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 | 張恨水 過渡時代里 一個半新半舊人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本刊記者 蒯樂昊 日期: 2018-01-03

“我從小就喜歡看小說,喜歡的程度,至于晚上讓大人們睡了,偷著起來點著燈。所以我之吃小說飯,似乎是命中注定的了”

張恨水

生于1895年5月18日,逝于1967年2月15日,原名心遠,鴛鴦蝴蝶派代表作家、報人,現代文學史上“章回小說大家”和“通俗文學大師”第一人,代表作有《金粉世家》《春明外史》《啼笑姻緣》等。

張恨水筆名的由來,坊間穿鑿附會,因《紅樓夢》里“女人是水做的”一說,推測他必是受過情傷,在女人身上吃過虧。更有好事者,捏造了他追求謝冰心不成的逸聞,“恨水不成冰”,害得傳聞的男女主角不得不反復對外解釋:我們壓根不認識。

讀書期間,他為自己起了個筆名,叫“愁花恨水生”,后來讀李后主詞,“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就斷其章取其義,署名“恨水”。重慶談判期間,毛澤東曾密晤張恨水,也問起他名字的來歷,因為后主詞多有頹靡之謗,他只好說,“恨水是我17歲那年,在蘇州第一次投稿時直接取的筆名,我想人生有限,絕不能讓光陰如流水一樣白白流逝,所以取這個筆名時刻自勉?!?/p>

當時是1945年,毛澤東在周恩來的陪同下前往重慶談判,期間接見了張恨水所在的重慶《新民報》同仁。兩天后,他讓周恩來安排單獨接見張恨水,兩人暢談了兩個多小時。臨別時,毛澤東拿出早已準備好的禮物:延安生產的呢料和陜北特產的小米、紅棗。

此次晤談的內容,張恨水始終閉口不談,當時國內政治環(huán)境甚為微妙,無論毛澤東說了什么,一旦披露都難免會被借題發(fā)揮。過了不久,周恩來的秘書拿來一封函件交給張恨水,“這是毛主席的一首近作,是交給周公轉送張先生的,毛主席讓周公捎話,請張先生奉和一首。”張恨水打開一看,函件中正是《沁園春》詠雪詞??紤]再三,張恨水并未應和酬答,而是在1945年11月14日《新民報》的副刊全文刊登了此詞,第二天《新華日報》予以轉載,這首詞很快傳遍了全國。

張恨水夫婦合照

小說

如果有一張中國作家作品數量排行榜,張恨水應該可以名列前茅,他一生發(fā)表著作約三千萬字,僅小說就有一百六十多部,被譽為“中國大仲馬”和“民國第一寫手”,他的《金粉世家》被譽為“民國紅樓夢”,老舍評價他是“國內惟一婦孺皆知的作家”。

“我從小就喜歡看小說,喜歡的程度,至于晚上讓大人們睡了,偷著起來點著燈。所以我之吃小說飯,似乎是命中注定的了。”先是讀《殘?zhí)蒲萘x》《三國演義》,到了12歲的時候,看到金圣嘆批的《西廂》,把他讀小說的眼光,全部改變了。到了17歲,他已經讀了幾百種小說。

生平第一部小說是為弟妹們寫的,主人翁是個力大無窮的小孩,使得兩柄一百八十斤的銅錘,是個打虎小英雄。他寫了兩三天,弟弟妹妹放學回來無事,端把矮椅子將他圍住,不到一個小時就講完了。于是深感“這是一個供不應求的工作”。

張恨水因為寫了大量的章回體小說,被批評家詬病,認為自五四以來,章回體小說早該“丟進茅廁”,“有些前輩,頗認為我對文化運動起反作用。而前進的青年,簡直要掃除這棵花圃中的毒草?!睘榇耍髞碓鴮iT寫文章自辯:

在嘗試改良章回小說的具體方法上,他自我總結:多方面的取材,大多以社會為經,言情為緯,學習西洋小說,增加風景描寫和心理描寫,逐漸淘汰章回小說的老套。

他有考據的嗜好,也曾像苦修和尚那樣發(fā)下愿心,要作一部《中國小說史》,“要寫這本書,不是光在北京幾家大圖書館里可以把材料搜羅全的。自始中國小說的價值,就沒有打入四部、四庫的范圍,這要到民間野史和斷簡殘編上去找?!庇谑撬昧碎e錢,就揣了去逛舊書攤和舊書店,居然找到不少。光是《水滸》,他就找到七八種不同版本。其中的百二十四回本,胡適曾說很少,幾乎是海內孤本。結果張恨水在琉璃廠買到一部,后來又在安慶買到兩部?!斗馍裱萘x》,只有日本帝國圖書館藏有一部刻著“許仲琳著”,而張恨水在宣武門小市,竟然也搜羅到一本也刻著“許仲琳”的朱本。這些意外的珍貴資料,佐證著民間豐厚的蓄藏和中國小說的歷史,對他是莫大的鼓舞。

“九一八”事變之后,一切化成泡影。他的中國小說史,始終沒有寫出來。他只是憑借自己創(chuàng)作的一百多部小說,為中國小說史又增加了厚度。

他自嘲說,改良章回小說,不過是拋磚引玉,結果磚拋了許多,玉卻一直未出,反倒叫這磚享受了虛名。想要偽裝成磚來博利益的也不少,在他40年小說創(chuàng)作史上,假借他的名字出版的各種偽作,竟有八十多種,其中有一部就叫《我一生的事情》,是一部不折不扣的黃色小說。張恨水在《新民報》當經理的時候,連經理室的工友都捧著這本小說在看,令他大為難過。

毛澤東接見張恨水

春明

1956年,全國政協(xié)二屆二次會議上,毛澤東再次接見他時,茅盾介紹說,某某書就是張恨水寫的。張恨水連忙糾正說,那是偽書,我寫的是《春明外史》和《金粉世家》。足見這兩部是作者自己最為認可的作品。

《春明外史》從1924年4月起在《夜光》上發(fā)表,每天寫五六百字,連載了將近五年,直到1929年初收梢,約百萬字。當時成舍我在北京創(chuàng)辦《世界晚報》,《夜光》就是《世界晚報》上由張恨水全權負責的文藝副刊。因為初辦,外稿很少,張恨水幾乎一個人包辦了副刊的小說、散文、詩詞、小品、掌故、筆記和談戲。尤其連載的《春明外史》很快引起了轟動,成為大街小巷熱議的話題。隨著小說情節(jié)的推進,人們從在報攤等待報童叫賣,進而干脆跑到報館門口排隊,翹首期待第一時間讀到當天的故事進展。張恨水每日奮力握筆“補白”,同事告訴他,樓下報館門口竟然像老字號鮮肉月餅出爐一般排起了長龍,他還以為大家在取笑他。后來忙里偷閑,在窗邊掀簾一窺,才知同事所言不虛,這個隊伍后來五年中竟天天不散,風雨無阻。

《春明外史》是張恨水最常見的“一男多女”故事結構,表面上講的是新聞記者楊杏園和梨云、李冬青的愛情故事,但實則寫盡了當時的世情百態(tài),對官場內幕也有頗多揭露。張恨水自道“以社會為經、言情為緯”,他在連載的時候,特意辟出一塊小版面,向讀者交代自己的創(chuàng)作思路:“把這法子說破,就是用作《紅樓夢》的辦法,來作《儒林外史》,如此而已。”

好事者紛紛猜測小說人物各有原型,說魏極峰是曹錕、魯大昌是張宗昌、秦彥禮是李彥青、閔克玉是王克敏、韓幼樓是張學良、周西坡是樊增祥、何達是胡適、時文彥是徐志摩等等。很多人寫信詢問書中情節(jié)是否屬實,除了那些軍閥政要、風流才子的秘聞,更有大量讀者認為書中祖籍安徽潛山、愛舞文弄墨的記者楊杏園就是張恨水自己。楊杏園愛上青樓里的清倌人梨云,卻沒決心娶她,也沒能力為她贖身。讀者好奇心盛,一封一封詢問信件寫到報社。報社同事便打趣,讓他干脆承認算了。

在此之前,張恨水已經做了一段時間的新聞記者。斯是亂世,消息層出不窮,社會思潮新舊交替,權力幫派蕪雜,各種報紙、通訊社也如雜花生樹,名字都起得很大,都有包藏宇宙的雄心。就拿張恨水來說,他在北京《益世報》工作的時候,《益世報》的老報人秦墨哂兼著“遠東通訊社”的差事,秦做不過來,就把活兒分給他一半,自己湊上孫劍秋,又辦了個“世界通訊社”。這些通訊社、報社有時竟只有三四號人,有的通訊社甚至只有光桿司令一個,通訊社的消息來源,有時也顯得頗為可疑。

“談起那時候的通訊社,現在幾乎令人難以相信。一個新聞機關,沒有郵電的新聞來源,也沒有外勤記者。除了社長在茶余酒后得來的道聽途說的新聞而外,并無新聞稿子供給?!睆埡匏锹袷讜S的性格,“我是個不會跑腿的人,通訊社的消息從哪里來呢?秦墨哂雖然答應我從他那里挖一點去,但是我想他還是從別人那里挖消息的,豈能讓我再挖?”“不到三十歲,混在新聞界里幾年,看了也聽了不少社會情況,新聞的幕后還有新聞,達官貴人的政治生活、經濟伎倆、艷聞趣事也是很多的?!?/p>

新聞消化不了的、新聞幕后的新聞,就寫進了小說?!捌鋵嵭≌f這東西,究竟不是歷史,它不必以斧敲釘,以釘入木,那樣實實在在?!洞好魍馐贰返娜宋铮豢芍M言的,是當時社會上的一群人影,但只是一群人影,絕不是原班人馬?!?/p>

《春明外史》雖走的是《儒林外史》《官場現形記》的路子,但張恨水始終覺得這類社會小說有個通病,就是結構松散,“說完一事,又遞入一事,缺乏骨干的組織?!彼栽趯憽洞好魍馐贰返臅r候,他就規(guī)定自己,要先安排下一個主角,并安排下幾個陪客,把主角的故事,發(fā)展到社會現象上去。《春明外史》中的陪客竟然多到上百人,幾乎是整個社會的縮影。他同時規(guī)定自己,在小說回目上精心構制,發(fā)揮自己詩詞章賦的特長。他視章回小說的回目為“文膽”,馬虎不得,因此定下的回目原則特別嚴格:一、兩個回目的上下聯(lián)要能包括本回小說的最高潮;二、盡量要求詞華藻麗;三、選取的字句和典故,務求渾成;四、九字回目,求其一律;五、下聯(lián)必定以平聲落韻。這個原則,他堅持了十年之久,中途也常暗暗叫苦?!巴鶅蓚€回目,就費去一二小時的工夫,還安置不妥當。藻麗渾成都辦到了,不見得能包括這一回小說最高潮,能包括小說最高潮,不見得天造地設的就有一副對子……不過創(chuàng)格在前,一時又收不回來。”正是他的這種規(guī)則,讓他得以承接在章回小說和西洋小說新技法之間,促進了傳統(tǒng)文化與新文學的交融。

北京西城區(qū)磚塔胡同95號,張恨水故居。故居于2005年3月被拆

金粉

成舍我是社會活動的積極分子,《世界晚報》聲名鵲起之后,他很快“找到了些搞政治的人支持他”,辦起了《世界日報》。添了機器和人手,手帕胡同的舊報館不夠用了,張恨水又在石附馬大街找了房子,這個房子后來成為光明日報社的一部分。

當時張恨水正在寫揭露內戰(zhàn)暴行的《荊棘山河》,引起軍閥震怒,傳話逼他收筆,否則危及報紙存亡,他只好停止連載,轉而去寫《金粉世家》。同時,他還在給《世界晚報》寫《斯人記》、給世界書局寫《滿江紅》和《別有天地》、給《新民報》寫《黃金時代》、給《晨報》寫《劍膽琴心》、給《朝報》寫《雞犬神仙》、給《晶報》寫《錦片前程》……母親非常心疼,說他已經成了文字機器。這么多部小說同時在寫,為了不打架,只能排好寫作日表,嚴格執(zhí)行。尤其是天天要寫的《金粉世家》,人物眾多,前后跨度大,幸虧他之前已經做好人物表,每個出場人物的名字、背景、性格特征、之前發(fā)生的橋段都簡明列出,一目了然。等到十幾口鍋同時開炒的時候,這個好習慣救了廚師。

張恨水描寫過他這個時期的生活作息:“大概自上午9點多鐘起,我開始寫,直到下午五六點鐘,才放下筆去。吃過晚飯,有時看場電影,否則又繼續(xù)地寫,直寫到晚上12點?!彼詥柌豢晒猱a出而不學習,登床之后還要擁被讀書一個時辰。在他寫作的房間,擱有一面鏡子,每次遇到難關,寫不下去的時候,他就對著鏡子,模擬角色,自己演給自己看。

1958年,張恨水(右)與馬彥祥在西山合照

愛情

作為過渡時代里一個“半新半舊的人”,張恨水一生娶了三房太太。他孫子張紀說,“作為張恨水的后人,我們不愿用世俗的尺子去衡量他更愛哪一個女人,這段歷史被我上一代人封存已久,緘口不談。不僅在我家,就是在我老家的大家族里,也是諱莫如深……”

張恨水祖籍安徽潛山,祖父張兆甲行伍出身,練得一身好武藝,為朝廷立下軍功,官至參將和參府,光緒二十七年任袁州都督府。父親張鈺也武功過人,在軍中襄理軍務。張恨水本名芳松,字心遠,六歲時祖父去世,17歲父親急病身亡,家中失去了經濟來源,求學路斷,只好隨母親回安徽老家生活。他不善農事,終日只是在老書房里讀舊書,習詩詞。

作為家中長子,自是有匡扶孀母、照顧年幼弟妹的責任。18歲時,他依母命,娶了徽州鄉(xiāng)里的女子徐大毛,后為之改名為文淑。文淑身材矮胖,容貌村氣,是個沒有受過多少教育的農家女子。這樁婚事,自認新青年的張恨水當然不情愿,結婚沒多久,他便丟下小家庭,到外面的世界去了。在那前后寫的《青衫淚》《未婚妻》,都折射出他那個階段的苦悶與幻想。此后他在外漂零,每年只有春節(jié)才回家探親。文淑先后生過兩個孩子,都夭亡了,她自嘆命苦,就克勤克儉在家侍奉婆婆和操勞家務。

張恨水的第二任太太是他在習藝所自己物色的,這個小名招弟的女子身世坎坷,從小被人販子拐賣,一次被毒打后逃出來,在石碑胡同的習藝所學習做手工,每天給人糊紙盒度日。獨自生活的張恨水覺得身邊需要有個女人照料飲食起居,當時他很窮,才子佳人夢既然不能實現,那么物色一個可以調教的孤苦女子,賦之以新生,也算滿足了他的俠客心腸,是他改造舊社會建設新世界的一種努力。他按照自己的性格和志趣去塑造招弟,幫她改名為胡秋霞,并在新房里掛起嵌了夫妻二人名字的現成對聯(lián):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

窮苦出身的秋霞能洗會做,很快成為張恨水的賢內助。張恨水有意識地制定學習計劃,教她寫字描紅,要把她培養(yǎng)成一個有文化、有涵養(yǎng)的太太。幾年后,當《春明外史》在報紙連載時,胡秋霞的文化程度已經足夠成為丈夫作品的第一個讀者。

36歲那年,張恨水在一次演出中邂逅了周淑云,當時她還是北平春明女中的一個女學生,聰慧秀雅,多才多藝,外號“貓二小姐”。女作家林海音回憶她在春明女中的生活時,曾提到校園里有一位招人喜歡的美麗姑娘,被同學們稱為“乖乖妹”的,就是周淑云。周淑云愛慕張恨水的才華,不顧他已有兩房妻妾,毅然放棄學業(yè)嫁給了他。

張恨水重情而寡斷,深知自己不可能跟前兩房太太離婚,因為這兩個孤苦的女人都需要他供養(yǎng)。大太太還好說,二太太胡秋霞聽說丈夫又要再娶,撕破臉大鬧,并撕毀了倆人的所有合影。但最終,像許多舊式家庭一樣,她們三人相處還是比較平和。三房太太為張恨水共生育了13個子女,其中四人夭亡。

在張恨水的文字中,對自己的私生活著墨甚少,但對周淑云,卻是一片癡心,流于筆端,寫下了大量跟她有關的文字和詩歌。夫妻情篤,志同道合,這幾乎實現了他所有的愛情理想,他按《詩經》里的典故,為妻子改名周南。周南頗有文化基礎,愛好文藝,有時張恨水拉琴,妻子唱戲。因為丈夫喜歡古典詩詞,周南漸漸也學會了寫詩。一次張恨水在家院里晾曬舊書報,周南翻到一首詩,沒有署名,對丈夫說:這像你寫的詩。張恨水十分驚喜:吾妻懂我!

因為丈夫案頭工作繁重,周南婚后一直操持家務,養(yǎng)育子女。在最艱苦的日子,挖野菜、種菜、飼雞、養(yǎng)豬,都沒有難倒這位貓二小姐。晚年周南去世后,張恨水終日惶惶,寫了大量的哀思之詞,“舉步長廊留淡影,如人細柳記湖山,令人步步想周南?!彼暮⒆踊貞浾f,母親死后,父親常常夜不能寐,白天長時間地在她的舊照片前坐著,相對無言。

辦報

“九一八”之后,張恨水自感百無一用是書生,惟一可做的,就是以筆作戰(zhàn)。自《太平花》起,他就開始寫抗戰(zhàn)小說?!稛嵫ā穼憞伺c??艿牟?,《彎弓集》也是抗戰(zhàn)文字,“我寫任何小說,都想帶點抗御外侮的意識進去。”他寫《水滸別傳》,會寫梁山招安和北宋淪亡。他自謙,“這些表現,都是很微渺的,不會起什么大作用,僅僅說,我還不是一個沒有靈魂的人罷了?!?/p>

他進而嘗試寫軍事題材的小說,因為缺乏對軍旅的了解,他向曾經當過連長的學生打聽行伍生涯,一邊問一邊寫,描寫東北御侮的《東北四連長》就是這么寫出來的。他很快上了日本人的暗殺黑名單,不得不離開北平。

到了南京,老友張友鸞勸說他辦一份報紙,當時他手邊全部稿費積蓄有四五千元,原本打算用來在南京近郊買地置房的,被張友鸞這么一鼓動,見獵心喜,就籌辦起報紙來。

籌備了兩個多月,傾其所有,出資四千元,在南京中正路租下兩棟小洋樓,買了四部平版機,在《立報》鑄了幾副鉛字,《南京人報》就開張了。在當時人口不足一百萬的南京,出版首日,報紙就銷出一萬五千份,成為報業(yè)奇跡。

入行多年,張恨水深知,私人辦報,背后多有經濟靠山,這些報紙也就成為靠山的喉舌?!赌暇┤藞蟆芬婚_辦,就有不少人愿意捐錢,張恨水卻不接受任何“經濟援助”。張友鸞后來回憶:“真正用自己勞動得來的血汗錢來辦報的,在我的記憶中,除了他還沒有第二個?!睂Ρ饶切┴斄π酆竦摹袄习鍒蟆?,南京報界戲稱《南京人報》為“伙計報”。

這份“伙計報”的“伙計名單”聲勢赫赫:張恨水任社長,工資分文不??;張友鸞任副社長,兼經理;張萍廬編副刊《戲劇》,編了一年卻只拿了一個月的稿費;在北平的張友漁,無償地給報紙寫社論;盛世強在北京打電話報告新聞,也是義務勞動。

《南京人報》辦了一年多,中日戰(zhàn)事驟起,日本飛機空襲南京。張恨水跟報社同仁們苦苦維持,廣告沒有了,報紙斷了收入,印刷部全體工友們就自行免了工薪,要為了抗戰(zhàn)堅守崗位。張恨水把家眷疏散到離南京十幾里的上新河去住,自己天天在報社辦理事務和照應版面,直到次日天明,才快快趕回家中倒頭補覺。醒來已是下午,吃點東西,再馬上進城。常常行到半路,警報就來了,南京城郊沒什么防空設備,在樹蔭下、田埂邊把身子一藏,就算是躲了警報了?!帮w機扔下的炸彈,高射炮射上去的炮彈,昂起頭來,全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炸彈扔過,警報解除,便飛奔到報社?!暗搅藞笊纾⒖贪涯X子分作兩下來運用,一方面是怎樣處理今晚上的稿件,一方面是明天社中的開支,計劃從哪里找錢去?這個時候,不用說向朋友借錢有著莫大的困難,就是有錢存在銀行里,也受著提款的限制,每日只能支取幾十元。24小時,無時不在緊張恐慌中掙扎?!敝貕褐拢瑥埡匏驉盒辕懠埠臀秆撞〉沽?。病將治好,南京城已經淪陷,《南京人報》苦撐至最后關頭,也不得不于南京陷落前四五日正式停刊。

抗戰(zhàn)

《南京報人》被迫???,1938年,安頓好家人的張恨水拎著一只柳條箱子,只身來到重慶。當時張友鸞在復刊后的《新民報》負責新聞,張恨水則依然主持副刊。在抗戰(zhàn)爆發(fā)、事關民族存亡的大環(huán)境下,張恨水把副刊命名為《最后關頭》,并且定下辦刊方略,只有五類文字可以在這個副刊上刊登:一、抗戰(zhàn)故事;二、游擊區(qū)情況一斑;三、勞苦民眾的生活素描;四、不肯空談的人事批評;五、抗戰(zhàn)韻文。每篇文章不得超過1000字,務求精悍有力。

張恨水的小說雖然常常被批評者譏為“鴛鴦蝴蝶”,但他作為報人的氣節(jié)卻是始終如一。在加入《新民報》之前,他甚至差點“投筆從戎”,參加抗日游擊隊。當時他的四弟張牧野說服他去大別山聚集青年親手殺敵,保衛(wèi)祖國,這個提議讓他心潮澎湃,“國如用我何妨死”,他當即興奮地同意了。但是當他們呈文上交國民政府第六部,聲明成立游擊隊、不要政府的錢和槍彈,只需得到政府認可,免得被家鄉(xiāng)人誤會時,竟遭到了國民政府的拒絕?!皭蹏行?,請纓無路”,他因此寫了小說《瘋狂》?!翱墒?,重慶作為戰(zhàn)時首都,寫文章不能那樣隨便,《瘋狂》整篇小說,越寫越膽小,到寫完的時候,幾乎變了質。這是我抗戰(zhàn)軍興后,第一次寫作的失敗?!?/p>

他用各種化名書寫檄文,他的小品、散文、雜文和詩詞,也常常觸怒當權者,《最后關頭》曾在1939年被國民黨政府要求???,經過一百天的斡旋才得以復刊。張恨水在復刊詞里出言相譏:“一百天之間,我們不知道讀者的感想如何?若就我們自己而論,仿佛像那些祿蠹,三日無官則惶惶如也,許多日子不扯幾句淡,真整得難受,在這里也看出新聞記者是一條勞碌命。不像古來言責之官,如御史太史等等,十年不開口動筆,依然吃飯睡覺,其肥如豬?!?/p>

在《新民報》期間,張恨水曾創(chuàng)作小說《八十一夢》,“我對軍事是外行,就使出中國文人的老辦法,寓言十九,托之于夢。既然是夢,就不嫌荒唐,我就放開手來,將神仙鬼物,一齊寫在書里,諷喻重慶的現實?!狈績r、船票、打牌抽煙等重慶人日常生活,被演繹成荒誕不經的亂世圖景:官吏大肆斂財、軍官濫用武力走私販私、百姓食不果腹……寫到第十四個夢的時候,張恨水突然被請去“喝茶吃飯”,相邀的是一位跟他同鄉(xiāng)的國民黨高官,全程都很客氣,菜肴也都是家鄉(xiāng)菜。飯桌上話里有話,一開始是愿意出高價買斷《八十一夢》的出版權,進而邀請張恨水去國民黨政府任職,不需做事,只需領取干薪,最后發(fā)出了委婉的“邀請”:“有人問先生,是否想去息烽小住幾年?”

息烽營是國民黨軍統(tǒng)特務機關專門關押共產黨人和愛國進步人士的地方,當時有“人間地獄”之稱。張恨水明白,《八十一夢》是寫不下去了。他在《八十一夢》單行本的楔子里表示:夢是做了八十一個,寫也寫了八十一個,但是原稿潑了油,結果被老鼠啃掉了,所以只能拿出來十四個。

《八十一夢》是張恨水在后方銷量最多的一部書,在延安也廣為流傳,這一點讓他覺得很光榮。

重慶期間,張恨水負責的副刊稿件三天兩頭被檢查署刪改,有的干脆整篇被斃,到后來,連往來信件都被拆封檢查,行動受到秘密監(jiān)視。但借史說話、言托上古,是他的專長,《最后關頭》苦苦支撐了三年,最后再次被責令永久停刊。他馬上轉而開辦《上下古今談》,每天一篇雜文,以古喻今,借歷史知識來諷喻當局的腐敗和社會黑暗。每篇雜文皆因時事而發(fā),針對性極強。

“在重慶新聞檢查的時候,稍微有正確性的文字,除了登不出來,而寫作的本人,安全是可慮的。我實在沒有那以卵擊石頭的勇氣,不過我談了談宇宙和蒼蠅,這就無所謂了。社會上每有一個問題發(fā)生,我就在歷史上找一件相近的事談,或者找一件大自然的事物來比擬。例如說孔公館,我們就可以談談賈似道的半閑堂;說夫人之流,我們可以談楊貴妃;說到大貪污犯,我們可以說和珅;提到了重慶政治的污濁,我們可以說霧;提到狗坐飛機,我們可以說淮南王雞犬升天。這樣談法,讀者可以作個會心的微笑,但我并沒有觸犯到當前的人物,他們沒有理由扣除(稿件)?!?/p>

他最為得意的一例,就是政協(xié)初開時,靈機一動,轉發(fā)了清朝隆裕的退位詔書?!斑@篇文字登出來了,在重慶竟是一個雷。” 

獨秀

張恨水自己后來對晚輩說,“我的職業(yè)是記者,愛好是寫小說,鉆研的是辭章,要做的學問是歷史?!?/p>

但他的才能和愛好是多方面的。他喜歡戲劇,年輕時曾經隨話劇班巡演,后來亦不時登場串戲。24歲第一次到北京謀得報館的差事,薪水不高,交完房費、飯費,身上只剩下一元?!斑@一塊錢怎么花呢?恰巧這時梅蘭芳、楊小樓、余叔巖三個人聯(lián)合上演,這當然是好戲,我花去了身上最后一塊現大洋去飽了一下眼福耳福。”——果然是典型的北漂文藝青年!

有一次,他的好友們在一起討論,有人說他是散文比小說好,有人說他是詩比散文好。爭執(zhí)不下時,張恨水笑呵呵地說:“都不好,我的畫好?!?/p>

甚少有人知道,在做報人和寫小說之余,張恨水還當過美術學校的校長。1931年的北平華北美術專門學校,就是他用稿費創(chuàng)辦的。臨摹《芥子園畫譜》是他業(yè)余的消遣,也常?;爱嬜洹卑l(fā)表繪畫藝術評論,當時他的美術??茖W校校址為清末光緒帝的軍機大臣裕祿府邸,那里亭臺如畫,草木扶疏。張恨水就在校長室里寫作,那幾乎是他一生中寫作環(huán)境最為清雅安逸的一段時光,在那之后,偌大中國就再也沒有一張安靜的書桌。

齊白石、于非闇、王夢白、李苦禪等人,跟張恨水私交甚好,在他的邀請下,都來美術學校任教。尤其是齊白石和王夢白,兩人本素不來往,但因了張恨水的情面,促成了兩位美術大師在一校共事。張恨水還請來劉半農擔任校董,劉半農對張恨水評價很高,在學校授課時就常常對學生說,張恨水是“小說大家”,成就“超過了李伯元、吳趼人、曾孟樸那些人”。張恨水則津津樂道自己的月琴,是劉半農的二弟、著名音樂家劉天華教的。

1938年,陳獨秀參加國民參政院的參政員競選,落選了。張恨水在自己主持的副刊上發(fā)表雜文,寬慰陳獨秀,“敢以老鄉(xiāng)資格,告陳、高兩先生曰:當參政而能有補于國當參政可也。當參政而不能有補于國,抑或甚焉,則必不可當參政矣。不但此也,使不當參政而能有補于國,縱此次被選為參政,吾人亦斷斷不愿二君之就聘也?!毖韵轮?,即不愿陳獨秀與當時的國民政府有所瓜葛。他雖與陳獨秀素未謀面,但神交已久。此前,有人給陳獨秀戴上漢奸的帽子,鬧得滿城風雨,張恨水也第一時間站出來在報紙上發(fā)聲支持,“要說他是漢奸,那為天地間的公道而說話,我斷言那是冤枉?!?/p>

參政事敗后,陳獨秀夫婦來到重慶,張恨水特與報界同仁設宴為其接風。這是二人第一次相見。“先生已六旬,慈祥照人,火候盡除。面清癯,微有髭,發(fā)斑白。身衣一舊袍,蕭然步行。”在重慶時,陳獨秀的門生故舊視其為不祥物,無近之者,張恨水卻經常登門拜訪他,暢談甚歡。一次兩人在街頭偶遇,陳獨秀以物價高昂、天氣悶熱為由,告知張恨水說他要去江津定居。江津地處偏僻,消息閉塞,陳獨秀生活拮據,陪都的政治氣候也容不下這位老人。兩人站在街頭敘談了半個小時,握別之時,陳獨秀對他說,“等亡了國,我就披發(fā)入山?!?/p>

四年后,抗日戰(zhàn)爭還未勝利,陳獨秀貧病亡于江津。張恨水是第一個在報紙上痛悼他的。此后數年,每逢忌日,他都會著文、賦詩,抒發(fā)吊唁懷念之情。

賣字

陳獨秀不是孤例,當時知識分子在重慶的悲苦生活是令人唏噓的,“所有在大后方的文藝人,沒有一個能例外,都是窮得買不起鞋襪的。”過了黃昏摸黑坐,無燈無燭把窗開,等她明月上山來——這半闕《浣溪沙》就是張恨水書寫的戰(zhàn)時自況。無燈人家盼月明,而月明之夜,日本飛機又往往會趁機空襲。這種情況延續(xù)到了1941年才略有好轉,當時由桂林的文藝人發(fā)起運動,呼吁實現“千字斗米”的稿費。

“千字斗米”是什么概念呢?戰(zhàn)前,江南的米一擔不足十元,有些小城市,四五元就可以買到一擔米,一斗米也就是不到一元錢的標準。文化人提出這樣的稿費要求,可以說是極低的。但到了戰(zhàn)時,大后方的糧價驚人,重慶的米已經漲到了六七十元一斗。而當時文人的稿費,千字不過十元。“一下子要把稿費漲上去六七倍,這是不可能的……因此,千字斗米運動,只是一句口號,決不曾實現,而文人也就為米焦碎了心?!?/p>

早年在北平,張恨水靠寫文章養(yǎng)家是不成問題的,僅在通訊社的一項差事,月入就可以有一二百元,當時是不小的一個數目。寫小說聲名鵲起后,一支健筆不但供他安身立命,還支撐了弟妹們的讀書與婚嫁。當時的小報上記載得出神入化,說張恨水如何因小說而富貴,在十幾分鐘內就收到幾萬元小說稿費,接著又拿這筆錢在北平買下了一座王府,并自備了一部汽車?!斑@簡直是夢囈。中國賣文為活的人,永遠不會有這樣的故事發(fā)生。過去如此,將來亦無不然?!?/p>

真實情況是,世界書局的總經理沈知方,買下了他《春明外史》和《金粉世家》的版權,共約四千元,同時又約他再為世界書局寫四部小說,稿費千字八元。這就是張恨水后來寫的《別有天地》《滿江紅》《落霞孤鶩》《美人恩》。前后寫了兩年,稿費萬余,在他的寫作生涯里,算是少有的一宗大收入。

在《世界日報》時,他和成舍我因稿費鬧分歧,起因是他弄丟了成舍我太太打的薪資欠條,“我認為成舍我是我們的朋友,他欠了我們薪水,有了錢自然會還?!钡荒赀^后成舍我回到北京,張恨水向他討要這筆薪水,成舍我卻表示,沒有欠條,恕難辦理。頗感意外和失望的張恨水選擇了辭職,他在報紙上發(fā)表《告別朋友們》,“為什么辭去編輯?我一支筆雖幾乎供給十六口之家,然而好在把生活的水平線總維持著本無大漲落,現在似乎不至于去沿門托缽而搖尾乞憐……”

張恨水曾對胡秋霞說:“女子無需謀職業(yè),找到了丈夫就是職業(yè)。”他仍是舊家庭式的思維,大丈夫養(yǎng)家天經地義,等到了《南京人報》時期,他一個人要養(yǎng)近三十號人,其中十七八個還是念書的孩子。

張恨水讀書的時候,有一位徐先生是徐孺子后代,家傳規(guī)矩不應科舉,不肯做官。當時張恨水15歲,“專愛風流才子高人隱士的行為,先生又是個布衣,做了活榜樣,因之我對于傳統(tǒng)讀書做官的說法,完全加以鄙笑,一直種下終身潦倒的根苗。”

抗戰(zhàn)勝利以后,讀書人也沒有過上好日子,幣制紊亂,物價飛漲,“尤其按字賣文的人,手足無所措?!币驗楦遄蛹某鋈?,往往一個月之后才能收到稿費,月初約好了千字的稿費或許可以買三斤米,到了下月初收到稿費的時候,卻連半斤米都買不著了。有些報社和出版社體恤文人,想出一些變通的方法,比如預付一部分稿費,或者把稿費周期縮短到半月一結,最后發(fā)展到了每寄一次稿子,就得重新商量一次稿費,但這都不能挽救文字跟隨法幣一起貶值的命運。至1948年,紙價已經貴得跟布價相平,上海的書商,情愿囤紙,也不印書。

晚景

抗戰(zhàn)勝利之后,張恨水回到北京,主持《新民報》北京版,把《南京人報》讓給張友鸞去辦。到了1948年,國民黨政府勒令《新民報》南京版永久停刊。大中銀行經理王錫桓逃去臺灣時,卷走了張恨水存在銀行的全部黃金。第二年初,郝漾前往張恨水家拜望,“這住宅只有南面一排房子,北面是一片荒蕪的院子,遠不如他早年在北京的住宅了。”見到故人后的張恨水竟頓時淚下。這年1月,北京宣布和平解放,一部分解放軍戰(zhàn)士暫住在張恨水家,受到熱情接待。張恨水也應邀參加中共在北京飯店為各界知名人士舉辦的宴會,聽了葉劍英的講話。

但到了3月,《新民報》第一版刊登了一則重要啟事,宣布該報正式成立職工會,完全與陳銘德脫離關系,并解除經理張恨水和代經理曹仲英的一切職務。新任總編輯王達仁發(fā)表了一篇《北平<新民報>——在國特統(tǒng)治下被迫害的一頁》,認為張恨水是國民黨特務的幫兇,行文尖刻,對張恨水刺激很大。

整個3月,《新民報》上類似的文章層出不窮,矛頭直指張恨水,所列舉他“勾結”的國民黨官員,均是當時新聞界的偽報社長或新聞官,為了報社生存,張恨水不得不與之應酬。這種構陷讓54歲的張恨水突發(fā)腦溢血,中風住進了醫(yī)院,一住就是四個月。

當時有一篇署名為“燕上寄”的文章在上?!缎旅駡蟆钒l(fā)表,詳細記述了張恨水的病情,尤其寫到,“他和梅畹華一樣,他們的經濟情況常常被人們誤解,以為他們很有錢,其實都是干一天吃一天,在過去,家庭的負擔很重,不可能剩下什么錢,可是一病倒,情況就很不好了?,F在恨水的生活,是相當艱苦的……他家中的婦孺,除了上學的,都已從事勞動生產,太太是織線襪子的高手?!?/p>

老家潛山傳來消息,張恨水的大房發(fā)妻徐文淑,因為置了少許田地,成分被劃為地主。張恨水的母親,也在前不久亡故了。

養(yǎng)病期間,全國文學藝術工作者代表大會開幕了,毛澤東、周恩來、朱德都出席了會議,會議產生了中國文聯(lián),張恨水未能出席。會后,周恩來派人專程看望他,并送去了大會文件及一套《大眾文藝叢書》。第二年,北京文學藝術工作者代表大會籌委會召開,張恨水抱病出席。當周揚與他握手時,他用手指指嘴,表示自己說話能力尚未恢復,無法發(fā)言。

閑不住的張恨水很快開始“呀呀學語”,重新學習說話、寫字、走路,拄著拐杖坐三輪車,遍游北京的13個城門,開始寫一組反映北京巨變的文章。他之前創(chuàng)作的關于共和國成立前夕北京家庭的紀實小說《貧賤夫妻》卻沒能繼續(xù)刊登。報紙編輯說,我們不敢把他寫好的付刊,怕他的病一時不克痊愈,致后繼為難也。

事實上,后來他的若干小說計劃,或者沒有寫完,或者因為各種原因被要求修改,退回無法出版。深感對新生活不熟悉,他退向歷史,開始歷史題材的小說創(chuàng)作,《梁山伯和祝英臺》《白蛇傳》《孔雀東南飛》等歷史小說,都是在香港《大公報》發(fā)表的。有了稿費收入,一家人的生活才勉強得以保證。

在他60歲那年的全國政協(xié)團拜會上,毛澤東特意問起為什么不見他的新作。張恨水答,一來生病多年,二來對工農兵生活不熟悉,恐怕難以勝任。不久,周揚轉達了毛澤東的致意:為工農兵服務,不能從字面上理解,老作家還是要寫自己熟悉的題材。

晚年落寞,到了1961年,漸漸吃不飽飯,缺乏營養(yǎng),無人照顧,高壓升到240。當時極左思潮已經來襲,“復辟章回體舊小說”“鴛鴦蝴蝶派”標簽在身的張恨水基本沒有稿約,主要在家休養(yǎng),自己寫詩填詞,陸續(xù)吟成數百首,無法發(fā)表,就謄抄在宣紙本上。一本為《病中吟》,一本為《閑中吟》。

這些書稿到“文革”時成了麻煩,一家人提心吊膽,張恨水舍不得銷毀,東藏西藏,最后他的兒子張伍把書籍的封皮撕去,用油布包起來,有的藏在煤缸里,有的藏在床肚里。紅衛(wèi)兵來襲,他拿出周恩來指示他去文史館的聘書作為護身符才勉強過關。

在孤獨、寂寞中,他走完了自己的晚年。朋友都不來看他了,孩子們怕他物傷其類,也常常瞞著他報紙上的消息:周瘦鵑被“揪”出來了,張友鸞被“揪”出來了,老舍投了太平湖“自絕于人民”了。72歲,他死在家中,除了給遠方的孩子寫信,臨死之前,慰藉他的,就是案頭一套《四部備要》,因為這套書可以沒完沒了看下去,看完一本,接著再看另一本。草間秋蟲,早已歇了鳴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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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06期 總第806期
出版時間:2024年0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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