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會意 | 我們需要什么樣的詩論?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文 鄒金燦 日期: 2018-01-03

勇于論詩者,往往短于作詩;擅長寫詩者,常常不喜歡論詩。

宋人陳與義曾經(jīng)寫下一首題為《春日》的小詩:“朝來庭樹有鳴禽,紅綠扶春上遠林。忽有好詩生眼底,安排句法已難尋。”這一首七言絕句,應該與《荀子》里的這兩句話合看:“善為《詩》者不說,善為《易》者不占?!?br/>

上引《荀子》兩語的意思是,明道之人,自身行道即可,不應該在這方面有太多的外在表現(xiàn)——譬如言語論說。這是古人所抱持的一種思想?!墩撜Z》的“古者言之不出,恥躬之不逮也”,以及《周易》的“吉人之辭寡,躁人之辭多”,說的都是類似的意思。

歷史證明了這些簡潔的話是極其正確的。宋代以后,詩話暴增,論詩的風氣一代盛過一代,然而在詩論家這一群體當中,沒有幾人是頂尖詩家,尤其是那些著力于打造詩學理論的人,在寫詩這件事上,往往表現(xiàn)得很黯淡。

判斷一個人的詩作水平如何,有一條非常重要的標準,那就是他的詩是否為后人傳誦。時間是公平的,一個人只要詩寫得好,即使在世的時候寂寞一些,也一樣能在后世發(fā)光,杜甫就是如此。遺憾的是,那些談起詩來顯得神采飛揚、自信滿滿的詩論家,往往沒有什么詩留給后人傳誦。宋人嚴羽撰寫的《滄浪詩話》,是古代詩論中的經(jīng)典,然而嚴羽本人寫的詩,無法匹配上他的詩學主張。又如明人胡應麟,所著《詩藪》頗多卓見,但又有幾個人記得胡應麟的詩?這些情況,真是讓人扼腕。

在清代,神韻、格調(diào)、肌理等詩學主張迭起,詩壇好不熱鬧,然而那些詩壇盟主所寫的詩,卻罕有人去涵泳、探究——不是后人忽視了那些詩,而是那些詩在藝術(shù)上沒有多少值得深究的價值。在晚清民國,陳衍可謂詩論大家,可是他的詩寫得實在不能算好。這些事實,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是非常殘酷的。

反過來看,那些詩寫得很好的人,常常在論詩這件事上表現(xiàn)得并不突出。比如李白、杜甫、王安石、蘇軾,都沒有論詩的專著名世。在著述成風的清代,像黃仲則、龔自珍這些詩家,亦不把心力放在論詩這件事上。這些情況,絕對不能說明詩家不擅長論詩,因為事實上是恰恰相反的:詩人說詩,往往最有精光,他們對詩發(fā)出的只言片語,就足以供后世的研究者拿去做成一本書。

勇于論詩者,往往短于作詩;擅長寫詩者,常常不喜歡論詩。這種情況貌似詭異,但細想之下其實就能發(fā)現(xiàn)是很正常的:詩的妙處,往往在那些不需要說出來的地方,“嫦娥應悔偷靈藥”,當李商隱寫這一句的時候,他的心情是悔,還是不悔?這實在難以坐實,亦不必坐實。此外,道理說得太飽滿,反而不易讓人信服,所以那些思想深邃之人,說的話往往很高簡。我們完全可以想象,一部《論語》若是沒有了“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這句話,該會失去多少味道?

這是不是意味著不該論詩呢?當然不是。詩論是詩的副產(chǎn)品,自從有詩的那一天開始,就注定了要有詩論,否則詩的價值難以明晰。所以,對于詩,不是該不該論說的問題,而是怎樣說、說多少的問題。

歷史上那么多詩論家不擅長寫詩的尷尬事實,已經(jīng)有足夠的理由讓我們?nèi)岩桑切┛此茻o比正確的主張以及堅定的道路自信,在本質(zhì)上是否站得住腳。此外,如果一種詩論讓人覺得詩是畏途,那也是有問題的——詩主性情,何以論者在這種最緊扣著性情的文體里,人為地制造許多壁壘?

在今天,談詩的文字比以前更多了,這意味著我們更需要辨別詩論優(yōu)劣的眼光。這時候,我們不妨回顧孔子所說的這三個字:“興于《詩》?!薄墩f文》:“興,起也?!睂τ诮裉斓娜藖碚f,無論寫詩也好、論詩也罷,或可在“興”這個字上再三致意。在我看來,一首好詩、一篇好的詩論,固然因各種因素而好,但它們至少應該具備一種作用,那就是能夠振起人的情思,讓人遠離干枯與沉寂。

不為別的,我們的身體已經(jīng)不能飛翔,但思緒總不能也這樣吧。好在,我們有詩和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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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06期 總第806期
出版時間:2024年0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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