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者 | 喊靈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文 侯宏衛(wèi)(合肥) 日期: 2018-01-03

老舅沒了,鄉(xiāng)愁似乎也就淡了。

王東有(1942-2017),山西長治人,
村支書、縣交通局辦公室副主任

老舅近七十歲患癌。生性樂觀的他,又堅韌地挺了九年,于立夏前去世。母親年事已高,為老舅送行落在了我和弟弟身上。老舅出殯前一晚,按當(dāng)?shù)仫L(fēng)俗,晚輩們要去游三遭村,為老舅喊靈。由哀樂車導(dǎo)引,兩位手持火把的人,每十余步往地上播撮火,晚輩們則向火里添香,祈禱老舅的魂靈不要忘了回家的路。
朗月不明,陰風(fēng)習(xí)習(xí)。上黨梆子調(diào)以嗩吶模仿人的哭腔,更是撕心裂肺,余音在村子上空環(huán)繞?!皢柰?,嗚哇,哇,哇哇,哇,你要記著路,記著回?。 蔽易炖锬钸吨?。
老舅是家中獨子,也是家族的頂梁柱,對家人、鄰里、朋友豪爽仗義也是名聲在外。我們相距遙遠(yuǎn)但往來不斷。去年,我回家看他,他還陪我大杯喝酒,我甚至以為病魔被老舅嚇退了。春天的時候,兒子終于成婚,我計劃陪兒子媳婦再來看他,讓他高興高興,沒想到他突然病重,只得作罷。
有人說,外甥像舅,恐怕多指脾性和行事風(fēng)格。老舅突然走了,才想到,他對我的確影響很大。
青少年時遇上“文革”,父親命我避禍老家。那個時期舅舅給我留下深刻印象,在我身上打下抹不掉的烙印。
那會舅舅是村支書,這沒有品級的官,卻也沒能逃過被批斗游街的命運。初學(xué)兩手拳腳的我,有了拼命劫法場的沖動,被幾個姨娘死死拖住才罷手,跑到窯洞崖頂上生悶氣。
“這有啥嘛,不就是給村上人辦點事,咱也沒有昧良心。”舅舅摟了我的肩,“別聽那幫后生瞎咋呼,這就是一時起哄,明天早起太陽還不是照常升起?!本司藰s辱不驚的樂觀大度,立刻讓我扎起的毛和順了。后來長大讀到蘇軾的《留侯論》,對舅舅更加敬重,自己這輩子卻沒太學(xué)得來。
或許因了我路遇不平敢于兩肋插刀的俠氣,也得了舅舅的喜歡,沒幾日,他邀了我?guī)讉€表哥表弟騎車去十幾里外的鎮(zhèn)上,下館子喝羊湯吃鍋灰。在那個吃不飽的年代,這就是過年的驚喜。
老家的村子坐落于上黨盆地邊緣,到喝羊湯的鎮(zhèn)子由南關(guān)要下七八里的大坡。土路,還有幾處急彎。他把我擱在車杠上,叫我握緊車把,一溜向下沖。有兄弟提醒他慢點,他神態(tài)自然又有些俏皮傲然,“有咱過不去的?只要有路,放得下咱的車輪子?!边@種刺激,或許更會刺激人的自信。我后來騎車西行采訪采風(fēng),也多少有點這種冒險行事的影子。
我成親,又一次聽命于父母回老家。從小到大,總不下二十次遙迢千里奔赴老家,幾乎從未拂逆過老人家的意。其中對舅舅的思念和感恩是主要原因。舅舅騰出他的窯洞,布置得喜氣洋洋安頓我兩口子。母親60歲生日,舅舅帶了老家的主要親戚趕來合肥祝壽。他還在老家為我父母操辦了金婚典禮。我看了錄像,院子里拉了橫幅、支著大鍋,置辦了酒席。他在滿院父老鄉(xiāng)親面前的主持像模像樣,倒是父母的人前講話有點荒腔走板。樸素的金婚儀式中,可以看出老父母發(fā)自內(nèi)心的高興和舅舅的真誠。
喊靈隊伍從老舅家住的崖坡往下走。院門前有棵老槐樹,樹下有一口轆轤井,它記錄了我兒時的許多童趣。那矮矮的院墻隔不斷鄰里呼來喊去的熱忱,特別是早起,人們會左右窯洞打招呼問候,然后端了盛滿稠飯的海碗圪蹴在各家院門前,邊吃邊海聊。下到溝底,原來只是幾家窯子或平房,今天成了村子的主干道。而崖坡上的窯洞,也多改成了深宅大院的樓房,院門上題著各種吉宅的字樣,透出些俗氣的富足和隔膜。村子幾十年的變化太大,不變的是老舅在家鄉(xiāng)的堅守。他在上世紀(jì)70年代已跳出農(nóng)門:先是率領(lǐng)民兵連投入國家鐵路建設(shè),后被縣交通局選留,但他退休后還是選擇回到老家養(yǎng)老。
從崖坡到溝底,再從溝底回到崖坡,我?guī)Я耸煜び稚璧难凵袼褜?,回憶和舅舅相處的時光?!皢柰郏瑔柰?,哇哇,哇”,喊靈的嗩吶吹得凄涼而激越。老舅終究沒了,喊是喊不回來了。老舅沒了,鄉(xiāng)愁似乎也就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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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06期 總第806期
出版時間:2024年0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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