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 | 情深言淡汪曾祺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本刊記者 蒯樂昊 日期: 2018-01-03

有人讓他用一句話概括他自己,他想了想,說,“我大概是一個中國式的抒情的人道主義者”

汪曾祺的長子汪朗在這個母親節(jié)回憶起自己的父親,他常常直呼之為“老頭兒”: 老頭兒在家里最大的特點就是平等,每天為家人買菜做飯,從不把工作中的情緒帶回家里,早上起來,給自己做一碗改良版的高郵陽春面,喝一杯茶便開始寫作。“雖然今天是母親節(jié),但我在這里談起父親也是滿滿的愛。”母親節(jié)后再過兩天,就是汪老辭世20周年的日子了。

1948年冬,汪曾祺與夫人施松卿

高郵

這種平等,沿襲自汪曾祺的父親。汪曾祺十幾歲就學(xué)會了抽煙喝酒,父親喝酒,往往給汪曾祺也倒上一杯,抽煙一次抽出兩根,兒子一根老子一根,老子還給兒子先點上火。汪曾祺17歲初戀,在家里寫情書,父親在旁邊跟著瞎出主意?!八嘶蛞詾楣?,父親說,‘我們是多年父子成兄弟?!?/p>

汪家其實規(guī)矩很大,汪曾祺66歲那年回鄉(xiāng),第一件事就是回家拜望繼母(任氏娘),還沒進家門,老頭兒在門外的水泥臺階就跪下了,要給任氏娘行跪拜禮。繼母一把挽住他說,“曾祺,不可,你也是見孫子的人了?!蓖粼鲄s很堅持:“那不行,這是汪家的規(guī)矩?!?/p>

汪曾祺祖籍安徽,出生在高郵,汪家大院在高郵很有名氣,祖父汪嘉銘在當?shù)刈鏊幉纳?,“萬全堂”和“保全堂”口碑都很好,汪曾祺小時候幾乎天天都要去祖父的藥鋪玩耍,他的小說《異秉》,寫的就是保全堂。

汪曾祺的祖父在清代末次科舉里中了“拔貢”,廢除科舉后,功名道斷。汪曾祺的父親則在南京上過十年一貫制的舊制中學(xué),“舊制中學(xué)生”也算功名,用泥金扁宋字寫在汪曾祺亡母出殯的銘旌之上。汪曾祺幼從家學(xué),練字的《圭峰碑》《閑邪公家傳》等,都是初拓的珍本,來自祖父的收藏。晚年汪曾祺鼓勵后輩學(xué)作近體詩,還常用當年老太爺?shù)脑挘拔膹暮嬈?,詩從放屁來。一開始總寫得不成樣子,寫寫就好了。”

汪曾祺上的是新式小學(xué)堂,但從小耳濡目染,也學(xué)習古典詩文,能詩能畫,兼諳樂器戲劇,這些廣泛的興趣愛好,都來自他的父親。張岱說,“人無癖不可交,以其無深情也?!比绻苏f成立,那汪曾祺和他的父親,都是一身癖好、用情極深之人。父親是眼科醫(yī)生,年輕時是運動員,田徑好手,同時習武、騎馬,水性好,笙簫管笛、琵琶、月琴、胡琴、揚琴,無一不會,同時畫畫、刻章,一雙巧手,還會給孩子做燈籠和扎風箏。汪曾祺的生母過世,他親手為她糊了一箱子紙衣服,單夾皮棉,甚至糊了幾可亂真的皮衣,分得清灘羊、灰鼠,好讓自己的太太在九泉之下四時不缺時髦又暖和的衣衫。妻子死得早,他因此格外疼愛她留下的這個孩子,汪曾祺小時候,是個慣寶寶。少年時外出考學(xué),父親送他去,旅館床鋪有跳蚤,父親一宿沒睡,拿著蠟燭在旁邊守著他,發(fā)現(xiàn)一只跳蚤,就用蠟油滴死一只。汪曾祺醒來一看,席子上滿滿全是蠟油點子,自己卻美美地睡了一整夜。

在父親的影響下,汪曾祺金石篆刻、曲藝樂器,樣樣精通,對他來說,這都是玩兒,“生活,是很好玩兒的。”晚年自娛是做菜,也愛寫吃食。當時北京城中文化人物宴聚,王世襄的燜蔥固然讓人眼前一亮,汪曾祺的干貝吊小蘿卜,也讓遠道而來的聶華苓連湯底都喝了個干凈。

1961年,汪曾祺和家人在北京中山公園

聯(lián)大

如果給汪曾祺的寫作設(shè)幾個關(guān)鍵詞的話:高郵、西南聯(lián)大、張家口、北京是四個繞不過去的坐標。此人念舊,而且長情。寫來寫去,皆是故鄉(xiāng)、故人。

戰(zhàn)時的西南聯(lián)大,云集了中國最一流的大腦,西南聯(lián)大的大學(xué)生活,對汪曾祺來說刻骨銘心,他稱西南聯(lián)大時期的昆明為“第二故鄉(xiāng)”。沈從文、聞一多和楊振聲都很器重他,尤其是沈從文,視他為得意門生。

汪曾祺在西南聯(lián)大就讀于中文系,在校時他并不用功,自由散漫,常常逃課去逛翠湖,但是閱讀極廣,頗富文名。他與穆旦、鹿橋被認為是西南聯(lián)大培養(yǎng)的最有才華的作家。

作為沈從文的嫡傳弟子,汪曾祺文風受沈先生影響極大。青年時期,汪也很喜歡抖機靈的寫作方式。某次寫了篇小說,主人公的對話十分精彩,格外精心設(shè)計過,但是沈從文卻批評他:“你這不是人在講話,是兩個聰明腦袋在打架。”

汪曾經(jīng)寫過不少懷念沈先生的文章,尤其記到一個細節(jié),他常常從沈先生那里借書看,有一次,在書的某頁,看到沈先生題了一筆:某月某日,見一個大胖女人過橋,心里很難過。這條筆記讓汪曾祺揣摩良久:這是個什么大胖女人,為什么沈先生看見了大胖女人會很難過呢?這一師一徒徒勞心事,均折射出某種悲天憫人的人道主義。

晚年汪曾祺寫出他的代表作《受戒》后承認,在他寫小英子這個人物的時候,他腦子常常想的是沈從文筆下的那些農(nóng)村女性:三三、翠翠、夭夭。

西南聯(lián)大時期正值戰(zhàn)時,物力艱難,最初,汪曾祺還有帶去的一點錢,可以吃館子、騎馬,過浪漫主義的生活,后來就窮得叮當響。為生活計,汪曾祺曾在昆明北郊的中國建設(shè)中學(xué)教了幾年書。他專門寫過這段囚首垢面、食不果腹的貧窮時光,他沒有說出來的是,也正是在這幾年中,他結(jié)識了同在建設(shè)中學(xué)教書,也同為西南聯(lián)大校友的施松卿,兩人此后相伴一生。施是外文系的畢業(yè)生,父親是馬來亞的僑領(lǐng)。跟汪家相仿,施松卿的父親也做藥房生意。汪曾祺的子女曾經(jīng)打趣母親:你不是說當時中文系的學(xué)生都土得很嗎?那你怎么看上爸爸了。施松卿說:“有才,一眼就看得出來?!?/p>

比同時代的很多文人幸運,汪曾祺的家庭和順,即使在文化大革命的風雨飄搖中,家庭成員之間也并未隔閡反目。汪曾祺被打成右派,很長時間不能見到孩子,回家后,子女跟他依然很親。母親有時出于愛護子女前途,策略性地讓孩子跟爸爸“劃清界限”,孩子就反過來揭穿媽媽:“那你怎么還給爸爸打酒喝?”

1961年,汪曾祺與沈從文在北京中山公園

右派

汪曾祺曾在隨筆中寫道;“我當了一回右派,真是三生有幸。要不然我這一生就更加平淡了?!?/p>

1958年,因為系統(tǒng)內(nèi)“右派”指標不夠,汪曾祺“補課”成為右派,斗爭來勢洶洶,大字報貼滿了單位過道,批判會一開再開?!拔乙?guī)規(guī)矩矩地聽著,記錄下這些發(fā)言,這些發(fā)言我已經(jīng)完全都忘了,便是當時也沒有記住,因為我覺得這好像不是說的我,是說的另外一個別的人,或者是一個根本不存在的、假設(shè)的、虛空的對象。”

他曾經(jīng)發(fā)表過一組短詩,里面有一首《早春》,描摹新綠朦朧,有“遠處綠色的呼吸”這樣的詞句。不謳歌紅而謳歌綠,這也成了罪狀。

定為右派之后,汪曾祺被下放到張家口沙嶺子的農(nóng)科所接受勞動改造,一開始,他被分派去起豬圈、刨凍糞,后來相對固定在果園上班,最常干的活兒是給果樹噴波爾多液。這一段經(jīng)歷,他后來大多寫進了自己的小說,比如《七里茶坊》《羊舍一夕》。

農(nóng)民工友都喜歡老汪,因為“老汪干活不藏奸”,跟群眾關(guān)系好,而且,他還是個文藝骨干,能寫能畫還會唱,“人性不錯”。下放一年多,所領(lǐng)導(dǎo)就宣布摘掉了他的右派帽子,暫時沒有接收單位,就在農(nóng)科所協(xié)助工作。主要任務(wù)是在沽源的馬鈴薯研究站畫“馬鈴薯圖譜”。這段生涯自由而愉快,沒有領(lǐng)導(dǎo),不用開會,每天自我管理,開花的時候畫花,結(jié)實的時候畫實,每天到田里掐一把花來對著描畫,“坐對一叢花,眸子炯如虎?!碑嬐犟R鈴薯,薯塊就再無用處,于是隨手埋進牛糞火里,烤烤吃掉,這份差事相當不壞了——那是什么年份???1961年。

汪曾祺是不難了解的,他的生活在他的小說里幾乎處處有跡可循:《黃油烙餅》里面的兒童蕭勝,在奶奶死后被父親接到張家口之外的馬鈴薯研究站,雖然挨餓,總還有馬鈴薯和紅高粱餅子吃。終于有一天,蕭勝吃上了奶奶生前舍不得吃的黃油烙餅,兒童一下子醒悟了:奶奶是餓死的。

汪曾祺在家做菜待客

“御用文人”

到了1966年,“文革”剛開始,汪曾祺就是第一批被揪出來的,因為有“前科”,作為北京京劇院里的“黑爪牙”、“小鄧拓”,連同馬連良、趙燕俠、袁世海等大師級的“反動權(quán)威”、“戲霸”一起,被押上街頭游街示眾。

但到了1966年7月,被關(guān)進牛棚的汪曾祺突然接到通知,讓他當天下午收拾干凈去劇院軍代表辦公室。軍代表嚴肅地對他宣布給他一個戴罪立功、重新做人的機會,隨后,汪曾祺被帶上一輛黑色小轎車,直接開到釣魚臺國賓館17號樓領(lǐng)受江青的接見。

早在前兩年,汪曾祺就作為主創(chuàng)根據(jù)滬劇《蘆蕩火種》執(zhí)筆改編了同名京劇,由北京京劇團演出,當時演出很成功,也受到了劉少奇、周恩來、朱德、鄧小平等領(lǐng)導(dǎo)的接見。江青對這出戲印象很深,賞識汪曾祺的才華,所以,當她想要主抓樣板戲《沙家浜》的時候,她馬上就想到了汪曾祺。

江青接見之后,宣布汪曾祺“可以控制使用”,主攻京劇《沙家浜》的劇本寫作。在前門打磨廠胡同和“廣和劇場”,汪曾祺等人需隨時聽從江青的調(diào)遣,即席進行《沙家浜》的突擊修改和排練?!渡臣忆骸芳锤木幾浴短J蕩火種》,其中最為膾炙人口的阿慶嫂和胡傳魁《斗智》選段唱詞,據(jù)說就出自汪曾祺之手。在1970年,汪曾祺因為參與京劇《沙家浜》修改有功,甚至受邀登上天安門城樓。

這期間,作家們基本擱筆,但汪曾祺卻因命運眷顧,依然可以從事創(chuàng)作,在外人看來,幾乎可說是受江青寵幸。人們傾向于把汪曾祺歸為“受益者”,但其實從另一個角度來看,汪曾祺或許是的“雙重受害者”。他后來在回憶文章中寫道,“在‘控制使用’的壓力下搞創(chuàng)作,那滋味可想而知?!?/p>

因為受到江青的重用,“打倒四人幫”之后,汪被列為“說清楚”的對象,還立了專案,“懸空”兩年,寫了17萬字的交待材料。汪曾祺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陷入非議和壓抑,他寫道:“我對于許多同志對江青的刻骨仇恨,看不到,感受不到。有的同志說我是‘御用文人’,這是個丑惡的稱號,但是這是事實?!?/p>

在西南聯(lián)大讀書時,左起:李榮、汪曾祺、朱德熙

暮年

1979年,汪曾祺終于獲得平反。有人問他:這么些年你是怎么過來的?汪老回答:隨遇而安。

不控訴、不置惡語,哀而不傷,怨而不怒。同時代人中,在楊絳先生寫的《干校六記》里,也可以看到相似的修為。汪曾祺說,我的性格就不是一個抗爭的人。

他其實寫過不少反思“文革”的小說,但都是淡淡的,不露痕跡,有一種溫和含諷的笑意。比如《皮鳳三楦房子》里的高大頭,平時是個鞋匠,天天挨完批斗回家修鞋,生意還特別好?!拔幕蟾锩陂g人們好像特別費鞋,因為又要游行,又要開會,又要跳忠字舞?!彼凇镀P三楦房子》里借中國老百姓說出了自己的立場,“他們是很講恕道的。”

他行文中有大慟,但都藏在淡然悠遠的白描背后,比如《天鵝之死》和《黃油烙餅》。這不是任何寫作技巧所能賦予的,這是一個作家天性中的良善,做不得假。用情至深,而鮮少形于辭色,汪曾祺的動人,亦在此處。

從民國到解放到“文革”到1980年代,汪曾祺是罕見的在每個階段都保持了創(chuàng)作水準的跨時代作家,國學(xué)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因子,在他身上結(jié)合得渾成。據(jù)鄧友梅回憶,1950年代初汪曾祺突然拿出京劇劇本《范進中舉》給北京市文聯(lián)的同事們看,“屋里人都嗯了一聲,好像說:就憑你這洋派、沈派、現(xiàn)代派的小說作者,也會寫京?。俊?/p>

現(xiàn)在普遍把汪曾祺歸為“最后的京派”,因為確實在北京他的創(chuàng)作進入了全盛期,趙樹理和老舍先后主編的《說說唱唱》雜志,他是編輯部主任,此后從事京劇創(chuàng)作又廣為人知,跟京劇大師裘盛戎過從甚密,雖然他寫過大量的鄉(xiāng)土作品、現(xiàn)代派小說和美食隨筆,但把他歸為“京派”,他自己是認賬的。

1980年發(fā)表小說《受戒》之后,汪曾祺聲名鵲起,被稱為“晚年大放異彩”的作家。某次受邀講學(xué),觀眾席里遞上來一個條子:“汪曾祺同志:你近年寫了一些無主題小說,請你就這方面談?wù)効捶ā!蓖粼骱髞韺iT應(yīng)此寫了一篇文章作答:“我沒有寫過‘無主題小說’,我的小說都是有主題的。……不過,主題最好不要讓人一眼就看出來。”他進一步列舉自己喜歡的思想者和文學(xué)家,來闡釋自己的價值觀和文藝趣味,“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薄疤@然仁者之言,這樣的詩人總是想到別人。”

有人讓他用一句話概括他自己,他想了想,說,“我大概是一個中國式的抒情的人道主義者?!?/p>

他也曾經(jīng)試圖用同樣的方式,分析自己的祖父。他弄不清祖父的思想是怎么回事:祖父幼讀孔孟之書,思想基礎(chǔ)當然是儒家。但他同時又學(xué)佛,是印光法師的弟子,桌上常有一函《南無妙法蓮華經(jīng)》,可又有顧炎武的《日知錄》和曹雪芹的《紅樓夢》……“更不可思議的是,他還訂了份雜志:鄒韜奮的《生活周刊》!”

這大概就是一個“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的時代里一個中國舊式士大夫的精神畫像,而祖父的這種文化道統(tǒng),也構(gòu)成汪曾祺反觀自照的鏡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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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06期 總第806期
出版時間:2024年0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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