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手 | 程璧 我把溫柔都寫進了歌里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本刊記者 邱苑婷 實習記者 劉明瑤 日期: 2018-01-03

活在灰色地帶,是她生活中不大能忍受的事情之一,“我喜歡搞清楚”

還不太熟的時候,音樂制作人李星宇曾對程璧“竟然吃鹵煮”驚訝不已。只聽過程璧歌聲的人,多半會猜想歌者的文靜溫柔。她唱《我想和你虛度時光》,八分半鐘,有魚擺尾游過玻璃缸的緩慢。照片上的她也是那樣,衣著是文藝素淡的搭配,頭發(fā)編成一條三股辮垂在脖頸后,體態(tài)動作不多,大眼睛定定看向畫外的人,偶爾讓人恍惚,說不清是誰在看誰。

李星宇得以看到那個坐在鹵煮店的程璧,要感謝一次順路的捎帶。那次,兩人恰好同去鼓樓,程璧說有家好吃的鹵煮,提議前去。李星宇反應有點大,“還好這口?”作為北京人,他知道大部分人不愛吃鹵煮,這不是什么健康食品,更何況,眼前是一個“看起來不食人間煙火的、特別文藝的女青年”。

“(我以為)她吃素,可她還挺愛吃肉的。愛吃,是吃貨。吃烤鴨。吃這方面不是那么克制?!崩钚怯钜贿B說了好幾個“吃”。

2016年11月12日,北京世紀劇院,“我和小鳥和鈴鐺”程璧全國巡回演唱會北京站(受訪者提供)

堅果核

與程璧約見的那天下午,恰是北京難得的冬季晴天。天藍,咖啡館的桌心是一截枯木,陽光從落地窗外打進來,金魚的影子在枯木上游。

玻璃窗外出現(xiàn)了人影,深色口罩遮住半張臉,露出一雙大眼睛。程璧來了。外邊還有些冷,進了屋,她調整過來,邊摘口罩脫圍巾邊打量咖啡館,動作利落,眼神里有初見的些許興奮。還是文藝的打扮,但聲音一出,干脆明亮,甚至主動掌控著對話走向,一聽便知不是軟弱的女子。

反差多次被提起,程璧早已習慣,每每以“我是山東人”應答。爽利、倔強,甚至山東的教育和成長于家長權威式的家庭,都在這一句“山東人”中道盡。盡管多數(shù)時候聽話乖巧,但在做人生抉擇時,父母感受過女兒的執(zhí)拗:保送到山東大學日語專業(yè)三年后,面臨畢業(yè)的關頭,程璧下了狠心,要考北大研究生,“既然要讀就讀最好的學校。”

她不否認自己性子里決絕好強的一面。這決絕,程璧唱在了《房總半島最南端》里。這首歌以金子美玲的詩《這條路》為詞,歌里寫,“這條路的盡頭/會有大片的森林吧/孤單的那棵樹啊/我們去走這條路吧”,而程璧的演繹不再是一貫的溫柔小調,嗓音里多了冷色調的義無反顧。

“選定了方向,不會回頭?!彼难劬κ堑晟?,定定地看著我。

作為工作伙伴,李星宇也領教過這姑娘的山東個性。工作中請朋友、音樂人幫忙,需要費用時,程璧幾乎從不猶豫,也基本不需要解釋,總之是“你數(shù)對了,就給錢”。李星宇覺得仗義,合作起來特別痛快。當然,也有倔的時候,李星宇形容為“軸”:“比如編曲方面要用什么樂器,鋼琴還是吉他,她有自己的固有想法。大部分是我順著她,有時候不理她。她可能會消化一下,過幾天會說,你說得有道理,還是聽你的?!?/p>

程璧也知道自己軸。各執(zhí)己見時,“我會拿出最有力的證據(jù),不顧情面把事情掰扯清楚。后來回想起來,這樣太強硬了,不溫柔?!?/p>

一次類似的爭執(zhí)后,程璧發(fā)了狀態(tài):“我把溫柔都寫進了歌里?!?/p>

結出果子前

哭笑有時,爭執(zhí)有時,程璧卻寧愿這樣不溫柔地活著,愛憎分明?;钤诨疑貛?,是她不大能忍受的事情之一,“我喜歡搞清楚?!?/p>

可她也有一首歌,叫《我喜愛一切不徹底的事物》,“細雨中的日光,春天的冷,秋千搖碎大風,堤岸上河水游蕩?!蓖窃跁崦梁突疑貛?,藝術發(fā)生。面對這樣的反問,程璧不為所動:“那是藝術里。追問內心,生活里,我希望更干脆一些?!彼鸬煤芸?,用同樣干脆的語氣,不容置疑。

如今被視為文藝女神的她,曾經為了搞清楚自己到底有沒有金融方面的潛能,北大畢業(yè)后投身東京證券公司。自然,她喜歡藝術,碩士研究方向也是日本文化藝術,喜歡畫畫的她甚至臨摹過一幅《源氏物語》的古典美女畫,裝裱好作為送給導師滕軍的禮物,滕軍至今掛在家中。金融也不是她的惟一選擇,另一家國有知名出版社也向她伸出了橄欖枝,有編有戶。選擇東京證券公司,意味著放棄京戶,只身在異國開啟一個完全陌生的領域。

做決定前,她詢問滕軍的意見。當時,她已經在出版社實習了一個月。滕軍問,你將來想成為什么樣的人?

程璧的回答讓滕軍印象深刻。她說,想畫畫,想唱歌,想有自己的logo。滕軍覺得這孩子挺有志向,實習工作,要是不喜歡,就不去了吧。戶口,程璧也并不多在乎,她想,有能力的話,去東京可以繼續(xù)音樂事業(yè)。

至于證券行業(yè),她是抱著挑戰(zhàn)自我的心態(tài)去的:“尋找的過程是以身嘗試。如果你不知道自己是蘋果樹還是橘子樹,那就先努力結個果子出來?!?/p>

從2012年秋天起,程璧在東京證券公司呆了約七個月。那段日子過得艱難,最初要用日語考各種各樣的證券從業(yè)資格證,早上6點半起床,睡眼惺忪地趕地鐵,晚上繼續(xù)啃書,熬到考前發(fā)燒,“翻來覆去的噩夢里都是臨考前的恐慌”。她第一次親歷了地震,在證券公司,大樓搖晃的感覺現(xiàn)在還偶爾會夢見。那時她臨時住在東京站附近,永遠匆忙,川流不息,高樓林立讓她感覺逼仄。而每天擠輕軌來回奔波,又讓她覺得漂泊和焦慮。

三個月后,通過所有考試,搬了新住處,日子慢慢步入正軌。看攝影展,聽喜歡的音樂人福原希己江、湯川潮音、羊毛和花的演出,把個人專輯《晴日共剪窗》遞給live house老板,忐忑地交談和等待——程璧如愿收到演出邀請。自此開始踐行雙重人生:白天是證券公司白領,晚上是獨立音樂人,輾轉在澀谷、北參道、青山一丁目的live house演出,認識越來越多有趣的音樂朋友,一起表演,進入彼此的生活。她逐漸明白,自己想要的生活究竟是怎樣的。

2012年最后一天,倒計時過后,新年的鐘聲敲響。程璧和朋友們裹上棉衣,去附近的神社祈愿。半山腰上排了長長的隊,手里捧的甜米酒冒著熱氣,穿和服的姑娘們拿起木勺盛水清洗雙手,投幣入木箱,搖鈴禱告。

“也就是從那個晚上起,突然就放松下來了。”

2016年11月12日,北京世紀劇院,“我和小鳥和鈴鐺”程璧全國巡回演唱會北京站(受訪者提供)

無知無畏

回想起來,程璧說,當時真是年輕,無知無畏。

這諸多無知無畏的故事中,常被提及的一個和無印良品藝術總監(jiān)原研哉有關。許多報道里,原研哉被稱為程璧的頭號粉絲,曾為她寫下這樣的評價:“即使不懂漢語的語義,透過她的聲調與音質,那些順著感覺進行的細膩的氣息處理,我能感受到如今中國的年輕女性在感受著什么,想要追逐什么樣的生活。”

與原研哉的緣分是程璧自己爭取來的。2011年,原研哉來北大演講,朋友知道程璧一直喜歡他,就幫忙引薦。程璧把自己錄的第一張專輯《晴日共剪窗》送給原研哉,說想去他的事務所工作。原研哉當時只說考慮一下,給了張名片。

一切看似沒了下文。程璧找工作、畢業(yè),去了東京。在機械化、缺少人情味的工作中,某一天,她突然收到了原研哉的郵件,問她是否還愿意來自己的設計事務所工作。原來原研哉聽了那張專輯,竟喜歡得不行。他堅信,設計中最重要的是創(chuàng)造力,無論哪個藝術領域都彼此相通。

“不顧一切地想去”,程璧后來這樣形容自己的心情。她辭職,來到夢想之地工作一年,為今后創(chuàng)辦自己的工作室打下底子。

走上音樂的路,其實也有這無知無畏作底。導師滕軍記得,程璧剛進北大時,“還胖乎乎的,挺健康的一個小女孩?!毖幸幌聦W期,喜歡攝影的她申請到佳能公司的東京實習,回來時再一看:“哎呀長漂亮了,怎么變成大姑娘了。”

在東京實習的三個月,程璧試過把頭發(fā)染色,試過燙卷,最后發(fā)現(xiàn),還是黑長直、三股辮最適合自己。但她遇見的不只是找到風格的自己。一次朋友家的聚會上,程璧偶然聽到古典吉他的聲音,一下子被擊中?;貒螅尤氡贝蠹?,剛學會第一個簡單和弦,吉他社老師就鼓勵大家自由創(chuàng)作。

程璧就真的開始寫歌,《你們》《Loving You》,一下子寫了好幾首。第一次在吉他社小型表演,程璧羞得幾乎不敢抬頭看觀眾。唱完第一段,她卡了殼,傻傻地轉過頭問伴奏的朋友:“我剛剛是不是跑調了?”得到否定答案,她松口氣,“下面第二段?!?/p>

如今的程璧再也不怯場。從吉他社起步,她站上北大校園歌手賽的舞臺,站上東京的live house,再到2016年,她為自己安排了各個城市的18場演出。無論場子有多少人,上臺就站穩(wěn),坦然開唱。她也開始知道自己的短板,作為半路出家的創(chuàng)作型音樂人,她的唱功、表演力都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命運與自然

在東京的某處幽靜之地,程璧曾看到一棵古樹,周圍長滿青苔,一旁是潺潺溪水流過。新與舊,動與靜,明明截然相異,又舒服地融于同一畫面里。

事物兩極的共生與張力,格外讓她著迷。她最近在思考命運,想著在自己身上發(fā)生的這一切,是偶然還是必然?如今她是純粹的獨立音樂人,得益于互聯(lián)網音樂的發(fā)展,把原創(chuàng)的專輯歌曲上傳到蝦米,順利被推薦,贏得許多人喜歡,2014年自己在東京注冊了事務所,后來的一切變得自然而然。偶然生在必然之中,接受了,就認定為自己的命,像顧城詩里說的那樣,她誠實地結出蘋果。

至于她為什么會是棵蘋果樹,這個問題似乎只能交給天了。蘋果樹能回憶起來的只是,當她還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樹的時候,她曾在山東鄉(xiāng)下的四合小院里,一遍遍聽奶奶的歌謠和故事,在晴朗的日頭下共剪窗花。曾是大家閨秀的奶奶,不興她戴粉色的發(fā)夾,說那不美??墒裁词敲滥??奶奶沒說,那時的蘋果樹也不知道。

這棵蘋果樹晚熟。很長一段時間,程璧形容自己是閉著眼睛走路。哪怕上了大學,也依舊把大學當高中過。這個非自覺的懵懂狀態(tài)持續(xù)到大三?;蛟S是臨近畢業(yè),或許是因為奶奶的離世,或許只是時間到了,慢慢地,她開始睜開眼睛。

現(xiàn)在想想,自然和簡單,就是那棵蘋果樹最早被影響的模樣。程璧喜歡福原希己江,《深夜食堂》的配樂作曲人,把青椒肉絲、紅燒鯛魚、清酒蒸蛤蜊等家常菜統(tǒng)統(tǒng)寫成好玩的歌;她喜歡金子美玲的童詩,形容她“溫柔而偏執(zhí),童趣又深邃”,用最直白簡單的字句,抵達老莊的境地,因此尤有共鳴;她翻譯宮澤賢治的《不畏風雨》,這首在日本家喻戶曉、鼓舞人心的童詩,卻樸實到連不識字之人也能大聲背出:“不畏風/不畏雨/……東邊有孩子生病/就去看護照顧/……我想成為這樣的人?!?/p>

簡與深的相生相成中,她似乎更懂了些道家八卦的流動之態(tài)。她最近認識了個朋友,和自己的性子大相徑庭,面對同樣的境遇,感受和觀點也截然相反,她覺得有趣:人心里都有幽暗森林和明亮出口,只是比例各不相同,隨著時間境遇流轉,也永遠在變化。她堅信自己是向著明亮那方。

對程璧影響至深的日本文化里,同樣并存這唯美與決絕。對美和無常的體悟,點滴滲透在自然的四季風物里,春天賞櫻、樹下喝清酒,夏天聽風鈴觀花火,秋賞紅葉冬看雪,變換的季節(jié)與日常息息相關;街道干凈又寂靜,哪怕有未完成的工地,也不忘用美觀的方式隔開。對日本人而言,這些都不是所謂的“文藝行徑”,只是全民從小耳濡目染的風俗習慣。

所以,哪怕在繁華的東京都,也能在不經意間發(fā)現(xiàn)古木與青苔流水。程璧因此對“文藝”標簽背后的是非討論表現(xiàn)冷淡,無意過多辯解,甚至反將一軍。對環(huán)境與生俱來的敏感,讓她為自己也安排了候鳥般隨季節(jié)遷居的生活:北京像個大火鍋,夢想和欲望在沸水中翻騰沉浮,咕嚕咕嚕地宣告著活力,她把歌曲的后期制作、宣傳等工作放在這里;冬天飛回東京,沉心靜氣,把時間留給創(chuàng)作和自己。

傍晚,天色漸漸深了。在不開燈的室內,望向窗外,最后一抹橙色的夕陽余光接續(xù)在深藍天幕的下方,漸消漸散?!段蚁牒湍闾摱葧r光》的大提琴旋律在屋內響起。大約一年前,幾乎在同樣的景色中,程璧寫下:

“還不急著點起夜的燈光,一點點看日色漸晚,閉上眼睛。聽大提琴緩緩的弦外之音,就像是坐在云上看落日??谇俚穆曇粢瞾砹耍畧A號’的聲音也來了,想象是黃昏時候的海岸鷗鳴,遠處碼頭起航的號角,就這樣靜靜的,想象?!?/p>

(感謝陳妙吟協(xié)助聯(lián)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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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06期 總第806期
出版時間:2024年0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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