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者 | 孤苦是不是最苦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 文 劉翠嬋(福建霞浦) 日期: 2018-01-03

不知孤苦是不是最苦。

在人世93年,祖母只有過兩次遠行,一次從海島到山區(qū),一次從大陸到臺灣。

第一次遠行長達20年,那年祖母60歲。1971年除夕前日,祖母隨一家人被遣離鄉(xiāng),舟車顛簸一日,輾轉來到一個叫丁步頭的地方。寒冷的冬夜,稀疏的人家,沒有一戶可以一下子收留七口人。次日,好心的村人合計,把牛牽出牛欄,鏟走牛糞,撒上草木灰,牛欄就成了遮風避雨之處。祖母和我們在牛欄里度過異鄉(xiāng)的第一個春節(jié),從此他鄉(xiāng)成故鄉(xiāng)。

花甲之年經(jīng)此周折,她的脾氣變得更烈,以至至死不說異鄉(xiāng)話。村人用當?shù)胤窖院羲鞍⑵拧保桓乓愿V菰捇貞?,村里人有點怕她,有時他們會善意地嘀咕:阿婆真壞!

為了一棵竹子,祖母讓村里村外的人都見識了她的“壞”。1972年,在村人的幫助下,家里有了一座屬于自己的小房子。孤單的房子也需要伴,父親在門前屋后種下很多樹,以及兩叢麻竹。有陣子,竹子老被鄰村的人偷偷砍倒做篾條。祖母氣不過,有一天終于撞到砍竹人,她用故鄉(xiāng)話直罵得那人灰溜溜地逃走。祖母一罵出名,自此竹子安全了許多。

祖母嗜煙,七十多歲時居然把煙戒了,由頭是與父親因抽煙起了爭執(zhí)。當時抽水煙,母子共用一個水煙筒。一次,父親勞作回來,發(fā)現(xiàn)煙板抽沒了,爆脾氣的他頓時發(fā)了火。其實,那把煙筒并不是祖母和父親專用的,過路的村人偶爾在家歇個腳,也會抽上幾口。祖母聽不得父親的埋怨,撂下一句,“我這輩子再也不抽了”,之后便一口沒抽過。至于酒,祖母一直喝到老,酒風也頗為硬朗。她不習慣小酌,也很少就著菜喝,喝時少與人言語,小半斤酒,幾口飲盡,飲盡就離桌。

祖母古稀之時,姑姑病逝。消息從海島傳來,祖母如常掃地喂雞煮飯拔草,甚至沒回海島。偶爾她會一邊喂雞一邊喃喃說,“人都死了,回去又有啥用。人要死有什么法子,早點死就少受罪……”她說給雞鴨牲畜聽,說給穿過院子的風聽,說給柴堆上的貓狗聽,卻獨獨不說給人聽。有時,在昏暗的屋角,祖母會摩挲著姑姑買給她的發(fā)簪出神,在無人處抹去眼角的淚。祖母有句口頭禪——“好死不死”。難時苦時,她用這句話罵別人,也用這句話罵自己。

硬氣的祖母八十多歲時,遇上臺灣開放探親,無論如何要去看大兒子。在山里過了20年,她的活動范圍大抵是一百多米遠的橋頭、三十多米遠的水井,但誰也無法阻止她人生中的第二次遠行。那時還未直航,從霞浦到福州,福州到深圳,深圳過關到香港,香港飛臺北,臺北又基隆……山一程水一程,小腳的祖母一步也沒落下。從深圳過關時,在洶涌的人潮中,她又硬上了,不讓二哥背,執(zhí)意自己走過去??噙^千山萬水,這日思夜想的一步,祖母怎么也不愿被背過去。

不知孤苦是不是最苦。

大多數(shù)時候,祖母在山里一個人守著孤零零的房子。無人言語的日子,收音機成為她最好的伙伴。她喜歡聽戲,黃昏時咿咿呀呀的唱戲聲從匣子里傳出來的時刻,就是她無人的世界里最熱鬧的場景。聽多了,她也會哼幾段。祖母很老的時候,滿屋都是她從外頭揀回來的厚紙皮和小木板,母親一回回把房間收拾妥當,沒多久,她又揀新的摞在床底和房角。這些無用的東西,也許是她孤苦中莫名的陪伴。

想來她的硬氣是用來抵抗世道的堅硬。

晚年時,大哥好幾次試探著問她:“如果不在了,回海島嗎?”“隨你們,想把我葬哪里就葬哪里。”那時已經(jīng)提倡火葬,大哥怕她有顧慮,安慰地說著火葬的好。祖母就一句話:“我這一世什么沒經(jīng)歷過,燒就燒了。”

祖母名木菊,14歲嫁人,27歲守寡,三十多歲時大兒子被抓兵抓去臺灣。我一直以為木菊不是花,好奇上網(wǎng)一搜,原來木菊又名木槿,是野生植物,亦可家養(yǎng)。它的花香有奇效,強烈的催眠作用會使人瞬間暈倒,有的甚至會連睡好幾天,再自然醒來,所以又有“醉花”之稱。自我有記憶起,祖母就是老的樣子,綰著髻、穿著斜襟布衫,三寸小腳顫顫巍巍……從沒把她與花聯(lián)系起來。祖母故去十多年后,我始知木菊就是花,雖尋常,卻有異質,如她風雨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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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06期 總第806期
出版時間:2024年0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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