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粉東南十五州。萬重恩怨屬名流。
牢盆狎客操全算，團扇才人踞上游。
避席畏聞文字獄，著書都為稻粱謀。
田橫五百人安在，難道歸來盡列侯。
——龔自珍《詠史》
龔自珍的詩，貴在示人以“力”。
在本專欄里，我們分享過清代學者汪中的詩。汪中著有《文宗閣雜記續(xù)編》，里面有這么一條議論：“宋嚴丹邱論詩、姜堯章論書，皆精刻深至，具有卓見，及所自運，顧遠出諸名家后。大抵議論與實詣確然兩事。議論者，識也。實詣?wù)?，力也。力旺者能蔑識，識到者又能消力。語云‘識法者懼’，每多拘縮，天趣不得泛濫也?！?/p>
汪中認為，宋代的嚴羽論詩、姜夔論書法，都非常深刻，但嚴羽本人的詩以及姜夔自身的書法，則比不上那些名家。原因何在呢？汪中分析：議論與實際造詣，是兩回事，議論是否精到，取決于“識”，實際造詣高不高，則取決于“力”，識與力，有時又起著互相限制的作用。
這番議論，十分精彩。汪中并非指出什么鐵律，而是道出了一個無法解決的困局。
所謂“力”，應(yīng)該是與生俱來的東西，屬于看不清、摸不著的天分之類。這能很好地解釋，為何歷史上那些有名的文人，身上經(jīng)常會有一些風流韻事。這不是說要把文章做好，非得放浪形骸不可，而是說那些文人的原始欲望足夠強，這也應(yīng)該屬于汪中所說的“力旺”之表現(xiàn)，欲望若是管束得不好，就會有風流韻事產(chǎn)生。
“力”之一字，非常適合用來概括龔自珍的詩。誦讀他的詩句，“一簫一劍平生意，負盡狂名十五年”，“佛言劫火遇皆銷，何物千年怒若潮”，“春夜傷心坐畫屏，不如放眼入青冥”，自會感到一股洶涌澎湃的氣浪，令人心神震動。
這首《詠史》，是龔自珍的七律代表作之一，從字面上看，此詩詠的應(yīng)該是漢朝時候的事。首聯(lián)“金粉東南十五州，萬重恩怨屬名流”，說的是明爭暗斗潛藏于社會上層之中。第二聯(lián)“牢盆狎客操全算，團扇才人踞上游”，指出盤踞在社會上層的都是些什么人：牢盆狎客、團扇才人。牢盆是煮鹽器具，代指鹽政，鹽業(yè)乃古時的經(jīng)濟命脈。狎客是陪侍權(quán)貴玩樂的人。團扇即圓形有柄的扇子，為古代宮廷常用之物，所謂團扇才人，指的是皇帝身邊的佞臣。
“避席畏聞文字獄，著書都為稻粱謀?！北芟且环N禮儀：古人席地而坐，每當遇到需要表示敬意的時候，坐著的人就要離席起立。避席一詞，又可以指離席走開。為何要避席？詩人說：畏聞文字獄。稻粱謀是謀生活的意思。著書本來是莊嚴肅穆的事，然而如今人們著書只是為了討生活，原因何在呢？觀看上一句，不言而喻。
田橫是齊國的貴族，秦朝末年起兵反秦，與其兄曾在齊國稱王。劉邦統(tǒng)一天下后，田橫害怕被殺，率領(lǐng)五百名手下逃到了海島上。后來他接受漢廷的招安，到洛陽去見劉邦，因為不想受辱，在路上自殺了。留守海島的五百名手下聽到這個消息，也一起自殺了?！疤餀M五百人安在，難道歸來盡列侯”，這兩句似乎是在提醒那些準備接受權(quán)貴招安的人：你們難道都會得到“封侯”嗎？
在古人的寫作習慣中，所謂“詠史”，說的往往是詩人當下的事情。結(jié)合龔自珍所處晚清社會之局面，自可略窺《詠史》一詩的要旨。從技術(shù)手法上看，這首詩當然不算得很高明，因為它不夠深曲，在深文周納的環(huán)境下，它還可能為詩人帶來禍災(zāi)。不過反過來想，如果龔自珍寫詩的時候會顧慮這一點，那么他就不是我們所認識的龔自珍了。
要以言之，龔自珍的詩張力十足，又不流于粗魯，可謂古典詩歌地圖上的一顆明珠。他曾夢中得句“東海潮來月怒明”，用這個光彩奪目的句子來形容其人其詩，再貼切不過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