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寫 | 宋冬野這半年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本刊記者 鄧郁 實習(xí)記者 孟依依 日期: 2018-01-03

“是自己做錯了事,自己犯法了,該得到什么懲罰就得到什么懲罰。這些懲罰讓我自己有一個轉(zhuǎn)變,那就達到懲罰的目的了”

木頭到電

這大半年,宋冬野的日子不好過。

2016年10月,他因為在住地吸食大麻被拘留十天。一個走紅的民謠歌手自此基本消失在大眾視線內(nèi)。

他不是能閑待的人。演出頻繁的日子,的確“淤”過。真歸零了,又撓心。每天宅著,體重摧枯拉朽地上升。眼瞅哥們兒到處去音樂節(jié)撒歡,也只能任由饞蟲在心里泛濫,上微博上發(fā)一句“祝你們演出都痛快”。

實在憋不住,他就背上包出門。朋友形容為“云游”,在宋冬野,那只是排遣寂寞和無奈的一種方式?!澳呐戮驮趥€酒店住兩天便回來,也行?!?/p>

杭州是他“云游”的一站,且意義不尋常。那是他最尊敬的音樂前輩萬曉利目前的居住地。將萬曉利視作不可逾越和妄言的精神偶像,這個念頭從宋冬野第一次聽到對方的歌之后,從未改變?!坝肋h要仰視,說一句話恨不得要記下來?!彼肋@聽上去有點過頭,但依然故我?!拔倚枰懈叨鹊臇|西指引我,不一定需要去學(xué)他的音樂風(fēng)格或者是怎么樣,但必須有一個有點精神意義的東西在那兒。”

5月初采訪的前一天,他剛從那兒回來。浙北安吉的山里,鳥啾澗清,幾個好友一直喝到凌晨3點。四五瓶黃酒,對酒量甚好的宋冬野來說,不在話下。對萬曉利,則是戒酒一兩年后的首次破例。

也是在杭州,萬曉利和朋友們聽到了宋冬野“出事”前后創(chuàng)作的兩首單曲,《郭源潮》和《空港曲》。

兩人共同的好友、杭州酒球會吧的老板王滌浸淫江湖多年?!拔覀兠總€人都認識幾個長得好看的胖子,都有幾個這樣的朋友,濃眉大眼,留點胡子,特別喜慶,挺親切,人畜無害?!笨蓯蹥w可愛,王滌一開始并沒認為宋冬野是個音樂人?!坝X得他就是一個網(wǎng)紅。在音樂部分是不太尊敬他的?!?/p>

持重和謹(jǐn)慎的萬曉利,不會用這樣的字眼來形容。他將宋冬野之前的音樂定義為“流行民謠”,縱然明白和感謝宋對自己的尊敬,但對后者的才華此前并沒有給過明顯的肯定。

直到聽到《郭源潮》和《空港曲》,他和王滌都有些驚訝。

和從前的宋冬野有什么不同?

不善言談的萬曉利連說了幾遍:木頭到電?!梢岳斫鉃閺哪炯骄幥S富的形式之變,又不止這些。

“新曲的配器很豐富,有器樂搖滾的感覺,起承轉(zhuǎn)合也有氣勢,可以體會到他的開拓心。他在音樂上花了不少力氣,這個就沒什么好說的,你知道他有一個自己的方式來應(yīng)付這些(困境)吧,無論從音樂里邊,還是人的狀態(tài)?!?/p>

這些褒揚之語,哪怕只是三言兩語,在宋冬野,也是不敢接著的??v然內(nèi)心泛起一點點的小歡喜,也必當(dāng)以誠惶誠恐來蓋住,像是強要捂住瓶子里的小妖。

在熟人面前,他以“劣跡藝人”的歷史來自我嘲諷,但對音樂,到底多了些從前沒有的信心。朋友們都以“這是個好事”來看待他的這段波折。

不過,真的就此邁過了嗎?如果是的話,這種邁過和釋然,能否為他人所接納呢?這是他和獨立音樂圈都要面臨的問題。

替身

臟水洗身 濁杯赴宴

欲辯忘言 忘言欲辯

戲子與警察又念起詩篇

盜賊 王臣 謊言

文字與歌詞,如同寫作者的發(fā)聲器,你可以當(dāng)它是自陳或辯白,但是否需要對欣賞者給出統(tǒng)一的解釋,卻往往不在作者的考量之內(nèi)。

這幾句《空港曲》的字詞,配合著宋冬野低沉厚實的嗓音和舒緩沉靜的旋律,承接了他以往那種喃喃自語的演唱方式,又仿佛在借機道明些什么,指向些到某什么。

戲子,警察,總不免讓聽者聯(lián)想到某些既有事實。宋冬野也逃不開?!皥蚴ㄒ魳穭?chuàng)作人,麻油葉成員)出來的時候,我聽他的歌,覺得他肯定是一個風(fēng)衣飄飄的憂郁男子,但實際上不是的,他是‘嘿嘿嘿’那樣的。所以大家只是通過那千分之一萬分之一的一點來看待公眾人物,會覺得你的生活里肯定全是那個。無論你寫什么,都會聯(lián)系到對你的既定印象上?!?/p>

一定要追索寫這首歌的來源,跟他名聲漸起后的一些見聞有關(guān)。大腹便便、金裝裹室的企業(yè)家,坐在一張飯桌上卻缺乏共同語言的明星,都讓他覺得,大家追求到頭了,還是那些東西,反而又有許多煩惱?!澳欠N生活其實他們并不見得喜歡,很難有那種真正的聊天,或者很自然的一個狀態(tài),我就覺得沒什么意思,然后就寫了《空港曲》?!?/p>

他不否認早年的歌表達比較直白,“格局小”的評價他也聽過?!澳菚r候就那樣,都是過程。”比如傳唱度最高的《董小姐》,他和朋友們并不覺得多優(yōu)秀。即便他數(shù)出來的《莉莉安》、《安和橋》,過了兩年自己也覺得不過如此。而新歌的寫法,無非是,想有一個玩味自己的空間,他日重聽,有再深度琢磨它的興趣和可能。

有人覺得歌詞頗有禪意,也有人評價矯情。宋冬野點點頭,“是矯情”。另一首《郭源潮》,似乎少些“矯情”,其實也用典甚多:譬如公主墳的烏鴉、石灰街車站(Lime Street Station),如果沒見過黃昏時北京公主墳一帶烏鴉聚集的場景,不熟悉利物浦的地界,都會不知所云。而“事發(fā)之木和東窗之麻”,被不少聽者解讀為宋冬野進拘留所的寫照。但這首歌早在他“事發(fā)”半年前便已完成,那句詞源自萬曉利《陀螺》里的歌詞“在東窗事發(fā)里麻木地轉(zhuǎn)”。

郭源潮則是他杜撰的一個北平蒼翁:“老無所依,遷西山之背,常與登山賞楓者飲酒作樂。秋高之日遇一矯情文藝青年,兩人有了一番拌嘴。”某天心情煩躁時,他就這首歌寫過以下文字:

……兩人大概是達成了求同存異的種種共識:其實大家都一樣,不管多牛逼多傻逼多偉大多低賤,都會被歷史的車輪碾死,沒人會被真正記得,都是他媽過客。而兩人心中的“病態(tài)”也都是同一種思想:總是不想扯那些俗不可耐的,總想驚驚人,然后試著看破一切,覺得什么都見過,對什么都挺不屑,搞得最后對什么都沒啥雅興,死人一般。少年時每天上層樓強說愁地矯情來矯情去,終究陷在里面拔很多年都拔不出來,誤了大好時光;老了老了就開始每天追求所謂的自由,可是根本沒人能追求得到,自由是個更虛的東西,早晚擾得人不得安寧,紛亂地死去。

最后誰也沒贏過誰的兩人互道珍重,就此話別。

事后再看,宋冬野說這段解釋意思大抵符合,但很有發(fā)泄的情緒。

他的好友、鼓手張超說,他理解的郭源潮就是胖子(好友對宋冬野的昵稱)的一個替身?!八某擅芟裎乃嚾Φ谋┌l(fā)戶,沒有經(jīng)過組樂隊、打磨音樂,只是因為他人的翻唱便立刻到了一個高點,彈簧床直接蹦上去了。面對生活的突變,他必須找一個替身(因為有些事他沒法做、有些話也不能再像成名前那么肆無忌憚地說了)。郭老師就像宋冬野迷茫時期一個說真話的自己。”

《郭源潮》正式發(fā)布的版本有七分多鐘。新版進入后半部,忽然蹦出搖滾般的嘶吼,與demo整體安靜沉潛的風(fēng)格、也與那個唱著《董小姐》和《安和橋》的“民謠宋”大相徑庭。

宋冬野樂隊里的打擊樂手卡爾覺得,這種吶喊既是宋冬野內(nèi)心情緒的爆發(fā),也是他們作為朋友的一種期待?!芭肿又按_實有點保守。內(nèi)心有能量,但他好像并不相信自己能有大的作為。”

錄第一張專輯《安和橋北》時,宋冬野是個只會詞曲,但沒有碰過混音臺、不知MIDI制作為何物的編曲菜鳥。這半年里,他除了在家發(fā)呆,寫完歌后便泡在朋友的棚里,一點點問,一點點學(xué)。回到家里,窩在廚房邊狹窄的工作桌上,用他妻子的話來說,如同個黑熊伏在案上。

這一窩一伏,他對編曲上了癮。發(fā)布新單曲時,宋冬野在微博上直言:“(制作新曲的)過程里我搞懂了很多一直搞不懂的問題,學(xué)會了很多一直難以企及的東西,終于也敢自稱是個真正的音樂人了?!?/p>

采訪那天傍晚,我們在一家火鍋店門口見到了宋冬野的鐵哥們兒、麻油葉的主要成員馬頔。這個以“顏值”圈了不少粉的男人比想象的要高大,胳膊和臉比電視上胖了一圈。?

“啥時候你也出新曲子?”我問馬頔。

這……他長嘆口氣?!拔乙蚕氚?。可你知道,各種通告也不能不去。我都想明年歇個半年。”好像知道不現(xiàn)實,他也沒繼續(xù)。末了又補充,“到了這個年紀(jì),說實話很少有能感動自己的東西。你需要去感知更細微的情緒和世界,又能用符合自己氣質(zhì)的音樂表達出來。”馬頔點著煙,似乎說出了長久的困惑。

“要不,你也進去待待?”身后的宋冬野調(diào)侃了一句。

“去你的。”馬頔嗆白他,繼而陷入了沉默。

“進去”一事,如今可引為笑談,當(dāng)時卻如霹靂,又興許早埋有伏筆。

“那天我們在臺灣正演著嘛,就知道他出事了,當(dāng)時還挺嚴(yán)重的,因為微信里傳得有點邪乎,都覺得這人就完了?!蓖鯗煺f,不少獨立音樂人都碰過藥物,特別可惜的是很多人被藥物摧毀了。待聽到宋冬野的新歌,“還算人沒耽誤。”

張超回憶,宋冬野出事以前的狀態(tài)已經(jīng)不太好:易怒,不耐煩,愛跟自己較勁。馬頔指著宋冬野罵過:胖子你現(xiàn)在太飄了啊!

宋冬野不服,兩人吵得不可開交,什么難聽的話都對罵過。但不出一個小時,又會“嗨,馬老師……嗨,宋老師……”地互找臺階下。

去找馬頔的路上,經(jīng)過一個紅綠燈口,等了將近一分鐘?!斑@要擱以前,早搖玻璃了我?!彼味靶φf自己曾是“路怒癥”——開車罵街那型。

做樂隊的王沖曾經(jīng)給宋冬野的百城巡演當(dāng)過經(jīng)紀(jì)。因為合作平臺方的原因,百城計劃縮減成36城live house巡演:哪怕只有36城,第一站出發(fā)時是夏天,回來也都到了穿棉服的季節(jié)。彼時宋冬野還未組樂隊,一個人、一把吉他,公司雇個司機,便上路了。二人在路上相依為命。累到后頭,每天演完連吃飯也沒啥力氣,光拎上一袋子礦泉水便上樓接著干活。

王沖記得,演到舟山,場地沒協(xié)調(diào)好,當(dāng)?shù)匚幕椴块T表示雖然巡演有資質(zhì),但談好的live house沒有演出資質(zhì),不能唱?!爱?dāng)時門口堆了好多樂迷,總有小二百人吧。于是胖子從門口出來,把我們當(dāng)時開的越野車的車門打開,就坐車邊上陪著樂迷聊天?!弊詈螅驮诰瓢赏忸^,宋冬野給一圈圈等候的歌迷們唱了幾首,算是對演出取消的彌補。

那些尷尬苦澀的片段,如今成了值得回味的記憶。此后王沖又做了宋冬野的劇場巡演經(jīng)紀(jì)。名聲和演出費與日俱增,他眼中的宋冬野卻沒有太多變化,挺穩(wěn)的。

膨脹,穩(wěn)定,哪個更接近真實?

宋冬野說,關(guān)于“飄”,他有過。不過是他先飄,馬頔接著也飄。等馬頔飄的時候,他已經(jīng)過了那個階段。

成名以前和出事以后,他見人素來是低著的,萬曉利評價他“淳厚”。在公司里見到那些自認為厲害的樂隊,他都叫人“老師”,直呼自己為“傻×”。王沖說,見宋冬野第一面,他覺得胖子實在不像個搞音樂的?!悦踩∪?,在素以個性化為核的獨立音樂圈,也存在。

從低調(diào)到“以自我為中心”,轉(zhuǎn)變怎么來得如此之大?

宋冬野想了想,和哥們兒之間的沖突很多是關(guān)于音樂本身,膨脹更多是在一些陌生人面前?!氨热缫蝗喝肆奶斓臅r候,一些不太認識的人,演出商,自然而然圍著你,都捧著你,問你的意見。我總覺得理所當(dāng)然地就成了意見領(lǐng)袖,你們都得聽我的。甚至為了反駁而反駁。還有一些不理解你的人老會問,你的歌怎么寫的之類難以回答的問題。也會煩。”

反駁和煩多了,對自己內(nèi)在的關(guān)注減少,寫歌也陷入了僵局。

沒等我問“葉子”的事,他自己講了起來:“其實就是因為那個狀態(tài),這兩年時不時地,會對什么事情都不感興趣。覺得時間過得好沒意思啊,實在忍不了就抽一口,然后這一天就可以空空地過去。可能覺得這個電影有意思,就看一看,就是放空。但抽了之后,什么問題都解決不了?!?/p>

孰輕孰重

十天,不算漫長,卻足夠給人當(dāng)頭一棒。從小順?biāo)欤棠逃X得孫子做什么都對。父親曾經(jīng)正告過宋冬野,會有栽跟頭的那天。2016年10月13日,這塊石頭算是落了下來。

拘留所里,一間關(guān)十個人,天天人來人往。睡在一個木頭、帶腳的硬箱子上,寬度同火車硬臥。沒有枕頭,鋪一層很薄的褥子。被子要自己買?!白叩臅r候可以帶走。但誰會帶走那個?”

在家整天賴到日上三竿、把樓下外賣叫遍,這會兒卻過上了一種有規(guī)律的集體生活。每天有一個多小時能看電視。先看《熊出沒》,然后是《新聞聯(lián)播》。

縱然是這樣,前三天他基本上也沒怎么睡著。

“老實說,我已經(jīng)做好了(事業(yè)中)斷的覺悟。就算自己再不承認,也算個公眾人物吧,理論上,就是要停頓了?!?/p>

好在里頭的日子,還不算太難熬?!坝幸恍┖芎蜕频木鞗]事會找你聊聊天,叫你出去掃掃地啊擦擦桌子,抽根煙啊。不光叫我,他們對好些人都這樣?!?/p>

他反復(fù)用“善良”來形容里頭的人,比如一些警察,還有大多數(shù)的被關(guān)押者。自由活動的時候,大家超越了身份和代溝,什么都可以聊。室友里,有的在大街上撿了個身份證去上網(wǎng),拘留五天。有個出租車司機,前一天晚上喝了點酒,第二天早上六七點鐘,突然查酒駕?!耙话阋捕疾徊槌鲎廛嚕翘旃硎股癫畹匕阉墼谀橇?。然后被拘了15天,出來后工作沒了,駕照也吊銷了??蓱K了?!薄氨绕鹚麄?,我真的處罰得太輕了,應(yīng)該再重一些?!?/p>

出來的那夜,樂隊的朋友都在拘留所外等候。結(jié)果久等不至。后來才知道,警察直接開車把宋冬野拉他家去了。

那一晚,一群人和宋冬野全家一起吃了頓飯。外人的感覺都是,宋冬野狀態(tài)挺好,不算頹?!耙灰娒?,(跟往常一樣)叫了我聲傻×,我就知道他沒問題。”樂隊吉他手大迪說。

宋冬野所屬公司的領(lǐng)導(dǎo)、當(dāng)過他十個月經(jīng)紀(jì)的大姐烏莉雅素,怕他情緒不振,讓他先住到自己的一處房子,樂隊的哥們兒輪番陪著他。

“他一副我不需要陪的表情,不過我們還是希望能在他身邊。誰也不知道他在里頭到底怎么樣是吧?!睅讉€好友表示。

相比十天拘役的“輕”,更重的懲罰性后果在于外界的口誅筆伐,和難以預(yù)料的演出停滯期。

“墮落、對青少年不負責(zé)任”,輿論對于吸毒名人的批評,同樣落在宋冬野的頭上。相比此前出事的一些明星,原本社會形象和口碑良好、歌曲傳唱度頗廣的宋冬野,引發(fā)的反彈更大。忠實擁躉不計前嫌,但對宋冬野“粉轉(zhuǎn)黑”、“路轉(zhuǎn)黑”的大有人在,貼吧和知乎上不乏“他出什么新歌都再也不聽不看”的聲音。

《郭源潮》的demo于去年底推出,算是他“出事”后的首次“復(fù)出”。坊間的質(zhì)疑和憤怒集中在:不滿宋冬野粉絲對他的寬容和原諒;不滿宋帶起了“將民謠和吸毒聯(lián)系在一起”的聯(lián)想;不滿音樂平臺為其新歌打榜。

就算關(guān)掉微博、不上網(wǎng),他多少也能感受到一些?!笆亲约鹤鲥e了事,自己犯法了,該得到什么懲罰就得到什么懲罰。這些懲罰讓我自己有一個轉(zhuǎn)變,那就達到懲罰的目的了。其實除了陌生人之外,剩下的沒有一絲炎涼。”

發(fā)稿前的夜里本來要再和他通個電話,他笑說老趙(宋冬野對妻子的昵稱)要拉他去看電影,“妻管嚴(yán),沒辦法?!苯又指锌?,“這不難得她回來幾天?!?/p>

他強調(diào),這半年的“意外收獲”,其實不僅在音樂上。他沒想到,不光沒有半個字的責(zé)怪,父親還把多年前他不知道的家事,從頭到尾給他講了一遍。“包括我、我奶奶的事情,他和他朋友的事情,他年輕時候的事情,讓我大幅度刷新了對我爸的了解。感覺以前很多不屑于和父母說的話,現(xiàn)在大家都可以聊了。”

“其實生活是變好了的。”他反復(fù)說。

以前他老覺得,干什么都沒興趣,這是一個痛點。他曾打開視頻網(wǎng)站,覺得哪個電影都不想看,聽歌覺得什么歌都不想聽,然后想去跟朋友喝喝酒出去玩,但又哪都不想去,誰都不想見,對什么東西都沒有興趣。他以前覺得這是痛苦的根源,現(xiàn)在覺得這是一種內(nèi)容,有的時候就應(yīng)該對什么都沒有興趣,然后思考。

他的微博至今還能收到很多粉絲和陌生人的私信。有年輕人跟宋冬野說,“我要上初三了,我很焦慮,我的人生,我的愛情?!边€有的比較“文藝”,每天發(fā)個早晚安,像日記本。

偶爾他也想過回復(fù),但想想還是算了。怕那些人覺得,“哇你回復(fù)我了,然后他們就不再聊那些了,把注意力就轉(zhuǎn)移到你跟我互動了這件事上。本來做個樹洞挺好,如果樹洞突然說話了,該多嚇人?”

他說自己現(xiàn)在不會輕易發(fā)布什么言論?!爸灰幌氲轿业脑捒赡軙饎e人的爭執(zhí),我就會盡量避免。沒必要讓別人因為我說的話而引起紛爭?!钡麜⒁饪雌饋硐鄬陀^的一些評論,比如有人提到他音樂的層次、制作以及編曲,他的變化?!跋鄬碚f,我還是更注意朋友的看法吧,包括做音樂的,和生活里的朋友,不會和你藏著掖著的那種人?!?/p>

烏莉雅素本職是負責(zé)公司所有音樂人的經(jīng)紀(jì)團隊管理,之所以還在處理宋冬野的經(jīng)紀(jì)事務(wù),她直言因為珍惜有才華的音樂人,所以還在堅持做比較務(wù)實的幕后工作?!斑@件事對于他來說是一個新生,因為我看太多音樂人遇到創(chuàng)作瓶頸。新單曲至少證實了他又有了新的創(chuàng)作基因?!?/p>

但還能不能再演出,何時能出現(xiàn)在公眾面前,沒人敢斷言,也不太敢去邁這一步。

“實際上現(xiàn)在任何演出商邀約,我們還是先婉言謝絕,因為我們不知道社會的包容度有多大,預(yù)判不出結(jié)果。以前的涉毒藝人少有翻身先例,也沒有先例再持續(xù)出好作品。從公司層面能做的就是不拋棄他,然后順其自然地等待?!睘趵蜓潘卣f。

勿需隱

那天,宋冬野帶著馬頔去吃潮州牛肉火鍋。菜剛上桌,他客氣地問服務(wù)生:“您好,請問您這兒之前送的那種牛雜還有嗎?”

——您說的是這種嗎?服務(wù)生指著菜單上的生鮮品。

“不是。是做好了的?!?/p>

——那我們這兒沒有,您確定您當(dāng)時來的是這家嗎?您再看看,是不是這種拼盤?

“就是這家,是做熟了的牛雜。我肯定,特好吃?!?/p>

宋冬野還要繼續(xù)?!靶辛诵辛耍蜃“?,”馬頔看不過眼,止住了他。

宋冬野也不惱,兀自夾起盤子里的肉丸和胸口朥——黃中帶白的軟組織,脆而不膩?!暗泌s緊,不然他一動筷,立馬沒了。不跟你開玩笑。”馬頔笑著說。

王滌介紹,被戲稱為“萬總”的萬曉利常常一個月不下樓,也不吃什么肉?!八蜕┳泳褪侵嗉狱c豆子花生什么的,八寶粥嘛,再拍點蒜,加點醬油加點醋??梢灶D頓這么吃,買20個饅頭凍上,到點了就整兩個饅頭。”

肉,宋冬野是離不了的,也沒打算離。王滌曾建議胖子多游泳,可宋冬野的卡一直就放在那兒。無他,懶。

懶在多大程度上影響了做音樂?

“如果每天都逼自己彈琴,編曲,可能會更出東西。我身邊有人比我勤奮太多。前兩天還聽大迪女友說,他天天在家就知道彈琴。”但他又覺得這事兒挺矛盾。剛開始決定去做一首歌,會立刻想到將碰到的各種困難,頭腦激烈地運轉(zhuǎn),想象艱辛。等到真正開始了,則會充滿各種豐富、各種風(fēng)暴,于是累都不記得,只剩下爽。

“你真的相信,宋冬野的心態(tài)全都調(diào)整過來了嗎?”我問采訪的每一個人。

“心態(tài)良好是假象。他只是不想給身邊人帶來那件事之上另一個層面的痛苦。但又必須熬過。對胖子,最艱難的應(yīng)該是,新作品得到了好評,但沒有辦法去用現(xiàn)場的形式來展現(xiàn)給大家。”張超回答。

那么等有一天,真的又有演出機會了,底下傳出謾罵聲,宋冬野做好心理準(zhǔn)備了嗎?

“我做好了,我被罵得還少嗎?”他沒啥猶豫地答:“無所謂嘛,又不是說我要掙多少錢、要怎么樣要怎么樣,自己高興了就行了,樂隊的一幫兄弟還等著呢。”

5月13日的成都草莓音樂節(jié),表演的樂隊都是宋冬野再熟悉不過的“老人”,“歌都聽太多了。”但他還是耐不住,買了機票飛了過去。

去之前他自認為“化化妝,不會引起啥圍觀”,但想不到在現(xiàn)場還是引起了波動,最后只能跑到朋友們的后臺待著。“反正這回音樂上也沒啥多新鮮的體驗,主要是朋友聚會哈。還有吃了兩三天的肥腸粉?!?

有人聽到他的新歌,表示有點“看破了”的意思。

他直搖頭,“太玄機了,誰能看破啊,開玩笑,和尚都看不破,死了,才能看破了,自己都破了……”

一直到現(xiàn)在,他最喜歡的還是(萬曉利)《北方的北方》那張專輯,而且是越熱鬧、越嘈雜的環(huán)境——比如說過年時,就越想聽那張?!奥牭臅r候就覺得那些熱鬧都不屬于自己,就特別好。”

他說自己達不到萬曉利那種半隱的狀態(tài),但著實羨慕。

本來,一聽萬曉利住的山里,他以為是那種人煙稀少、仙氣很足的地兒。其實不然,那是個做笛子的村子。一路上會看到各種堆起來的竹子,還有掛著樂器廠的店招牌?!熬褪前肷窖粭l彎曲的路,路兩邊有很多有設(shè)計感的屋子,當(dāng)?shù)厝俗≈?,色彩和風(fēng)格不一,很淳樸,有生活氣息。很有日本小鎮(zhèn)的感覺。你看著他,就想不到他怎么從當(dāng)年喝點酒就上桌子跳舞的那個人,到現(xiàn)在的粗茶淡飯?”

聽說萬曉利到了山里,他以為可能這個人是真的抑郁了,到了一見,發(fā)現(xiàn)不是?!八艹殡x得很快,出去演出有演出的狀態(tài),排練有排練的狀態(tài)。而且變得開朗了,愿意跟別人說話了。以前他是局促地遠離你,現(xiàn)在他是局促地想和你親近一點,很努力認真地聽你說的每句話,努力地和你感同身受那種感覺?!?/p>

但他知道,自己離不開城市,離不開既定的生活圈?!拔乙郧坝X得,可能必須得有一種小隱起來的生活狀態(tài),現(xiàn)在覺得沒什么必要啦,不必要說,非得搞一個環(huán)境來襯托自己變成什么樣,挺沒意思的,連一點環(huán)境你都克服不了,那你還搞什么藝術(shù)???”

(實習(xí)記者王婧、高佳、鐘嘉睿、梁迪琪、孔德淇對本文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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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06期 總第806期
出版時間:2024年0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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