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眼 | 牟其中的國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 本刊記者 王燕青 日期: 2018-01-03

續(xù)命。這是他對自己的總結(jié)和期待。

與牟其中談?wù)撨^最嚴(yán)肅的問題是“生死”,但我們又好像沒有正兒八經(jīng)地專門花點時間來談這個話題。前后多次采訪牟其中,時間跨度長達三年。他的境況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最明顯的當(dāng)然是出獄了。我很少見他有情緒激動的時候,頂多就是臉上的笑容大小有區(qū)別,多數(shù)時候他都是靜靜地聽,靜靜地說。

牟其中不止一次遇到生死問題。最驚險的一次是70歲那年。還在獄中的他郁結(jié)難舒,突發(fā)腦溢血。所有人都認(rèn)定他躲不過了。此前,他一直保持著很大強度的運動量:爬樓梯,還堅持每天雙手雙腳著地爬行30分鐘。突發(fā)腦溢血是得知兒子在美國身體出了些狀況,需要錢做手術(shù),獄方想要他主動寫申請請求保釋。牟其中不肯寫,他認(rèn)為提交申請的前提是默認(rèn)“有罪”。而默認(rèn)“有罪”的后果是,他將貼上這個標(biāo)簽終老。他一直堅持自己無罪??隙ㄓ羞^絕望,但他在孤寂的環(huán)境里挺過來了。

我試著反復(fù)理解牟其中,不是沒有波動。一開始,我僅僅是被他傳奇的經(jīng)歷吸引,隨著了解的深入,我發(fā)現(xiàn)這些神奇只是他的皮毛,是時代賦予他的,也是時代給了他這個空間。他有沒有為此沾沾自喜過?有的,但更多的是惶恐和孤獨。他每每聽說哪里哪里有個人跟他有一樣的想法,就高興得很,比如埃隆·馬斯克,心里就想著要找對方談一下。他希望自己的思想是超前的,也是獨一無二的,但他不獨享。

對牟其中,我有過一個階段的質(zhì)疑。這幾乎是采訪理解一個人的通病了,起初“看山不是山”,最終發(fā)現(xiàn)“看山還是山”。在這兩層理解的中間那層,我覺得牟其中也不過如此。他看書寬泛,雜而無章;他說事離譜,不切實際。我想,他的過人之處在哪呢?他終究又被歸入時代產(chǎn)物那個行列。我甚至覺得他是個無情的人,對家庭的不作為、對兒子的不管教,應(yīng)該是狠心的人才會這樣。

第三次見牟其中,是我最接近他的一次,無論是時間還是空間。我拋給他很多疑惑,他像一個老朋友一樣跟我聊天,看得出來,沒有任何戒備,也沒有任何保留。也是這一次,我才真正理解他的許多選擇。

我們約在峨眉山的報國寺見面。對他來說一個很有意義的地點。牟其中青年時在萬縣組織“馬克思主義研究會”,一群人想著怎么出人頭地,牟其中特殊一點,因為他的家庭出身。祖父和父親都是有名望的人,到他這里遭遇時代變故,家境發(fā)生了變化,加上他的母親不是正房,他想獲得父親認(rèn)可的心情太迫切。

獲得認(rèn)可并超越父親的方式就是做成一件轟轟烈烈的事。父親平常給他灌輸達則兼濟天下的概念,他自然想到了“報國”。聽說峨眉山有個“報國寺”,他領(lǐng)著“馬克思主義研究會”的一幫年輕人走到了保國寺,熱血沸騰。他認(rèn)為報國寺里有報國良方,但除了寺門口的一副對聯(lián)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并無其他。

再次來到報國寺,他又駐足寺門口,重復(fù)讀著對聯(lián)。我們不也常常通過一句話、一首歌、一個物品來體察自己的內(nèi)心嗎?牟其中也是。那一刻,我理解了他的報國初心。他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他的初心,就像有人想要賺錢買房子一樣,直白而堅定。他堅持了一輩子,不想報國無門。那一刻,我也理解了他對家的定義和對家人的態(tài)度。在他的概念里,國便是家,他的國好了,家也好了,家人也好了。

此時,他最害怕的是什么?76歲的高齡,還想著再干20年。我們一路聊了許多問題,我沒有專門問他關(guān)于生死的問題。爬山時問過他吃不吃得消,跟他在獄中的鍛煉強度比如何。他氣都不喘,說爬山不能算鍛煉。

從山上下來我們坐車往回趕。到達晚飯地點時,天已經(jīng)黑了。牟其中站在馬路牙子上,我陪他站著。他突然跟我說,他想過,如果身體不行了就自殺。我挺震驚,不是震驚他可能會自殺,而是震驚他在一個不經(jīng)意的瞬間輕描淡寫地對一個不經(jīng)意的人說了這句話。他肯定是想得很通透了。

續(xù)命。這是他對自己的總結(jié)和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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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06期 總第806期
出版時間:2024年0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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