再自然不過的事嗎,又有什么可指責的呢?

無論時勢怎樣變,杜甫身上這種對道義的向往與堅守精神,都是能夠保育人群的重要元素。如果一個群體競相嗤笑杜甫的人生,那么這個群體無疑是以臨難茍免為貴,一旦遭遇外患,所出現(xiàn)的局面必然是人們各私其私,不可能有人出來捍衛(wèi)群體的安全,結(jié)果將是一潰千里。

《禮記》說:“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詩》教也?!对姟分?,愚?!币馑际钦f,《詩經(jīng)》能夠培育人溫柔敦厚的品性,然而人如果溫柔敦厚過頭了,則有近于愚的風險。對于《禮記》的這番話,章太炎在《國故論衡》里有這樣一個論述:“《記》稱《詩》之失愚,以為不愚固不能詩?!焙竺孢@句話當真是點睛之筆,可與王安石、蘇軾說杜之語互相發(fā)明。

所謂“不愚固不能詩”,其實是在強調(diào):人寧愿顯得愚,也不能丟了生命堅守。怎樣的表現(xiàn),會將一個人顯得愚呢?杜甫一飯不忘君是如此,司馬遷為李陵說話也是如此。當李陵投降匈奴事件發(fā)生之后,漢武帝震怒,滿朝噤若寒蟬,司馬遷站出來為李陵說公道話,他難道會比后人更不知道,漢武帝既是雄主,在某種程度上也是暴君嗎?在這個時候,司馬遷似乎是一個愚人。

韓愈也是如此。在舉國佞佛的大勢里,已經(jīng)過了知天命之年、身居要職且名滿天下的他,冒著生命危險勸唐憲宗停止佞佛,為此差點丟了性命,最后被貶去了潮州。在勸諫憲宗之前,韓愈不可能不知道這件事的風險,但他還是去做了。這時候的韓愈,好像也是愚人。

然而我們看到,歷史上那些了不起的事,恰恰是這些“愚人”做出來的。只不過,在聰明人滿街走的今天,這種人恐怕是越來越少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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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06期 總第806期
出版時間:2024年0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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