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 | 管管 春天坐著花轎來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本刊記者 李乃清 日期: 2018-01-03

每年過年,我們家流行晚上十點以后吃餃子,然后我娘就拿個破碗,把大門打開,就敲那個破碗,這樣子叫我小名,她以為我可能死了。四十多年,不知道兒子的消息,她擔(dān)心,所以每年還敲著破碗叫魂。其實十五歲我到臺灣后,在高雄穿著便衣去照過一張相,寫過一封信

年近九十的管管,人高馬大,花白長發(fā),碎花西裝配水藍仔褲,活脫脫一個老嬉皮,興沖沖一個老頑童。

餐桌上,他大聲說話,大口喝酒,仰起脖子53度白酒一口悶,讓人心里直發(fā)抖。想起他多年前的自述:“這六十年的歲月么/就換來這一本爛賬/嗨!說熱鬧又他娘的荒唐/說是荒唐,又他媽的輝煌?!?/p>

詩人洛夫評價說,中國詩人中,管管是一個“異數(shù)”。

管管笑了:“我就是調(diào)皮搗蛋呀?!?/p>

暮春時節(jié),現(xiàn)身上海民生現(xiàn)代美術(shù)館,在“詩歌來到美術(shù)館”活動現(xiàn)場,管管踮著腳開場朗誦了一首《春天的鼻子》:“春天的嘴是什么樣的嘴?小燕子呢喃是春天的嘴。春天的飛是什么樣的飛?翩翩蝴蝶是春天的飛。春天的臉是什么樣的臉?杏花李花是春天的臉。春天的手是什么樣的手?垂垂楊柳是春天的手……”歡快的節(jié)奏引發(fā)全場拍手伴奏,仿佛電視上的Rap秀。朗誦到一半,管管忽然舉起手即興插了句“報告老師,我忘詞了”,在全場一片歡笑中才念出最后兩句:“還有鼻子呢?亂跑的蜜蜂是春天的鼻子?!?/p>

管管筆下的春天,有嘴有臉,有手有腳,能飛能看,“春天坐著小河從山里來”,“春天像你你像煙煙像吾吾像春天?!彼缒暌槐疚募忝麨椤洞禾熳ㄞI來》,他趣解道:“春天坐著飛機來,就聽不到鳥們在山林里的唱著的嘴和沾滿春雨的翅膀,春天是坐著花轎來,四個轎夫抬著的大花轎?!?/p>

耄耋之年的管管,喜近青春,細膩粗獷,心志活潑。

“不好意思”、“謝謝謝謝”常掛在他嘴邊,臺式恭謙,卻有著山東腔調(diào)。

“關(guān)于家鄉(xiāng),已經(jīng)是很老很老的古董了!”管管1929年生于山東膠州辛莊,1949年到臺灣,“山東膠縣是我的原鄉(xiāng),臺灣則是我的本土?!?/p>

管管本名管運龍,系家中獨子,母親楊氏32歲才生下他。“吃奶至八歲,全村要奶吃,吃的千家奶,穿的百家衣,一個嬌生慣養(yǎng)的小丐幫?!?/p>

1938年管家遷往青島。11年后,1949年端午節(jié)前一天上午10點,還不到20歲的管管被國民黨抓了壯丁,“當(dāng)時媽媽幫我包了個餅子,我坐石頭上唱著山歌,剛吃了不久,突然比我們更高的山上出現(xiàn)‘嗙’一槍,我們幾個跑了,翻過山到了山后村,一晚上沒換地方。第二天早上起來很餓,隔壁有塊豌豆田,吃了兩三口豌豆,有個兵哥‘嗙’一聲又在山上打了一槍,我們連豌豆都不敢吃就跑,跑到中間一塊麥地,我們每隔五步就躺一個,后來又搓麥子吃,剛吃了兩三口就被抓住了?!?/p>

纏足的母親踉蹌著小腳來到兒子面前,兒子騙她說只是去挑個東西,母親仿佛有預(yù)感般給了他一個小手帕,里面包著一塊“袁大頭”,“這銀元我家一共就兩個,她暗示我可以拿這買路回家?!?/p>

但管管最終沒能逃脫兵役,而是隨國民黨殘兵落腳臺灣。這一落,便是半個世紀(jì),故園還可見,母親已成永訣。憶起隔世往事,管管輕揪上衣揉揉濡濕的眼眶。

管管那首《荷》,臺灣中學(xué)生都會背,寫的正是人間世的滄海桑田之嘆。

“那里曾經(jīng)是一湖一湖的泥土”

“你是指這一地一地的荷花”

“現(xiàn)在又是一間一間沼澤了”

“你是指這一池一池的樓房”

“是一池一池的樓房嗎”

“非也,卻是一屋一屋的荷花了!”

幾經(jīng)塵世周折,故鄉(xiāng)已物是人非,在“荷”里頭,藏著管管至深的痛。

管管隨著國民黨軍隊搭上大江輪開往基隆港,之后陸續(xù)前往海南島、金門等地服役。孑然一身的他進入軍校,再轉(zhuǎn)文職當(dāng)起軍中廣播電臺記者,同時在報刊上發(fā)表散文詩,初嘗文壇成名的滋味。

上世紀(jì)50年代,臺灣現(xiàn)代詩人洛夫、張默和痖弦發(fā)起創(chuàng)世紀(jì)詩社,團結(jié)了一批臺灣詩壇的現(xiàn)代詩人,他們主辦的《創(chuàng)世紀(jì)》詩刊,在1960年代成為“超現(xiàn)實主義”的集聚地,管管便是“創(chuàng)世紀(jì)”詩群的代表詩人之一。

有一口燒著古典花紋的缸在一條曾經(jīng)走過清朝的轎明朝的馬元朝的干戈唐朝的輝煌眼前卻睡滿了荒涼的官道的生瘡的腿邊

張著大嘴

在站著

 為什么這口缸來這里站著看

是那一位時間叫這口缸來站著看

是誰叫這口缸來站著看

 總之

官道的荒涼上

被站著

一口

孤單單的

張著大嘴

看你的

……

管管站在臺上,用京腔唱自己這首《缸》,“唱什么呢?”他又開始即興發(fā)揮了,“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姑蘇城外寒山店,夜半TMD殺生到賊船?!?/p>

管管的表情恣肆,收斂處又戛然而止,每一個字都念得好用力,他身上能看見上世紀(jì)70年代臺灣影星的風(fēng)范。

事實上,管管在臺灣是個跨界好手,除了詩歌創(chuàng)作,他還出演過三十多部影視作品,“馬不停蹄地跑龍?zhí)住薄?/p>

1979年,管管受邀寫了電影劇本《六朝怪譚》,第一段由胡茵夢主演,作為編劇的管管在第三段中扮演了老僧,還因這部片子拿到了金馬獎最佳編劇提名,此后不少電影邀他出演“高僧”,管管嬉笑道:“我已演了兩回和尚,第三次再演我都不好意思不出家了,但我已經(jīng)成家啦?!?/p>

在王童的《策馬入林》中管管演了個土匪頭子,這個角色被認(rèn)作“臺灣的三船敏郎”,“我曾請求導(dǎo)演加戲,開玩笑說不愿早死?。∽铋_心的是30萬臺幣創(chuàng)下最高片酬紀(jì)錄。”管管說著還拈起“蘭花指”,演了把“彈指神通”。

1984年,管管和張艾嘉演了一出對手戲,這次他淪為“老嫖客”?!艾F(xiàn)在我見到張艾嘉還叫她小妹。當(dāng)時夏天,但臺灣演這種戲都不開電風(fēng)扇,只有七八個冰塊圍著,別人可能以為演床戲很過癮,其實非常尷尬!導(dǎo)演、副導(dǎo)演、場記、攝影師、道具等加起來起碼六七個人在那里站著,看你有沒有亂搞,好像看笑話。這里頭有個插曲,頭一天我知道明天有這場戲就不敢吃大蒜,但中午吃盒飯,有位老兄故意給了我個大蒜,結(jié)果沒意識就吃了,害苦了張艾嘉。我一直受中國古典禮儀教育,她可是我的小妹,所以有點害羞,那個年代棉被里是尼龍的,粘著汗一翻身,尼龍緊跟著被子就穿幫了!”

管管至今喜歡看電影,“在臺北的生活,我大部分時候在家,有空就去看電影,關(guān)鍵便宜啊!我老人家只要65塊臺幣,有時連續(xù)看兩部,夏天發(fā)瘋了,我連著看四部,八個小時哎!餓了就出去買個甜面包吃?!?/p>

管管70歲時,天送麟兒得一子,他給孩子取名“管領(lǐng)風(fēng)”,“我本來還想想叫他‘管領(lǐng)風(fēng)騷’的,管領(lǐng)風(fēng)騷五百年嘛,孩子看了會知道要長進,等他再大一點,名領(lǐng)風(fēng),字騷之,哈哈!”

管管在大直書房

痖弦像星星,紀(jì)弦大孩子,鄭愁予形放,余光中婉約

人物周刊:上世紀(jì)50年代那批臺灣詩人中,您較早認(rèn)識的好像是痖弦?

管管:我很早就讀過痖弦的東西,他有一首很強烈的作品《深淵》,有超現(xiàn)實的味道,很巧妙的一首詩,大家都說好,但里面觸了不少禁忌,有諷刺和控訴。1958年,我從金門到臺灣受訓(xùn),在一個短期訓(xùn)練班里碰到痖弦的小學(xué)同學(xué)馮鐘彥,他爺爺是馮友蘭,當(dāng)時我在課堂上偷看痖弦的詩集《苦苓林的一 夜》,這老兄就走過來細聲細氣地問:“您很喜歡詩人?我跟這個詩人穿開襠褲就認(rèn)識了,我們是小學(xué)同學(xué)。”哎呀,我就站起來了,那時痖弦對我來說就像天上的星星。然后他就找了個機會帶我去拜訪痖弦。當(dāng)時我在左營海軍劇隊初識痖弦,一看,二十多歲的小伙子,穿著軍裝,他那個臉圓圓的,很好看,當(dāng)年相當(dāng)迷人。他是河南人,一口標(biāo)準(zhǔn)國語也迷人,他的詩又迷人,我們當(dāng)年流傳,他的嘴就是音樂嘴,非常會說話,很會給女生戴帽子,而且是戴非常美麗的帽子,女孩子都喜歡。

我們見面就聊,后來我寫了一首《太陽族》,有點反戰(zhàn)的,我把這首詩抄好,想萬一登出來我就用個名字叫管弦,痖弦就講,你不要叫管弦,我們詩壇已經(jīng)有兩個弦了,三弦就太多了,后來我就改了。抄完這首詩我給痖弦去了一封信,我說詩好你就登,不好不要登,然后運氣好,在《創(chuàng)世紀(jì)》上登出來了。

人物周刊:您和詩壇另一弦紀(jì)弦的交往如何?他是怎樣一位詩人?

管管:我是小輩。紀(jì)弦他們都是我的老師,但紀(jì)大佬說,你們不要叫我老師,叫我老朋友。他人很帥,很真誠,恨不得拿手杖就學(xué)當(dāng)年那種上海老克勒,他在上海出名嘛,抗戰(zhàn)時期,他在上海辦過個刊物《詩領(lǐng)土》,當(dāng)時筆名路易士。

有一次,我和鄭愁予要逗紀(jì)大佬,試試他到底能喝多少,后來我們發(fā)現(xiàn)他根本不會喝酒,他喜歡酒,但不能喝多。他有句撒謊名言,碰到事兒不能解決,要撤退,他就說,唉,各位小朋友,明天我媽媽生日啊,我要提早走咯!反正我聽過好幾次,那次也是,不能喝了,他又講這句話了,愁予、管管,我要走了,明天是我媽媽生日,走時他腳底已經(jīng)駕云了,記得我們還扶著他過了個小溪。

紀(jì)大佬很可愛的,那時臺北市“總統(tǒng)府”前還沒變公園,當(dāng)時那地方叫三軍球場,打籃球的,但那邊也坐人的,他老朋友到三軍球場去朗誦詩,我只碰過一次,到后來別人說他朗誦了好幾次,把那個當(dāng)舞臺了,手里還拿著個酒瓶子,喝完后,“啪!”摔地上。其實他那時已經(jīng)結(jié)婚,孩子也大了,四十多歲吧,但就是沒長大的孩子,他要過癮,要推廣他的詩,要出名。

人物周刊:現(xiàn)代詩派中,您和鄭愁予也熟,如何評價其人其詩?

管管:雖然鄭愁予那幾首傳誦的詩屬于江南風(fēng),婉約的,但愁予本身是很形放的一個人,這個人當(dāng)年年輕的時候那還得了!身體健康,人又帥,臺灣有些大山,他爬了很多。二十多歲的時候,有一年秋天,11月份吧,我們到河邊露營,露營的后邊有幾家人家,然后就是山坡、樹林,我們都想去那里散步,但我記得露營負(fù)責(zé)人說大家不能去那里,可是,吃過飯以后,姑娘們通通都不見了!我們判斷,愁予可能跟她們到那邊去了。

人物周刊:您和藍星詩社及余光中等人的交往是如何開始的?

管管:余光中那時已是大學(xué)教授了,瘦瘦的,很年輕,也是英俊少年。我給《藍星》投稿投得很多,但和余光中之前都沒見過面,后來有一年五四文藝節(jié),慶祝完后,他老兄當(dāng)晚就約我們到他家去。我們到光中的家,廈門街113巷那一帶,他們家日式的木頭房子,榻榻米,我們阿兵哥一身臭汗。我記得當(dāng)時我還穿著剛剛上市的尼龍襪,上榻榻米脫鞋,那襪子很臭的。大家都年輕人,光中比我大一歲,然后我們就在那兒聊天,聊得很熱情,聊到十一二點,光中說你們就睡這兒好了,他很誠懇的,結(jié)果我跟菩提自慚形穢,堅持要出去睡。

人物周刊:您怎么評價余光中的作品?

管管:他就是藍星的牌匾,溫柔敦厚,走這個路線,沒有離開我們中國人傳統(tǒng)古典式的那種精神,就是那種婉約風(fēng)吧,當(dāng)然也有所謂形放的,但不多。

人物周刊:聽說您當(dāng)年和朱家三姐妹一起聽過胡蘭成的課,對他有何印象?

管管:那時候三姐妹跟她們爸爸搞了個三三詩社,我去聽課,胡老師在講禪宗之類的,人家到底是大人物,自己苦學(xué)出身,我還跟人講,你看人家胡先生,穿的馬褂長袍,走路那種瀟灑、穩(wěn)重,一看那種氣派,你們現(xiàn)在有得穿的都學(xué)不來。還有,因為我送了本自己的散文集給他,他老人家就給我買了一本《西游補》,老先生真的非常有心,你看他對一個晚輩都這么有心,做人做成這樣很難的,我很感激,這本書我還存著。我很喜歡這位老先生,有智慧,有學(xué)問,他的文字也跟別人不一樣。他寫的書很特別,讀起來有點詰屈聱牙,我說這就是他的風(fēng)格,那個不順就是他的風(fēng)格。

一群黑孩子和紅媽媽

我們把“貞觀之治”捧得太高了!

人物周刊:還記得您最早回大陸時的經(jīng)歷嗎?

管管:最早回來就是剛開放那會兒,1987年左右,我們一群人,都是寫詩的,我、洛夫、張默等等,大部分都是老家伙,《創(chuàng)世紀(jì)》的,都穿阿兵哥衣服。剛到時先回各自家鄉(xiāng),然后約定時間到西湖集合,杭州玩了以后就到上海,再到北京,因為那時候一開放,兩岸要拼命拉近嘛,所以老作家能拖出來都拖出來,見面一塊吃個飯。

人物周刊:最早回山東老家那次,感觸應(yīng)該很深?

管管:爸爸媽媽都走了嘛,回去后有兩個哥哥在,我那個小哥還在。我走了以后,爸媽要過繼個兒子,就是我這個小哥?;丶液笮「绺抑v了,每年過年,我們家流行晚上10點以后吃餃子,然后我娘就拿個破碗,把大門打開,就敲那個破碗,這樣子叫我小名,她以為我可能死了。四十多年,不知道兒子的消息,她擔(dān)心,所以每年還敲著破碗叫魂。其實15歲我到臺灣后,在高雄穿著便衣去照過一張相,寫過一封信,但這封信他們有沒有收到,我開放回家后也不知道,因為兩個人都走了。

聽禪

人物周刊:您在北京見到了艾青和馮至?

管管:是的,大家在全聚德吃烤鴨,艾青是坐輪椅過來的,因為那時候反正能動的都來了,大陸這一群作家都是我們的偶像啊,后來就讓艾大爺講話。他說,我不要講。然后就找馮至嘛,還上去講了,他大概第一句話就講,這樣啊,艾青不講,那我就代表他講話。然后艾大爺就說話了,你不能代表我,你下來!我們當(dāng)時看到都愣了,這兩個老頭是怎么回事。當(dāng)時我們也不能勸,都是老師輩,我們又那么生。后來我們吃完就問怎么回事,他說腦子里記得一些過節(jié),馮大老爺在批評文字里邊大概寫了不應(yīng)該寫的話。那段時間是很大很深的創(chuàng)傷,后來要補的話要吃很多藥。

人物周刊:您創(chuàng)作的《缸》這首詩有點像一個寓言故事。

管管:我是北方人,北方家家都有缸,缸在我的記憶里是爸爸存糧食、媽媽存水的地方,在江南水鄉(xiāng)缸可能會失業(yè)。有次我在金門鄉(xiāng)下吃過飯后出去散步,看到一個缸在田邊阡陌上躺著,里面裝著澆田的肥料,心想這缸怎么吃這臟東西?當(dāng)時回家就寫了這個《缸》,當(dāng)然,其中加了一些東西。

人物周刊:朗誦這首詩時,您在那句“如同陶淵明不只叫他是陶淵明,他敦煌不只叫他是敦煌”后面,即興加了很多原先詩作里沒有的內(nèi)容:山海關(guān)、八國聯(lián)軍、馬關(guān)條約、六君子、林覺民、秋瑾、貞潔牌坊、三寸金蓮……每次朗誦都有這個部分還是即興為之?加入這些細節(jié)與您個人的歷史觀有關(guān)?

管管:有時朗誦我會加進去,比如下面人很多,來自各個城市,有年輕人,也有中年人。我1929年出生,當(dāng)時最大的事情是什么?美國股票大崩盤,好像很多人跳進紐約那個河里,我開玩笑說,是不是那個冤屈靈魂緊跟投胎投到我身上了。我對我們國家前面100年來受的那些委屈應(yīng)該是感同身受吧。清朝末年,孫先生建立民國,我當(dāng)然給他鼓掌,但我總覺得,那時孫先生您為什么不可以跟康梁(康有為和梁啟超)合在一塊?如果他跟康梁合作,說不定那個老太太會想辦法退位,現(xiàn)在已有證實,光緒是被她毒死的,前兩天我看報道,拿出光緒一根頭發(fā)來檢測,李蓮英還是誰給他送飯,飯里每天加點砒霜……因為光緒想做事嘛!

人物周刊:您也提到,自己其實不太認(rèn)同“貞觀之治”?

管管:我們現(xiàn)在把唐太宗捧得一塌糊涂,唉,太平天下、文治武功、出了那么多的人才等等,OK!但還是有戰(zhàn)爭,你老百姓活得那么好,你為了拓展疆域去打仗,這一動刀槍,就會死人,所以杜甫寫了“三吏”“三別”嘛,那時敢寫這個東西,了不得!我當(dāng)過兵,被打過,我希望全天下沒有戰(zhàn)爭。

人物周刊:如果可以回到過去,您最想活在哪個朝代?為什么?

管管:一定要說的話,就是最遙遠的朝代。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那時已有軒轅炎帝了,但是,帝力于我何有哉!那個時代我們不可能回去了。

人物周刊:即興部分您還加了貞節(jié)牌坊和三寸金蓮,具體怎么考慮的?

管管:我認(rèn)為這套東西,一個貞節(jié)牌坊,一個纏足,這兩樣非??膳?,都是人搞出來的事,當(dāng)然他會搞個名目,找出所謂的正經(jīng)理由,但我感覺非常殘害人。

纏足這個責(zé)任后來都放李后主身上了,好像野史里提到,最早是他一個寵妃窅娘的金蓮舞,她做了雙鞋子,前面翹起來像蓮蓬,但她并沒纏足,后來這事越來越扭曲了,我感覺除了李后主愛看這個舞,后來是不是一些讀書人有這癖好?說癖好好像還不那么嚴(yán)重,我認(rèn)為跟意識有關(guān)。直到現(xiàn)在我才意識到,女生當(dāng)年如果不纏足,大概天下就是男女的天下,你們女生不會輸?shù)媚敲磻K,一纏足把你們女生控制住了,因為你走起路來不方便。

貞節(jié)牌坊到后來還發(fā)展出了“望門寡”,小姐和男子訂了婚,還沒結(jié)婚男的死了,她就得在家守寡,這什么道理?儒家正面的東西是很棒,《論語》等等,但我說儒家這樣搞,它的心態(tài)就是欺負(fù)女性,唯女子與小人難養(yǎng)也,我對這句話怎么解釋?因為女孩子太聰明,心很細,就不大好對付,往壞說她要折騰人,但這不對,她為自己的利益著想,為了她的愛,她當(dāng)然要多多心眼,她抓著一個男生,就怕這個男生跑掉啊,她一看這個男生我很喜歡,怕別人來動,她當(dāng)然要采取一些手段嘛。

影子

最愛看章子怡

人物周刊:您曾提到,相比唐詩宋詞,您更喜歡的是元曲,這個怎么說?

管管:元曲通俗能懂,里邊寫的很多東西是民間的,是我們老百姓過的生活,而且它比宋詞活潑,文字比較有生命力吧,比如有篇寫劉邦回家,睢景臣的《哨遍·高祖還鄉(xiāng)》,里面就對劉邦不大恭敬,如果當(dāng)年寫的話一定會被砍頭,“只道劉三,誰肯把你揪扯住,白甚么改了姓、更了名、喚做漢高祖”,叫他劉三,反正有點諷刺嘛。

人物周刊:古代那些大詩人您都喜歡誰?他們哪些地方吸引你?

管管:很多啊,很喜歡陶淵明,崇拜他,還有老蘇(蘇東坡),然后李賀。在唐朝那個時候,李賀作品里面那種意象就那么大膽,那個腦子那么敢想象。李商隱也有那一套嘛,(李商隱意象比較晦澀?)對,晦澀,但讀久了就知道那種象征性,里邊那種畫面好超現(xiàn)實,你想多厲害,那時候就有這種腦子,不僅僅打破禁忌,還往前邁了,都是開創(chuàng),都是未來的。還有杜甫,《秋興八首》就是他的最大的代表作。還有王維,他那種廣義的佛家,那種禪宗的味道,那里邊的技術(shù)結(jié)果是有一首算一首,不得了!我對他非常崇拜!“獨坐幽篁里,彈琴復(fù)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彼膫€句子,四個大場景,我說就可以拍個很好的紀(jì)錄片,找個穿古裝的在那里坐著,一個古琴放那地方彈,看看月亮,看看竹子,多棒!

秋這浪子

人物周刊:我看《管管閑詩》里你寫的自述,最后一句挺有意思,“最愛看章子怡”,你看了她很多戲?

管管:我就看她的戲,我好迷她!她在我這個老頭子心目中應(yīng)該是女神!我說你即使跟我戀愛甚至結(jié)婚,我都不會跟你發(fā)生一點關(guān)系,因為你是女神姐姐、觀音大師,是我拜的,我最多牽牽你的手,親親你的腮幫子,還不能親你的嘴。這有點犯禁,這是糟蹋人家。

人物周刊:您最喜歡她演的哪部作品?

管管:她前面的戲都不錯,我最喜歡那部《我的父親母親》,那真的好!清純!后來幾部戲也都很棒啊,一般女性被大家捧出來,全天下知道,咱們國內(nèi)跟她一樣漂亮的女生一大堆啊,但她很用功,非常用功!我以為哪個導(dǎo)演碰上她就是命好,她真的用功!她還有部戲《藝伎回憶錄》,那不得了!你學(xué)身段、動作很苦的,包括李安的《臥虎藏龍》,王家衛(wèi)的《一代宗師》,飛來飛去前要練習(xí),她要練劍習(xí)武,一定很累,你要出不來,導(dǎo)演不能浪費這么多膠卷的,我就說這個娃娃好厲害啊!好佩服?。?/p>

物周刊:感覺您一直蠻有武俠情結(jié)的。

管管:我沒有學(xué)習(xí)武藝,心理上我崇拜那種人,但我要是習(xí)武一定出事,我會路見不平,馬上出手的。舉個例子,比如在臺北市摩托車停得不是地方,我就生氣,你不該這么停,我就一腳給他踢倒,問題是旁邊還有人在呢,我這么老了,這個人一定比我年輕,如果他還有武藝呢?你把人車子踢倒就受傷,人家說不定還揍你呢,萬一身上再有武器呢?你老哥好管閑事,你是不是姓錯姓了?你叫管管,你管誰不好?。??

人物周刊:您很快就九十高壽了,有何心愿?

管管:那天我在家里,跟老婆講,我怎么就90歲了?我說要把我畫的一些東西弄出來。我拍那么多電視電影,存檔也沒有,劇照也沒有,我說到臺北那個電影圖書館去調(diào)調(diào)看,我說哪天如果有興趣,這么玩一下吧,老管90歲了,今天請你們吃飯,把這些老哥們小哥們弄在一塊,弄個壽面給你吃吃,看一下老管的詩、畫、演過的電影,嗯,想這樣做。

 (感謝王寅、張凌云協(xié)助聯(lián)絡(luò)專訪;實習(xí)記者趙逸凡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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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06期 總第806期
出版時間:2024年0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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