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寫 | 張瑋瑋 如父如子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本刊記者 徐雯 實習(xí)記者 王婧 日期: 2018-01-03

在做 《白銀飯店》 專輯時,他開始重新認識故鄉(xiāng),重新認識與故鄉(xiāng)勾連一生的父親

2016年春節(jié)過后,音樂人張瑋瑋去了一趟西藏。這一年他40歲,按照對年齡的傳統(tǒng)劃分,他將步入中年。藏歷十五凌晨3點,他背著父親的靈位,在寺廟里點了一千盞酥油燈。試圖找到平靜和安慰。

十年前父親曾到西藏看張瑋瑋。彼時青藏鐵路尚未通車,從家鄉(xiāng)白銀出發(fā),在西寧和格爾木轉(zhuǎn)車,得折騰三十多個小時才能到拉薩。張瑋瑋當(dāng)時正在拉薩北京路的一家夜店駐演,每天看臺下的飲食男女摧枯拉朽地把自己灌醉。他事前設(shè)計了很長時間,想在車站給父親一個熱情洋溢的歡迎儀式:獻上白色的哈達,說一句“扎西德勒”。可就在見到父親的一瞬間,他整個人僵住了,語感、沖動全部喪失,直到兩人上了公交車,他才從包里掏出這條哈達,遞過去說:“藏族人玩這玩意兒。”父親看了一眼,裝進包里。

一對典型的中國父子,吝嗇于表達感情,直至天人相隔才知痛感將蔓延一生?!拔液臀腋赣H其實是互為彼此的人生。我們共同完成了一個人生?!睆埇|瑋在今年3月的一次演講中說。

父親出生于1949年1月的綿陽,熱愛音樂,一生荒廢于日益落魄的西北工業(yè)小城白銀。2016年年初他因病去世。

兒子張瑋瑋出生于1976年12月,幼時痛恨音樂,飄蕩于北京和云南,曾恥于談?wù)摪足y,30歲之后才以此為支點,開始敘述鑲嵌在故鄉(xiāng)時代縫隙中的荒誕故事。

“我出生于西北工業(yè)小城,那里沒歷史、沒文化,看不到任何支撐我的東西。直到做《白銀飯店》,我準(zhǔn)備了五年,我立在天地之間,突然不恍惚了……我就是白銀的人,那里現(xiàn)實的、虛幻的,都是這些年我要琢磨的東西。我得先搞清楚自己從哪兒來的。”5月中旬的一天,張瑋瑋坐在大理古城的一家咖啡館里說。他穿著一身黑色的衣服,頂著標(biāo)志性的瓜皮帽,談起父親和故鄉(xiāng)時,語氣中充滿了時不我待的耿耿于懷。

當(dāng)時高原正下過一場雨,夾雜泥土味的空氣從窗外奔涌而來,陽光穿過黛青的云翳,照在白色的紗簾上。樓下就是野孩子樂隊的排練室,蒼涼的歌聲不時傳上來:“我眼望著北方,彈琴把老歌唱,沒人看見我,我心里多悲傷。我坐在老地方,我抬頭看天上,找不到北斗星,我只看見月亮?!?/p>

張瑋瑋那天自然沒有參加排練。他得了麥粒腫,眼鏡和墨鏡頻繁切換;他在圓桌對面就著一杯拿鐵咖啡講了四個小時的故事,關(guān)于被管束的童年,關(guān)于曾經(jīng)激烈反抗而今逐漸理解的父親,關(guān)于白銀,關(guān)于他是誰。

2009年,北京,右起:張瑋瑋、郭龍、小河在路邊排練

“只要不搞音樂,干什么都行”

 張瑋瑋很早就接觸音樂。1985年,家里買了一臺價值3500元的珠江牌鋼琴。當(dāng)時父母二人每月工資加起來只有200元;鋼琴從廣州運到西北小城,路上走了整整兩個月;之后的幾個月,總有四面八方的人來家里看鋼琴長什么樣。但張瑋瑋沒有自豪感,他毫無反抗地失去了午休時間——每天中午和晚上,他都得練琴一小時。當(dāng)時臺灣電視劇剛進入內(nèi)地,為了看熱播的《星星知我心》和《昨夜星辰》,他就在鋼琴架上擺一塊鏡子,一面看電視,一面胡摁。

沒多久,他又被父親帶到蘭州去學(xué)單簧管。每個周末,他都得早早地起床,和父親坐三個半小時的汽車到蘭州,吃過午飯后才能去敲老師的門。父親通常不進去,在外面等兩小時,上完課,父子倆當(dāng)天再坐車回白銀。

對一個十歲的孩子來說,這一切太枯燥了。為了練好吹奏樂的基本功,他得將蠟燭的火苗吹到傾斜45度角,既不直立也不滅掉,一口氣均勻分配出來,這個長音20秒,下個長音40秒, 如此循環(huán)往復(fù),直至吹得頭昏腦漲。

“練半天,完全不理解到底在干什么。就覺得和音樂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睆埇|瑋討厭音樂,也討厭父親一股腦兒地將音樂夢想寄托在自己身上。當(dāng)時的張瑋瑋崇尚工人,那種安穩(wěn)休閑的大鍋飯體制是他所能看見的生活方式的總和。

1954年,白銀有色金屬公司成立。作為新中國最早建設(shè)的大型銅硫聯(lián)合企業(yè),它先后被國家列入“一五”、“七五”、“八五”重點建設(shè)項目。1960年銅硫生產(chǎn)系統(tǒng)建成投產(chǎn)之后,白銀公司一度是中國規(guī)模最大的有色金屬生產(chǎn)企業(yè)。懷抱著建設(shè)大西北熱情的人們從全國各地涌來,正如張瑋瑋在第一張專輯《白銀飯店》文案中所言:“直到把那片荒涼的戈壁灘挖得燈火通明,兔走浪奔?!?/p>

到了80年代,具有階級優(yōu)越感的工人們早已把自己從拼搏的狀態(tài)中解放出來,人浮于事造成的集體懶惰如傳染病一樣肆虐。所有人定點上班、定點下班,一個人能完成的事情分成十個人干,其余時間下棋打牌、喝茶聊天。幼時的張瑋瑋斷定這是和諧生活的典范。他自然不知道其中意義,許多人將因此而蹉跎一生。

“我父親沒有陷在生活的泥沼里,他一直在往上爬,他希望我從小就能從那里拔出來?!焙髞淼膹埇|瑋意識到,父親逼自己學(xué)音樂是因為這是改變命運的唯一機會。

在白銀,父親曾是負隅頑抗的異類。年幼時熱愛樂器,自己琢磨竹笛和板胡,爺爺卻認為玩物喪志,把笛子掰碎,扔到爐子里,父親賭氣,爬到房梁上不下來。奶奶也覺得做音樂是不務(wù)正業(yè)。多年后張瑋瑋去北京闖蕩,她問:“你在北京做什么?”答:“做樂隊?!薄鞍⊙?,人家在底下跳舞,你在上面吹喇叭,多丟人啊?!?/p>

“文革”開始沒多久,父親找到了一個從上海下放來燒鍋爐的單簧管老師,拜師學(xué)藝,自此正式開始不為人知的音樂生涯,輾轉(zhuǎn)于公司宣傳隊、廠礦子弟小學(xué)和中學(xué)之間。他固執(zhí)、清高,沒有圓融的社交能力,和誰都不來往,也甚少參與看電視、吃花生、下棋的家庭活動,他的唯一愛好就是在桌上抄音樂譜子。

“小時候我就覺得他不食人間煙火,對我們很苛刻,強加了很多東西在我身上?!睆埇|瑋說,“所以我當(dāng)時有個夢想,只要不搞音樂,干什么都行?!?/p>

“我是靠搖滾樂才得救的”

張瑋瑋叛逆的青春期終于伴隨著白銀慘淡的光景一同到來。“1994到1998這四年,白銀一直在絕望的處境之中,大小工廠紛紛倒閉。依附在工廠的一個個家庭靠著微薄的低保維持生活,我母親的紡織廠甚至有人因此跳樓自殺。我的一個同學(xué)和全家人在路邊擺攤,我曾在深夜看到他們?nèi)胰送浦嚮丶?,除了貨車轱轆在路上發(fā)出的聲音,其余就是沉默和無邊的沉默……幾乎全城的年輕人都在往外跑,拼命地逃離這個困境。”2016年,孤懸已久的“白銀連環(huán)殺人案”告破后,張瑋瑋在微博上發(fā)布了文章《關(guān)于白銀》。

這個偏遠的小城,所有反應(yīng)都比大城市慢半拍。及至90年代,這種遲鈍演變?yōu)橄拗瞥鞘邪l(fā)展的桎梏,按照張瑋瑋的描述,就是“整天死氣沉沉,所有人每天都在雞毛蒜皮里攪來攪去”。

1993年,父親把張瑋瑋送進西安音樂學(xué)院,為他挑的樂器是單簧管。張瑋瑋依然反感傳統(tǒng)的音樂教育,當(dāng)時他能想到的最好的未來就是去黃河邊做一名鄉(xiāng)村音樂教師,直到他在宿舍遇到一個很酷的人,那種跟誰也不說話、每天晚上一個人躺在床上聽錄音機的搖滾青年。跟他混熟之后,張瑋瑋就被帶進了搖滾樂的世界,周末等舍友們都出去玩了,他倆就在宿舍里放大音量,一個樂隊一個樂隊地聽。張瑋瑋一頭扎進新世界,自負地認為以前父親給予的音樂教育毫無意義?!拔沂强繐u滾樂才得救的?!彼?。

1997年春天,張瑋瑋在突降大雪的蘭州街頭見到幾個久未謀面的朋友,他們打算第二天南下廣州闖蕩。借著酒勁,張瑋瑋借錢買了張車票,跟著一起去了。四個月后,他窮困潦倒地回到白銀。沒多久,從小在心底發(fā)誓“只要不搞音樂,干什么都行”的張瑋瑋決定去北京搞音樂。

“90年代末,北京成了又一個黃金世界,很多人從各地來到了那里。他們騎著單車坐著公交車不停地忙活,直到把那座古老的城市忙得燈火通明,車水馬龍?!睆埇|瑋后來在文章中寫道。他借住在郊區(qū)一個朋友租的小平房里,終日練琴,1999年加入野孩子樂隊,同時給萬曉利、左小祖咒擔(dān)任樂手。那時一場演出的收入只有幾十塊,但張瑋瑋依然覺得這是他最快樂的時光。

除了1989年就相識的音樂人郭龍,此時的張瑋瑋切斷了和白銀的所有聯(lián)系,“很多留在家鄉(xiāng)的同齡人,都逐漸被生活磨得圓滑又世故,看見名利權(quán)勢就會不假思索地撲上去?!?/p>

父親對于兒子的生活逐漸失去了掌控力,他的脅迫變成了擔(dān)憂。張瑋瑋說那時候馬路邊的吉他手經(jīng)常被當(dāng)作地痞流氓,父親最擔(dān)心的就是兒子會學(xué)壞、會和一幫搖滾青年干違法亂紀(jì)的事兒?!八恢牢胰ケ本└陕锪耍南胂笫菬o邊無際的?!?/p>

調(diào)到一個郊區(qū)中學(xué)擔(dān)任音樂教師之后,父親每天都得坐半小時的火車通勤。姐姐搬到了蘭州,母親也因工作調(diào)動去了省城,父親獨自守在白銀。以前在小學(xué)任教時,他曾試圖推進自己的音樂教學(xué)實驗。為了給學(xué)生們解釋清楚五線譜,他騰出四五十平方米的教室,將五線譜畫成跑道,給每個人安排一個音符,隨著音樂的進行,讓他們在跑道上找到自己的位置——沒搞幾次,他就被校長批評說不好好上課,耽誤課程進度。

很多年過去,每當(dāng)張瑋瑋在家練習(xí)樂器,父親在寫字臺前抄五線譜的那個身影都會從腦海里浮現(xiàn)。他開始試圖接近當(dāng)時的父親:“家里人不理解他,工作單位的人不理解他……那么多年,夜深人靜的時候,他在想什么?”

2012年2月14日,臺北,野火樂集《走江湖——大陸新民謠寶島放歌會》媒體見面會,野孩子樂隊的張瑋瑋(左)、郭龍(右)與張佺(中)一起出席演唱

“那股勁兒其實也沒什么用”

在北京一待14年,很多美好的回憶都留在了2003年之前。

那時張瑋瑋剛開始做獨立音樂,意氣飛揚。朋友的表哥到平房院子里聽他唱歌,沉默不語,穿過麥田時突然對他說:“瑋瑋,你一定要找到一個純潔的集體,待在里面好好唱歌,別的什么都不要做。”

他找到一群伙伴,十幾個人聚在一個簡陋的屋子里,一摞一摞地聽磁帶,晚上關(guān)掉燈,誰也不說話。他找到一種與世界的對抗感,并基本以這種對抗感為支撐,度過了物質(zhì)生活匱乏的歲月。

2001年,野孩子樂隊在三里屯南街開了一間既用于排練也用于演出的“河酒吧”。全北京的文藝青年都在那兒扎堆喝酒,小河、萬曉利,以及不屬于音樂圈的羅永浩等人,都駐扎在這個只放得下三張桌子的酒吧里。張瑋瑋同時在三個樂隊擔(dān)任樂手,唱黃河謠,玩即興音樂,日子過得逍遙。

2003年,“非典”席卷而來,河酒吧于當(dāng)年夏天關(guān)門大吉,張瑋瑋所在的野孩子樂隊、美好藥店樂隊、LZ樂隊相繼解散。他所居住的搖滾村霍營,開始遭遇一場以逃離北京為主題的災(zāi)難。好多人躲“非典”,回了老家,從此再沒出現(xiàn)?!氨旧硖貏e脆弱的生存方式其實特別經(jīng)不起變動,窮小子們背上琴,說散就散了?!?/p>

張瑋瑋沒有收入,住在郊區(qū)冷冷清清的村子里,秋天入冬的時候,大風(fēng)吹得樹杈噼里啪啦地響。白天他經(jīng)常站在村口看樹枝,一看兩三個小時就過去了;晚上就坐在院子里看井,一看又是兩三個小時?!熬裉貏e恍惚,動不動就定住了,后來我就意識到不對勁?!睆埇|瑋開始害怕,覺得自己應(yīng)該再回到人群中去。他帶著全身上下僅剩的400塊錢,在東四十條的一個院子里找了一間屋子,月租1200——錢是管左小祖咒借的,住了三個月,張瑋瑋續(xù)不上,只好又搬到了郭龍家的書房。

那段時間的張瑋瑋感覺自己非常疲軟。“最初的時候人都是靠荷爾蒙、靠青春那股勁兒撐著,到后來發(fā)現(xiàn)那股勁兒其實也沒什么用,轉(zhuǎn)眼就消耗完了。”張瑋瑋開始懷疑自己,“這條音樂道路是不是真的行不通?是不是真的應(yīng)該像父母那樣,應(yīng)該早點結(jié)婚成家?”

他發(fā)現(xiàn)做樂手就是把自己的夢寄托在別人的夢里,別人的夢一碎,自己就變成了孤魂野鬼。

2006年,又飄蕩了三年的張瑋瑋30歲,依舊一無所有。父親卻“突然從那個一直緊繃的位置上放松了下來”。之前幾年,這個一直盼望著把兒子培養(yǎng)成音樂人的父親開始勸已經(jīng)成為樂手的兒子回白銀找份安穩(wěn)的工作。

又過兩年,張瑋瑋混得略有起色時,會把發(fā)表的一些作品、接受的媒體采訪寄回白銀,告訴父親自己在外面沒有混得很慘。父親每次看完,都會勸他:“人還是要務(wù)實?!薄?dāng)然這是后話,2006年,張瑋瑋最迫在眉睫的事情是,如何找到自己內(nèi)心想表達的東西,從而延續(xù)自己的音樂生涯。

“我們只有這個故事可講”

張瑋瑋決定開始登臺唱歌。2006年第一次上臺,他就傻了,沒想起一句歌詞。頭三年在臺上,他基本站不穩(wěn)。做樂手時,他能把自己藏在角落里,可一做主唱,就好像得承擔(dān)全部的舞臺責(zé)任。

“找到自己的一個主題,然后把它完成,是一個特別特別痛苦的過程?!睆埇|瑋說。2009年,他開始和老搭檔郭龍合伙寫歌。曾想起小時候每個放假的周二下午,他都會被鎖在靜悄悄的家里,他聽到兩個賣菜的大媽坐在窗外樹蔭下說:“今年的洋芋特別沙,撒上些白糖,就是蘋果的味道。”

“是啊,那年的洋芋特別的沙,就像那年的我們一樣,坐在命運給我們的故事里,看著幕布緩緩拉開……可我們只有這個故事可講。”在《白銀飯店》專輯的文案中,張瑋瑋這么寫道。

一開始,他只想做一張架空的、迷幻的、叫《白云飯店》的專輯。做封面時,他在印刷廠旁寫文案。他掏心掏肺地寫了將近5000字,發(fā)現(xiàn)說的全是白銀的事兒,他突然就覺得人生被打開了——“它接近真實,又不僅僅是真實?!?/p>

“如果要寫一部荒誕的魔幻主義小說,讓你挑寫蘭州還是白銀?你肯定會選白銀,蘭州有什么可荒誕的?”張瑋瑋找到了他命運的起點,也找到了他表達的支點。也就在那段時間,他開始重新認識故鄉(xiāng),重新認識與故鄉(xiāng)勾連一生的父親。

“從父子關(guān)系的角度來說,我們本身就是一個整體。如果我爸不給我鋪前面所有的線的話,我根本到不了西安音樂學(xué)院那個宿舍,不到那個宿舍我就碰不著那個人。碰不著那個人會怎樣呢?”在白銀,正常的生活軌道是讀完幾年書就去工廠上班,如此循環(huán)往復(fù),直至下崗大潮來臨。“那個地方埋沒人太容易了。百萬人,轉(zhuǎn)眼就全部埋沒了。”

父親一生幾乎未離開西北,最神采飛揚的回憶也僅是關(guān)于地質(zhì)隊的往事。16歲時,他和一個老隊員一起在青海藏區(qū)勘探,被困山上后,用隨身攜帶的手套和膠鞋去和當(dāng)?shù)啬撩駬Q糧食。

2014年,張瑋瑋去了一趟柏林,回來給父親帶了一個博朗的剃須刀。他講柏林墻的故事,父親就坐在那里安靜地聽,到最后只說了一句話:“你們這代人多好,想去哪兒就去哪兒?!?/p>

張瑋瑋說,父親天天抄譜子,而他自己的人生也就像譜子一樣,五條線,畫得清清楚楚?!澳隳艹鲞@五條線多遠?人生也一樣,工作、家庭,你出不去。我父親對這個世界有特別多的期待,但自己沒有完成。所以我不要譜子,我就不讓自己陷在里面。當(dāng)然其實最終都一樣,時代啊,誰能抗拒?”

每次從外地回白銀,張瑋瑋都下定決心要做一個哄老人開心的兒子,可一到家,頂多撐一晚,第二天就又開始鬧別扭,輕則沉默,重則吵架。每每再從白銀離開,他就又會陷入愧疚:“我有必要較那個勁兒嗎?”

《白銀飯店》里,張瑋瑋寫了一首同名歌曲,他在里面唱:“最光明的那個早上,我們?yōu)槟阊亟鴣?,可是你的愁云蕭森,我們迷失在白銀飯店。最溫暖的那個晚上,我們?yōu)槟愠隙?,可是你的暮色蒼茫,我們擱淺在白銀飯店?!?/p>

2016年,為了給父親守孝,18年來,張瑋瑋第一次回白銀待了兩個月。他去看管虎的電影《老炮兒》,里面有一段,扮演父子的馮小剛和李易峰在小飯館里吵架,兒子梗著脖子沖父親吼:“你打我,你打我,你除了打我你還能打誰?”張瑋瑋在電影院里哭得涕泗橫流。

很多以前斷了聯(lián)系的朋友在那時突然冒了出來,前前后后地幫忙。以前張瑋瑋看不起他們,覺得他們成了喪失個性的中年人??僧?dāng)他遇到困難時,這群人卻當(dāng)仁不讓地站了出來。

“以前離得太遠,還是有誤解。”張瑋瑋說白銀現(xiàn)在正努力地順應(yīng)著時代的變化?!八须娪霸?、飯館也在參加美團,支付也能用支付寶和微信,跟世界上所有人一樣,都在努力地生活。戈壁灘上在重新種樹,街上的路都在修,白銀不是一個被埋葬在歷史拐角的故事。”

張瑋瑋也開始重新厘清他從哪里來這個問題。他意識到,父親的一生就是故鄉(xiāng)和國家嵌套在個人身上的歷史:誕生于新中國成立前夕,因社會主義召喚來到一座撥地而起的工業(yè)小城,去世前兩個月,礦區(qū)停工,載著工人從市區(qū)到礦區(qū)上班的綠皮火車停開,白銀完成歷史使命。

“每個在那兒生活的人都有自己的命運?!睆埇|瑋說,“我就是白銀人,我就是要把白銀的事兒說清楚?!?/p>

2015年年底,張瑋瑋在蘭州演出。他給父親留了票,但父親因病沒有到場。張瑋瑋不知道父親這一生有沒有為兒子驕傲過,但他知道,其實此后再也找不到非回白銀不可的理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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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06期 總第806期
出版時間:2024年0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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