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感
工作中的陳小春像一只馬達。12月2日下午，他在北京參加一個綜藝節(jié)目的開播發(fā)布會，活動環(huán)節(jié)一結束，他就從舞臺上跑下來沖進休息室，攝像機已經(jīng)等在那里，接下來的一個小時，塞進了三個視頻專訪。
鏡頭前，陳小春努力調動著不太標準的普通話，時不時問記者，“可以么這樣回答？” 二十平米左右的狹小空間里，擠著十幾位工作人員，因為時間安排精確到分鐘，幾乎所有人都皺著眉頭緊盯著他。
一家媒體采訪超過約定時間，活動方強行打斷，兩邊爭執(zhí)，陳小春叫住不知所措的記者，“快快快，趕緊趕緊說完?！辈稍L過程中，他在換鏡頭、調機位的間隙會自娛自樂地發(fā)出“唔嚕唔?！被蛘摺班粥粥謬}噠噠”的聲音，稍稍稀釋了尷尬緊張的氣氛。
這樣的陳小春在二十年前是不可想象的。1995年，他憑借個人第一部電影《晚九朝五》獲得第14屆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男配角。頒獎典禮上，主持人問他獲獎感言，他只說了句，“沒什么好說的，感謝全世界?！?/p>
之后不久，《古惑仔》的錄像帶被一遍遍復制、重播，陳小春以“山雞哥”的形象走進大眾視野。成名之后，個人空間被侵犯，他毫不掩飾對跟拍狗仔隊的憤怒，一時間輿論把他和電影中的小混混劃上等號。
服裝設計造型師張學潤和陳小春是認識近三十年的好朋友，他形容年輕時的陳小春，“不太懂怎么表達自己，老是酷酷的，但這也是他可貴的地方，他是很率真的人，不會掩飾?！?/p>
時至今日，桀驁少年成為隨和大叔，陳小春貢獻了浪子變暖男的故事。2010年，陳小春與應采兒結婚，身邊朋友見證了這場以婚姻為節(jié)點的轉折，“成家以后，他明顯成熟了、沉穩(wěn)了?！睆垖W潤說。過去，陳小春藏不住情緒，火上來了直接用手砸墻?，F(xiàn)在，他的口頭禪是：“哎，算了?！?
“他改觀了很多?！标愋〈旱难莩獣偙O(jiān)、好友余文杰說，“他從家人那里得到了豐沛的愛，對人也更有愛的力量了，能夠更理解別人?！?/p>
理解和寬容是陳小春的“妥協(xié)”，但也僅限于此，在自我與圈子之間，他堅持留出令他和家人舒適的距離感?！拔易畈幌矚g把工作帶入生活，如果在家里提起工作的事，我一意識到馬上就閉嘴了。”工作之外，他盡力把自己藏起來，走路都溜著邊。他說如果有一支萬能畫筆，他想畫一件隱身衣。
今年他帶兒子Jasper參加了《爸爸去哪兒5》，Jasper的乖巧可愛從節(jié)目第一期就贏得了觀眾的喜愛，網(wǎng)絡視頻的彈幕上一多半是粉絲給他們父子的留言。節(jié)目收官后，媒體和網(wǎng)友不斷問起Jasper的近況，陳小春說，“請大家忘了陳胤捷（Jasper）吧，2017年的暑假結束了，他要回到學校上學了?！?/p>
陳小春一度不同意兒子參加真人秀，他怕四歲的小孩從鏡頭注視下回歸日常生活沒法適應，后來禁不住“父子關系會變好”的誘惑才答應前往。他沒有跟兒子講要“上電視”，只說是“和爸爸一起去冒險”。
擔心的影響沒能全部避免，上過節(jié)目以后，兒子出門經(jīng)常被人拍照，幾次在機場遇到粉絲朝他大喊“Jasper, Jasper”。Jasper就會閉上眼睛撲在爸爸懷里，問他“為什么有人叫我名字？”陳小春沒有正面回答，只說“人家喜歡你”。“不想他在這個所謂的圈里存在吧，他還是要回去讀書的?！标愋〈赫f，“‘你是誰誰誰’‘你爸爸是誰’，沒有很了不起，對他沒有意義。”?
“我哪有演技啊，都是邊做邊學”
進入演藝圈之前，陳小春在理發(fā)店打工。1985年，他18歲，偶然考入TVB舞蹈藝員訓練班，開始做演唱會伴舞。
1989年，張學潤參加電視臺舉辦的歌唱比賽，在舞蹈演員中一眼就看到了陳小春：“他跳舞非常有型，大家做同一個動作，他就是更突出、更有魅力。”之后，張學潤以造型師的身份入行，一直與陳小春合作，還為他設計了婚禮禮服。
在張學潤的印象中，陳小春是香港第一個走“嘻哈路線”的藝人?！昂芏嗳四７挛?，穿個肥肥的褲子就以為是fashion，其實嘻哈是一種文化，要入型入格，陳小春就有這種神態(tài)，有那種不羈的姿態(tài)和節(jié)奏。”
參加演出或者出席活動，陳小春請張學潤幫他做衣服，“他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張學潤說。兩個人經(jīng)常會為了一個造型反復商量，“他對時尚是有觀察的，你看他穿了一件很隨意的襯衫，其實是他精心選擇了面料定做的，是有設計的隨意?！?/p>
1994年，張學潤和陳小春一起出演《晚九朝五》，“那是他第一部戲，后來得了大獎，其實在片場他常常NG，但他學得快，恰巧那個角色也是有個性的年輕人，和他當時的狀態(tài)類似，他演出來就有自己的個性和風格?！?/p>
陳小春不懂專業(yè)，他對表演的理解全從片場來，“我哪有演技啊，都是一邊做一邊學。”陳小春說，“我就配合導演，導演讓我做什么，我就做，我給了一個反應，然后靠導演調整，他說多一點，我就多一點，三、四、四點五，OK?！?/p>
演員王合喜1997年與陳小春合作電影《神偷諜影》，拍完后兩人找了老師分析表演。在王合喜眼中，陳小春是個沒什么話、默默做事的人?！拔覀兌疾皇菑难輵虻膶W院出來的，就靠著自己的感覺、自己的經(jīng)驗，看多一點不同類的書?！蓖鹾舷舱f。
上世紀90年代末，年輕人還沒有從《古惑仔》的熱血和《鹿鼎記》的嬉笑怒罵中走出來，陳小春的歌已經(jīng)開始在街頭巷尾循環(huán)播放。他在《神啊，救救我》和《沒那種命》里，用低沉的嗓音訴說著小男人的心事。
張學潤記得，陳小春掙了錢第一件事是叫他一起去看自己曾經(jīng)住過的老房子，想要重新設計裝修一下。“他是個很念舊的人，成名以后也沒有變化，一直都很貼地氣，也沒有過奢華的生活?！睆垖W潤說。
陳小春說他從沒覺得自己是明星，這源于他剛入行的經(jīng)歷。當時他給梅艷芳伴舞，全世界巡回演出。梅艷芳本來是頭等艙，每次在飛機起飛平穩(wěn)以后都會到經(jīng)濟艙和舞蹈演員坐在一起?！癝uperstar哦，一點架子都沒有，沒有高高在上，很平和，那才是真正的巨星。”相比之下，他搞不懂現(xiàn)在的行業(yè)，“現(xiàn)在拍一個網(wǎng)劇紅了，我要五千萬，沒有五千萬我不去，我還要三個化妝三個茶水三個頭發(fā)十幾個人跟著我。我不知道對錯，沒有對錯，但是以前那個時代成就天王巨星，現(xiàn)在還有嗎？”
“當時也不覺得苦”?
入行三十多年，陳小春一直很勤奮，成名之后基本每年都有新的電視、電影或音樂作品，只是再沒有遇到和山雞、韋小寶一樣家喻戶曉的角色。他坦言自己有過瓶頸期?！皠e人說，哎我們這個片子肯定沒問題，肯定大賣，我也相信，結果出來不是這樣也沒辦法啊，但我有沒有用心有沒有努力把事情做好，這個才是我要考量的事情?！?/p>
最近因為《爸爸去哪兒》熱播，50歲的陳小春頻繁面對媒體，“中年危機”成了繞不開的話題。每次被問到是否懼怕年齡，他都坦率地回答，“沒有懼怕，怕什么，我能改變嗎？”
陳小春的務實是從骨子里長出來的。他從小和父母、弟弟妹妹擠在狹窄的木屋里，爸爸在工地上打工掙錢供一家人開支。十幾歲時，父親適應不了香港的生活回到廣東老家，陳小春作為家中老大，承擔起養(yǎng)家的責任。
他白天在工地干活，手上扎滿木刺，晚上媽媽湊著燈光給他一根根挑出來，邊挑邊哭?！爱敃r就覺得媽媽好偉大，也不覺得苦。”從工地到大排檔再到理發(fā)店，陳小春支撐著一家人的生活，他還記得給家里買回第一臺空調，全家人圍著，一打開，“好涼快?！?/p>
陳小春從來沒有給兒子講過自己的童年經(jīng)歷，也沒有機會講，直到這次錄制《爸爸去哪兒》，Jasper不愿意住進簡陋的村屋，他才第一次跟兒子說，“爸爸以前就是住這種房子?！?/p>
他當時看到Jasper因為嫌臟用兩根手指撐著椅子的樣子，確實有點生氣，他想告訴兒子，“這個世界上，沒有什么是應該的，是你這么巧才能有這么好的條件?！标愋〈赫f，“所有小時候不快樂不開心的東西，對我以后都有很大很大的幫助，先苦后甜是對的，經(jīng)歷了苦日子，后面的日子都是美好?！?/p>
對于現(xiàn)階段的陳小春來說，惟有兒子是他的軟肋。Jasper今年四歲，陳小春一半以上的時間不在他身邊。每次出門，Jasper都抬著頭問他，“爸爸你又要去工作嗎？”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問題。和大多數(shù)父子一樣，他常常在兒子面前欲言又止，Jasper專注地拼玩具、看電視，他就在一邊看看，插不上話。
前幾天，他在外工作，Jasper突然發(fā)來一條語音，“Daddy, I' m missing you.”他來回聽了好幾遍，感覺自己要被融化了。?
如父如子
父母剛去世的時候，陳小春經(jīng)常夢到他們，時間久了，做夢越來越少?！懊康礁赣H節(jié)、母親節(jié)、中秋節(jié)、春節(jié)，那個時候就思心突然非常強烈?！?/p>
在他的記憶里，爸爸在家可以一個禮拜不講話。“從工地上回來，洗完澡吃飯，看些新聞差不多關燈睡覺，四點多起來刷牙，刷完牙，‘嘭’關門，我們都還在睡覺?！标愋〈好刻煸缟掀鸫部棵职值拿硎歉墒菨衽袛嗨袥]有出門。
他十歲前，有段時間香港連著下了很多天雨，工地沒法開工，爸爸吃完早飯就在房間躺著，一直到11點多都還沒有起來。陳小春看爸爸這樣，覺得他心里肯定很煩躁，沒事干又掙不到錢。他走到爸爸床前，手在他的身體上方比劃，嘴里小聲嘀咕“幸運幸運，不要下雨，不好的東西走了，明天就會更好了，沒事沒事……”
陳小春不記得后來發(fā)生了什么，只記得父親被吵醒，大發(fā)脾氣，沒給他解釋的余地?！拔也恢雷约涸趺磿心欠N行為，好像我下了咒語明天就會好了?！彼f，“爸爸不理解我在做什么，直到他走了我們也沒有交流?，F(xiàn)在想想，一個小孩子的這種行為蠻天真、蠻感動的。”這是他跟父親惟一一次印象深刻的“溝通”，也成了無法彌補的遺憾。
在《爸爸去哪兒》中，陳小春給兒子寫了封信：希望你以后能做一個孝子，能每天晚上回來吃飯，哪怕如果不允許，每個星期都要回來看看爸爸，看看媽媽、外公外婆。因為父母、親人只做一輩子，你這輩子沒有好好跟他們交流享受的話，下輩子對不起，你沒機會了。
剛進演藝圈的時候，陳小春還和母親住在一起，朋友們晚上出去玩常約在他家碰頭。余文杰至今記得一個畫面，“他出去玩，他媽會在門口送，那個時候他媽媽年紀已經(jīng)很大了，他也不是小孩子了，但他媽媽一定會送他，開門，看著他等電梯上電梯，才關門，我一直記得他媽媽那個樣子。”
《爸爸去哪兒》的鏡頭記錄了這樣一幕：畫外音問Jasper，“如果有一天爸爸變老了怎么辦？”Jasper連著三次執(zhí)拗地說“不要，我不要爸爸變老?！标愋〈鹤谝贿叄翢o預兆地鼻子、眼睛通紅，淚水涌出來?！斑@個感覺是，哪怕我戲不賣、歌沒人聽，都不重要，我還有我兒子，他會說‘不想爸爸變老’，我是我兒子最喜歡的人，他這句話我永遠不會忘記?！?/p>
